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者清:他們這樣看待異性戀的世界

作者按:

用一段話來總結我和這幾名採訪者的談話是很困難的。

我是個直女,起初奔著“因為身份認同小眾,所以應該有著不一樣的生活體驗吧”這樣的思考接觸了近十位 LGBT 採訪者。他們多少確實回答了我的疑問,談到了與社會、與家人、與朋友、與戀人甚至與自己的相處和反思。他們互不相識,但每一位採訪者都對談到的其中一個問題給出了相同的回答和體會,這像一面鏡子讓我反觀到自己身上一直以來被忽略的“直人癌”。

如果硬要說性取向讓他們的人生變得多麼不同,那麼只能說他們的視野和認知更不受限於既定規則,除此之外與他人無異。在談話中我時常感受到,按性取向將人草率地劃分出不同類別是不合理的——他們甚至自己都不會把 LGBT 當作人生的一個標籤。正如一位因為客觀原因我沒有寫到的一位採訪者描述的那樣,有人喜歡粉色,有人喜歡藍色,有人喜歡吃紅燒肉,有人選擇全素食。但你就能說喜歡吃紅燒肉的人和素食主義者本身有多麼得不同麼?

這樣的體會讓我對於自己最初採訪的既定“直人”視角感到慚愧。

“(直男)可能不會考慮到要保護自己”

旁观者清:他们这样看待异性恋的世界

黃高樂在一家遊戲公司上班,做策劃相關的工作。但說起如今“LGBT霸權”和強迫性政治正確,黃高樂一樣滔滔不絕,像是在為直人喊冤。

鋼鐵“彎男”。黃高樂這麼形容自己。他說,就像“鋼鐵直男”生來就知道自己完全不可能喜歡男性一樣,黃高樂從幼兒園記事起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喜歡女性。老家在重視傳統文化的山東煙臺,黃高樂說,從幼兒園起,就有老師和親戚開玩笑地對他講,他長大要娶媳婦。每當這種時候,小黃高樂就有些擔心。

出生在1991年,黃高樂童年時期電視臺裡還播著《美少女戰士》和《百變小櫻》這樣的進口日本動畫片。雖然他把《美少女戰士》形容成為一部“異性戀霸權”的動漫,但他還是在裡面看到了同性戀的映射。黃高樂早就不記得動畫裡“四大天王”都叫什麼名字了,但在小學看到這部動漫的時候,發現其中兩大天王(佐伊賽特和昆賽特)的對話,模糊地交代了他們的戀人關係。

“還是要感謝日本動漫。”黃高樂回憶說,“我雖然知道這種情況不多見,但我知道它是存在的。”

那會還不懂這叫做同性戀,但黃高樂明白了原來男生和男生之間也是可以有愛情的。在周圍大人都默認黃高樂長大要娶妻生子的環境下,在日本動漫裡看到同性戀情,幫他順利地建立了身份認同。他說,相比那些一直無法建立自我認同的、迴避自己的同性戀來講,黃高樂從來沒有因為自我的認知衝突而造成的病恥感。

黃高樂說,他初中時喜歡過一個同班的直男,也向對方表白了,有時還會一起在校園裡散步,可對方卻一直以為他所謂的喜歡和兄弟感情無異。直到六年後,男生高中畢業去了軍隊,突然認識到同性戀的存在,才對初中時黃高樂的表白恍然大悟。男生趁假期在一家肯德基約見了黃高樂,鄭重表明自己不喜歡男生。這時隔六年之後遲來的拒絕讓黃高樂哭笑不得。

“實際上我會為這種直男捏一把汗,你知道嗎?”黃高樂說,“他可能不會考慮到要保護自己。” 因為缺乏性教育,性意識不濃烈,或是過於強調異性戀、忽視同性戀的存在,黃高樂認為這樣的直男和男同性戀相處時完全沒有防備。“他很有可能是暴露在一種性侵的環境下”,黃高樂說,學校極力地壓制性教育的結果,最終是害了這些直男。

再比如,在滴滴順風車因為乘客安全問題整頓業務之後,6月13日滴滴宣佈夜間順風車暫時恢復運營,但要求乘客和司機是同一性別的。這一則消息背後的邏輯,也順應了黃高樂所指的,因為缺乏性教育和性意識,異性戀“霸權”的社會大環境規避的是異性之間的性犯罪,但人們仍然有可能暴露在同性性犯罪的危險之中。

