有一種女人,是這麼一種擅長幻想的生物。她不但在白天做夢,在黑夜裡也要尋求自己的光明。世人於她不過浮雲,她只聆聽內心的聲音——詩與琴。她竭力躲避的公共的喧譁,她逆向而行。當人們與她擦肩而過,誰也不知道這個女人此刻心中,是在渴望買上一枝勿忘我。如果哪一天呼吸不到含有花香的空氣,詩卷被拿走,她也許就會死。
詩琴女
詩琴女。我在米蘭·昆德拉的小說《不朽》中看到這名稱。小說裡,有個名叫魯本斯的男人,用它來稱呼他所著迷的、卻不知其名的一個女人。
“因為你像詩琴一樣溫柔”,他說。
他認為她像天使樂團中的詩琴演奏女。“你挺胸朝天,……而你的頭部,因為意識到一切都是虛無,低垂望著塵土。”他把她看成他的“愛情的疆域之外的愛人”,一個他所神往的夢。
他不常見到她,一年中只與她相會一兩次。就是在肌膚相親之時,他仍然不知道藏在這肉體之中的靈魂經歷過什麼,或正在經歷什麼。她的確把自己藏得很深。而他對她的生活、婚姻、煩惱也根本不想了解。
這並不需要讓別人瞭解,她是這麼想的吧。她經常沉默,不急於表白自己,也不與人多爭執。心裡的東西只在她一人獨處時發生,即使多麼的激烈,連著痛苦和寂寞,也還是被她珍視著。
隱藏自己的內心,也是一件快樂的事。這可以保護它不被侵擾,不受汙染。
詩琴女。我覺得這名稱很美,於是記住了她。
我看到羅塞蒂的畫《白日夢》。那個坐在花樹上的年輕女子,我認為就是一個詩琴女。
她的腳懸在半空中,不接觸土地。她的膝頭有一冊攤開的、讀到一半的詩卷。在她微微前傾的脖頸上,她的臉側轉過來,眼裡有一種夢幻之光,對不遠處的現實則表現出警惕和拒絕。
她的身體並不是極其纖弱的那種,卻只能在輕巧的花枝上棲息,而不能落腳在地上。如果哪一天呼吸不到含有花香的空氣,詩卷被拿走,身體墜落,她也許就會死。
有人說,她就不能正常和堅強一些嗎!有人把她和那些過分苛求的、自命不凡的女人相提並論。有人因害怕而遠離她——害怕在她面前,暴露出自己的鄙俗和不潔。如果說曾經有一個人們爭相仰慕她的時代,那麼這時代已經消亡。現在有人嘲笑她。
但她還是坐在花樹上,固執地拿著詩卷,保持她審慎而挑剔的姿態,不肯下來。
我在這裡,她說,一個人一生中至少該有一刻,在這裡。
女人是這麼一種擅長幻想的生物。她不但在白天做夢,在黑夜裡也要尋求自己的光明。就像克拉姆斯柯依《月夜》裡的女子。光明來自畫面之外的月亮,也來自她本身,她的潔白的衣裙和頭巾,她的冥想的頭顱。不能說那是月光的偏愛,只能說,是通體煥發光芒的她,最大程度地接住了月光。畫中與她同一色的,是池塘裡的蓮花,小小的幾朵,美而聖潔。像她。
也像一個偶然來到林中歇息的仙女。可我知道她不是。她是一個凡間女子,只不過從小和樹林、草地、池塘親近慣了。當她還是一個小女孩時,她就扎著毛茸茸的小辮子,光著兩隻小腳,在水邊的石頭上一坐就是一整個下午。雙手交疊著放在屈起的膝蓋上,臉枕在手背上,黃昏的陽光斜斜地照在身上,她就開始睜眼做夢。
她夢見民間傳說中的伊凡王子,年輕英俊,騎一匹有馬那麼大的灰狼,前面還坐著一位美麗的公主。他們穿過荊棘,雪野,密林,要去一個自由溫暖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王子多麼勇敢,無論腳下的路多麼顛簸曲折,他的手臂總環繞著公主,一刻也不離開。
在幻想中,她變成那個幸福的公主。她把頭靠在王子胸前,聽見裡面有一顆純樸真誠的心在撲通通跳個不停。那麼,周圍再猙獰可怕,前路再艱險渺茫,也是不要緊的吧,只要這心跳聲陪伴著她,只要這手臂永把她圍抱,她就可以去任何地方。
但她最終是一個人來到了這裡,這個小樹林裡。她真的長成了一個美麗的女人。她有了自己的家,丈夫和孩子,自己的生活。但她是孤獨的。
沒有王子,沒有一匹穿越密林的勇猛的灰狼馱著她奔跑。她穿梭在晚會和宴會之間,卻沒有一個可深入交談的朋友。到了晚上,她就找了個藉口,出來透透空氣。
她在心裡自言自語:“我為這一切感到惋惜:它們有什麼用呢?無非都是過眼煙雲,轉瞬即逝,都是虛幻之物,正如我朝朝暮暮所期待的某件事物一樣,可是這種期待如今卻替代了我的生活……”
她對自己說,“誰能肯定沒有另一個世界呢?要知道我們甚至對自己的想象力所創造出來的夢也並不瞭解……”
她是在與她的幻想——理想對話。她就這麼養育了心裡面那匹灰狼,讓它拐走了自己。
又過了若干年。詩琴女永遠不死。她成了瑪格麗特·杜拉斯《琴聲如訴》裡的女主人公。她從那些上流社會的晚宴上,從擺在她面前的那些豐美的菜餚前,逃走。尤其是那盤肥膩的鴨子,看見它她就想吐。她彷彿已看到肥鴨塊填進那些紳士淑女的高貴腸胃,和那些裝腔作勢的高談闊論一起蠕動,變成汙穢的垃圾,被排洩出去……她用手捂住嘴巴,阻止自己當場嘔吐。
她逃進清冷的夜,逃去一個咖啡館,一排籬笆底下,去見一個臉色蒼白的潦倒藝術家——他曾教她的孩子彈鋼琴,從他瘦瘦長長的、神經質的手指下,曾流淌出令人心顫的琴聲。
世人在她背後指指戳戳,她一點都不在乎,因為她又能聽到詩琴聲。最後,她來到《不朽》中,正式獲得“詩琴女”這一稱號。她的名字原本是阿格尼絲。在人聲嘈雜的法國街頭她走著,走進響個不停的汽車喇叭聲、人群怒氣衝衝的吆喝吶喊聲裡。這是她竭力要躲避的公共的喧譁。
她其實沒有聽到,她是在逆向而行。當人們與她擦肩而過,誰也不知道這個女人此刻心中,是在渴望買上一枝勿忘我,而且,只要一枝,她希望把花舉放在自己的眼前,作為美的最後的、不為人所見的象徵。她在喧囂中走向那至美的遠離喧囂的聲音,那是詩琴的聲音。
(選自《風雨水火》,作者周佩紅)
長按二維碼+識別關注
本公號內容皆為原創,如需轉載請聯繫QQ:346219335
閱讀更多 知音讀酷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