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琴道

詩人往往是預言家或真理的傳聲筒。比如,唐代詩人劉長卿有一首《聽彈琴》:“泠泠七絲上,靜聽松風寒。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全唐詩》卷147)這二十個字,就是對中國古琴史的高度提煉,雖然是一千多年前的話,在今天看來,準確地說是在2008年之前,仍然是恰當的。2008年,對古琴是一個具有重大意義的年份,這一年,古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定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得到了全世界的認可


對古琴這種古老的樂器,我們需要耐心先做點說明:它是中國的七絃琴。琴長約三尺六寸六分(約126釐米),象徵一年三百六十六天;寬約六寸(20多釐米),厚二寸(6—7釐米)。琴體下部扁平,上部呈弧形凸起,分別象徵天地,體現古時天圓地方的宇宙論。將琴豎立,形狀與人身相應。琴身是共鳴箱,由兩塊木板膠合。琴面是桐木,呈拱形;底板為梓木,開有兩個音孔。上面張有七根弦,粗細不同,距離琴手最遠的琴絃最粗,音最低,距離琴手最近的弦最細,音最高,中間的五根弦依次遞增或遞減。琴頭,即琴的右側有七個系弦的小柱子,可以是木頭的、玉石的或象牙的,叫軫,能調整弦的鬆緊。另一頭的弦則從琴面折入背面,系在兩個較粗的圓柱上,稱為雁足。琴面外側,接近最粗的那根弦,有13個用金屬或珍珠鑲嵌的圓點,叫徽,從琴頭開始到琴尾,依次叫一徽、二徽……十三徽。徽標明左手按弦的位置。演奏時,琴手將琴置於桌上,琴頭在右側,琴手大致對著琴的第五徽。琴手只用右手四指(不含小指)撥絃,左手四指(不含小指)按弦。

林黛玉的琴道

雖然古琴是一種攜帶便利、便於彈奏的樂器,但歷史地看,愛好的人並不很多,劉長卿已經在哀嘆“今人多不彈”。在明代通俗文學裡,古琴修身養性的功能看不到了,反而成了啟發情竇、勾引異性的有效工具、道具。《西廂記》裡張生曾給鶯鶯彈琴(第二本第四折),《玉簪記》裡陳妙常彈琴,潘必正偷聽(第八齣),而《琴心記》裡司馬相如琴挑新寡的文君(第八齣),更是無人不知。也就是說,在日常生活中,彈琴,成了情慾的表達。這個尷尬的局面到《紅樓夢》出現才有了徹底的改變。

寶玉來看黛玉,發現黛玉看的那本書,書上的字他一個也不認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個“大”字旁邊“九”字加上一勾,中間又添個“五”字,也有上頭“五”字“六”字又添一個“木”字,底下又是一個“五”字。原來黛玉看的是琴譜。

黛玉道:“我何嘗真會呢。前日身上略覺舒服,在大書架上翻書,看有一套琴譜,甚有雅趣,上頭講的琴理甚通,手法說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靜心養性的工夫。我在揚州也聽得講究過,也曾學過,只是不弄了,就沒有了。這果真是‘三日不彈,手生荊棘’。前日看這幾篇沒有曲文,只有操名。我又到別處找了一本有曲文的來看著,才有意思。究竟怎麼彈得好,實在也難。書上說的師曠鼓琴能來風雷龍鳳;孔聖人尚學琴於師襄,一操便知其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說到這裡,眼皮兒微微一動,慢慢的低下頭去。(《紅樓夢》第八十六回)

“眼皮兒微微一動,慢慢的低下頭去”,黛玉這個動作,大有深意,令人震撼,表明寶玉和她並非知音!倆人關係是越來越遠,沒有蜜裡調油的親密,也沒有情投意合的協調。但她還是耐心地教導寶玉。寶玉道:“我是個糊塗人,得教我那個‘大’字加一勾,中間一個‘五’字的。”黛玉笑道:“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鉤五絃。並不是一個字,乃是一聲,是極容易的。還有吟、揉、綽、注、撞、走、飛、推等法,是講究手法的。”倆人說的是減字譜上的字,我們不去細摳。重要的是,黛玉接下來還長篇大論地闡發琴道。只是她的琴道和明代楊表正的話完全一樣,我們不妨做一對比。