除了性教育外,黃高樂特別倡導 LGBT 出櫃,但反對“LGBT 霸權”。一些異性戀對於同性戀平權的態度是中立的,也就是“不支持也不反對”,而一些 LGBT 人士會激進甚至帶有攻擊性地回應,好像逼迫這些中立的異性戀支持 LGBT。黃高樂認為,這樣做法會把這些中立的主流人士推得越來越遠。又或者,若直男和同性戀開玩笑問能否改變他性取向就是歧視,而同性戀卻可以和直男開玩笑說將對方“掰彎”,這也是黃高樂認為的一種 LGBT “蠻橫的特權”。

“為 LGBT 平權或者同志驕傲運動,必須是建立在不貶損異性戀的前提下”,黃高樂說。他認為“LGBT 霸權”者不能代表所有LGBT人群,也不是真的平權。

相反,他認為 LGBT 應該盡力出櫃,通過自身的努力提高這個群體的可見度,再通過溝通和交流化解主流群體的誤解。他不認為因為無知而向他詢問性取向是否可以“糾正”是冒犯。他身邊完全出櫃的人,也只有和牽扯到中國傳統“傳宗接代”觀念的家人需要努力的溝通,而同學、同事、朋友都鮮有反對的情況。他說,中國主流對待 LGBT 仍有輕視或蔑視存在,但已經遠遠沒有歧視或者迫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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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對待感情太粗暴了”

旁观者清:他们这样看待异性恋的世界

一次紀念日小眼送給果果的手工立體賀卡。小眼左手上帶的白色手錶是果果在兩人一週年紀念日時送的。

小眼初中的時候還跟著同班情竇初開的幾個女生一起,共同仰慕在籃球場揮汗如雨、看起來乾淨陽光的高中學長們。那時小眼在班裡像只小兔子,就連活潑大笑的時候都透著一股文弱的氣質。因為一直在實驗班努力學習,小眼早早就戴上了眼鏡,高中因為外地戶口不能參加北京高考而被父母帶回了有些陌生的老家。用她的話說,她從小就是一個特別順從父母的乖乖女,一直做著他們心裡想要的那個女兒。

小眼從老家考取了北京一本的大學,也有了兩段校園戀愛經歷。大四時去支持閨蜜的校內籃球比賽,在球場上看到了果果。小眼說,當時整個人突然呆住了。她知道眼前的這個領導著整個球隊的人是個假小子,但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對果果產生了觸電的感覺,以至於正在打球的果果都注意到了場外小眼的眼神。

後來,果果成為了小眼的第一個女朋友。

“遇到她之前會刻意地只看男生。” 小眼說,“但現在不會刻意去用性別劃分喜歡的對象。”

小眼說,以前和男朋友談戀愛的時候,不自覺地有些“性別模式”在裡面。比如很自然地,有些時候,作為女生的小眼可以耍耍賴,然後男朋友也好像很理所應當地去哄好她。但在和果果談戀愛的時候,她說,也許兩個人都是女生,就沒有了因為性別角色所帶來的那些“理所應當”,關係變得更加平等。回想起自己曾經和男生談過的戀愛,再看看周圍大多數人的戀愛觀,小眼說,“他們對待感情太粗暴了。”

果果和家裡人關係一直很好,尤其是父親。向父母出櫃之前,果果也曾擔心過父母是否能接受,但向來相信積極溝通、事在人為的她,在一次失戀之後選擇向父母坦白心事。果果的父母從外地趕來北京,三個人在賓館哭成一團。讓果果感動的是,父母情緒穩定一些之後就開始安慰她,幫助她從失戀的情緒中走出來。那次失戀,對果果更大的意義是,父母接受了自己。

但果果知道父母消化這件事需要一定的時間。她說,父母會從自己身上找問題,去“解釋”果果的性取向。她曾經聽到父母吵架,父親責怪母親年輕時候也跟幾個閨蜜關係非常好,“孩子這樣還不都是你造成的”。還有一次,母親在家裡接了個電話,是親戚家女兒的婚禮邀請。果果的母親沒說話,和站在電話旁的父親對視了一眼,兩人眼圈一下就紅了。果果說,她理解,她知道那時候父母在想,他們的女兒不會有這樣一個婚禮了。

這些都讓果果心痛。果果的父親一開始也帶果果找心理醫生看過“病”,但在這些荒謬的經歷後父母接受了果果的取向。她因為父母接受真實的自己而感到幸福。果果覺得她應該讓父母瞭解真實的自己,但父母卻不該去承受那些社會環境帶來的壓力。果果馬上要去美國加州攻讀博士後了,她說,要努力比別人過得更好,要讓父母過得更好,來向他們證明他們的女兒沒有錯。

交往了一年之後,果果提出想讓小眼見一下自己的父母。小眼說,她知道果果一家人關係特別好,果果是他們掌心的“香餑餑”,也特別接受她們的感情。小眼想象著見面時,萬一果果父母問起她父母的態度,自己該怎麼面對。“我覺得我得給她父母一個交代,我不想讓她父母覺得我在騙他們女兒的感情,或者羞於承認”,小眼說。於是,小眼鼓起勇氣跟保守傳統的父母出櫃了。

想讓父母瞭解真實的自己,再也不想做父母想象中的那個女兒了。小眼也擔憂過向父母出櫃也許會失去他們的支持,但後來便覺得這件事在於自己努力爭取了多少。她比喻,出櫃也像篩子一樣,篩去了在她最真實最脆弱的時候不願意支持她的人。小眼說,“如果我都這麼努力了,他們還是不支持不理解,那他們原先支持的也是他們認為的那個我啊。” 出櫃這件事對於小眼來說,不只是宣佈自己的取向,“是接受自己,堅持自己的選擇”。

說起初中時班裡小白兔的形象,小眼開玩笑說,以前是微博漫畫裡那隻小白兔,“(狗熊問)你那麼幹淨能用你擦屁股嗎?‘嗯,可以啊。’ 但現在就是,‘不不不,擦屁股不行。’” 說完小眼又笑沒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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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看起來都很正常”

旁观者清:他们这样看待异性恋的世界

李曉晨將採訪地點選在了南鑼鼓巷旁一間小劇場的咖啡廳裡。劇場活動多在下午,早上安靜鮮少有人。雖然是夏天,李曉晨還是點了一杯熱茶。

家裡電視上放著李玉剛的節目,李曉晨的父母看了一眼便隨口說,這不是變態麼。李曉晨也沒在意,他覺得自己跟大多數人沒什麼不同,同性戀什麼的,跟自己也沒什麼關係。

“不過李玉剛屬於性別表達,不是同性戀,”現在的李曉晨會特別注意不混淆概念,不再像以前一樣把人分為“正常”和“不正常”。

從小李曉晨的父母就唸叨他的陰柔,他也一度非常認同父母覺得男性就應該陽剛、強壯的觀念,於是也非常努力地鍛鍊身體,在同學和老師面前強撐一副男子漢的樣子。“我那時候也想變成陽剛的人,但努力的過程有點難受”,李曉晨說。認識小齊之前,李曉晨向兩個女孩子表白過心意,但都被拒絕了。

準備考研的階段時,李曉晨經常去學校的圖書館自習。一次鄰座的小齊向他借筆芯,在遞筆芯的瞬間對視了一眼,然後李曉晨就開始心跳加速。借筆芯的紙條就這樣傳了下去,隨後發展成為了三、四天的短暫戀情。

一次吃飯的時候,兩人聊到考研目標。李曉晨發現,小齊來自於較富裕的家庭,也是通過父母關係在中國政法大學自習,覺得研究生有學上就行了。而本校的李曉晨卻有明確的目標和方法。李曉晨覺得話題對不上的兩個人,對生活的態度有衝突。加上李曉晨拒絕了小齊迅速提出的更親密的請求,隔天小齊就以不想打擾李曉晨學習的藉口結束了這段感情。

在這之後李曉晨才開始冷靜下來,想到了自己的性取向問題。一邊是沉浸在失戀的痛苦裡,於是沒日沒夜地埋頭學習,以至於忘記了去考試的現場確認,導致失去了考研資格。另一邊,李曉晨認為發現自己喜歡男生這件事像是“一個災難”,不敢去回想,“怕引起一系列的後果”。

他覺得自己“不正常”,懷疑自己是不是“有病”。“我之前也聽說過同性戀這個詞,但是我一直覺得這個詞跟自己沒關係”,李曉晨說。

失戀情緒平穩了之後,李曉晨開始思考自己的另一種可能,思考同性戀是怎麼回事。在網上看到了一個心理沙龍的活動,雖然也不清楚具體什麼內容,李曉晨戴著帽子口罩“全副武裝”地就去了。

李曉晨沒見過同性戀。一想到同性戀,李曉晨就覺得這些人可能是“飛禽走獸”。“穿得很奇怪,習慣奇怪,各種奇怪”,李曉晨說。他覺得自己是“正常人”,覺得“心裡有點牴觸,害怕”,於是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他說,“想先看看同性戀的人都長什麼樣。”

那天,全副武裝的李曉晨,看到臺上的其他人坦誠地分享自己的取向,李曉晨感到安慰的同時也覺得有些衝擊。他說,“呀,就跟大街上看見的人一樣,各種職業各種工作各種背景,跟其他人完全沒有區別。” 李曉晨反思,是不是以前自己把一個人的性取向誇大了,覺得沒有必要把它看得那麼嚴重,“畢竟就是一個人的一部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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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也是女孩子呀”