黛玉的琴論,是一段話,為便於對比,我們給它依次加了序數。從文獻學的角度看,《紅樓夢》是在抄襲明代琴手的理論——不說是文章,是因為楊表正的文字拘謹,往往詞不達意。事實就是這樣,沒有什麼可以辯解的。我們把事實公佈出來,客觀上就是替這位五百年前的老兄伸張正義了。抄襲的責任由後四十回的作者或編者負,而不是我們的文藝青年林黛玉。

關於楊表正,我們補充一些材料:楊表正,字西峰,延平(福建南平)人,著有《琴譜大全》十卷,初刊於萬曆元年(1573)。(《四庫全書總目》卷114)《彈琴雜說》,就收在《琴譜大全》中。楊表正《彈琴雜說》全文,可以參看《琴道》第75—76頁(高羅佩《琴道》,中西書局,2015年)。

回頭來說林黛玉。她的琴道很平庸,沒有什麼過人的地方,寶玉因為在琴學上的無知,才拼命叫好。當然,琴學不光是個理論問題,而且是個實踐問題,或者說,主要是個實踐問題:你是否能從七絃上彈奏出泠泠琴聲。黛玉雖然超越了張生、司馬相如式以琴誨淫的惡俗,但她在琴學實踐中遠遠沒有做到“琴者,禁也”——這個說法最早見於班固《白虎通義》(陳立《白虎通疏證》卷三),是儒家的傳統觀念,更別說通過彈琴來修身養性了。

這一天,寶玉和妙玉在瀟湘館外山子石上坐著,靜聽黛玉彈琴,甚覺音調清切。只聽得低吟道:“風蕭蕭兮秋氣深,美人千里兮獨沉吟。望故鄉兮何處,倚欄杆兮涕沾襟。”歇了一回,聽得又吟道:“山迢迢兮水長,照軒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羅衫怯怯兮風露涼。”又歇了一歇。裡邊又吟道:“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煩憂。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無尤。”妙玉道:“這又是一拍。何憂思之深也!”寶玉道:“我雖不懂得,但聽他音調,也覺得過悲了。”裡頭又調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與無射律只怕不配呢。”裡邊又吟道:“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妙玉聽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變徵之聲?音韻可裂金石矣。只是太過。”寶玉道:“太過便怎麼?”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議論時,聽得君弦蹦的一聲斷了。妙玉站起來連忙就走。寶玉道:“怎麼樣?”妙玉道:“日後自知,你也不必多說。”竟自走了。(《紅樓夢》第八十七回)

這裡,琴學已經淪為文學的附庸,它只是給詩歌配樂,喪失了獨立品格。君弦太高,以致絃斷,表明黛玉完全沒有遵循她所聲明的琴學理論,整個琴學實踐也是完全失敗的。而另一個精通琴學的人,妙玉“坐禪寂走火入魔”(《紅樓夢》第八十七回回目),表明琴學雖然脫離了元明以來引導情慾煽情的庸俗低劣,但琴學理論、實踐離現實生活、修為仍是遙遠、陌生的,二者不能相互扶持、資助,不能相得益彰、相互映襯。

就是說,在第八十六、八十七回中,《紅樓夢》通過自己的獨特方式,向我們闡明古琴學與現實生活、作為之間的鴻溝,二者很難兼容,顯示出琴學的末路與低谷。在古琴成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後,我們雖然對自家的文化遺產感到自豪光榮,同時,我們也面臨一個空前嚴峻的挑戰:如何更好地繼承和發揚歷史悠久的古琴學?

作者:周巖壁(鄭州師範學院中原文化研究所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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