旁观者清:他们这样看待异性恋的世界

張溫柔說,這家火鍋店斜對面那條街,就是她前女友和她分手的地方,到現在也沒緩過來。

張溫柔說,她身邊的人得知她喜歡女生的時候都很驚訝。“我可能看起來不像吧”,她說。一頭黑色及腰的捲髮,會戴美瞳會把眼睫毛刷長,張溫柔說,也許人們對女同性戀的刻板印象就是那種看起來短髮帥氣的假小子。

也許因為看起來不像,她身邊的直男朋友都覺得她喜歡女生這件事是“鬧著玩”的。也有直男說,“‘你們就是不知道和男生談戀愛的好’”,張溫柔複述道,好像身邊的直男朋友覺得她們“玩夠了“新鮮就會變回異性戀。

直到和前女友分手,張溫柔一下胖了40斤,看到她難過的樣子,一名直男朋友才意識到,原來她是認真喜歡女生的。那之後,張溫柔經常看到朋友轉發一些為同性戀平權的文章。有點無奈,但也挺感動的,張溫柔說。

張溫柔身邊有一群固定的朋友,週末聚會晚了就會一起在其中一個朋友家過夜。有時在她刷牙洗漱的時候,知道她是同性戀的直男朋友就會毫不避諱地推門用洗手間,這讓她覺得心裡很彆扭。“可我也是女孩子呀”,張溫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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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性戀是什麼?”

旁观者清:他们这样看待异性恋的世界

採訪約在了小包的實習機構,北京同志中心。茶几上放著一張日本媒體記者的名片。小包半抱怨地說,這個記者剛來過,問的問題很明顯是有指向性的,就想聽 LGBT 在中國有多受壓迫。小包是香港戶口,但她說精神上已經把自己戶口遷到北京了,“北京太有意思了!”

“阿包啊,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可能是無性戀?”被自己的高中好友小林這麼一問,小包開始查找無性戀的資料。

用小包的話說,在小學和初中二次元動漫盛行的時期,她發現自己對男生和女生都會產生好感,或者更準確的說,在產生好感時,小包並不會太在意對方的性別。於是她初步把自己定義成為了雙性戀。後來覺得自己可能是泛性戀,再後來就被小林問到了無性戀的問題。

小包說,無性戀這個詞原先是聽過,但也沒細想過是什麼意思,於是就開始上網查資料。“知乎上‘無性戀是怎樣的體驗’這樣的問題,下面只有三個回答”,小包說。那時網上的資料非常少,但她已經隱約發現自己也許真的屬於這個世界上稀有的1%人口了。

為了進一步確認,小林帶領著幾個共同朋友,為小包開展了為期一年半左右的“取向探索”。他們甚至為小包聯繫了性工作者,還以她的名義在同性戀交友網站上創立了一個賬號,最後都因為小包實在無法接受性行為而告終。

而這種玩鬧一樣的“探索”,讓小包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取向。她發現自己可以理解性感的概念,可以分辨他人性感的瞬間,但這些瞬間卻無法讓她在生理上感受到性吸引。

坦白說,小包面對的最多的問題,除了無性戀是什麼,就是無性戀和性冷淡的區別。小包說,她自己也解釋不清楚具體區別,諮詢過的醫學朋友也告訴她兩者沒有病理差別。因為她自己的性慾低下,和性冷淡的概念有些重合,所以自己也無法解釋。但性冷淡是生理沒有反應,而小包認為自己是心理不想和人有親密行為。

“所以硬要說兩個哪裡不一樣,我就說哎呀一個可以治療一個不可以”,小包會這樣回答。

對小包來說,出櫃顯得容易得多。一天她打電話給媽媽,報告了近來的生活,順便就告訴了媽媽自己是無性戀。接下來,像小包其他出櫃經歷一樣,媽媽問道,什麼是無性戀?在小包解釋完之後,媽媽很波瀾不驚地接受了,問道,所以你是不想結婚嗎?小包覺得這樣的理解雖然有些偏差,但這也確實是她會做的事情。最後媽媽勸她,可以不結婚,但最好還是要個小孩啊,陪伴很重要。

在北京同志中心實習的小包見過太多因為無法認同自己而遭受心理困擾的同性戀了,而身為比同性戀更稀有的無性戀小包卻沒有這樣的自我厭惡。

“目前社會上針對跨性別、同性戀和雙性戀的汙名是過於嚴重的,無性戀之所以還沒有被波及到,是因為它太小眾了,等無性戀真正的開始走進大眾的視野裡面,它會遭受怎樣的汙名化,我不知道”,小包這樣說。

注:根據意願,部分採訪者使用真名,部分使用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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