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美林:揀盡寒枝不肯棲

韩美林:拣尽寒枝不肯栖

韩美林:拣尽寒枝不肯栖

“三江源”就在那裡……

我每年都開著大篷車帶上我的學生下廠、下鄉,幾十年如一日,從不間斷。

十年前的一次萬里行,我們走了三萬公里,從北京出發,歷經九個省市(北京、河北、山西、陝西、河南、山東、江蘇、浙江、江西),當從山西行進到陝北橫山縣時,在黃土高坡上,我們六輛汽車上的人一齊向下看,不約而同地嚷著停車——我們看到下面一群男女老少頂著七月的驕陽,坐在窪地上看戲……

見到這民間社戲,那高興勁兒就甭提了!我們車上的人全部出動,電視臺的那幾架攝像機這下可派上用場了。

紅紅綠綠的“舞臺”上正演著《霸王別姬》,那條紫色燈芯絨上幾個黃色大字“橫山縣藝術劇團”,寒酸的橫標被太陽烤成“M”形,沒精打采地耷拉著,並沒給演出提起什麼精神頭,天太熱了。

我們走了過去,看到坐在土裡的老鄉。這裡很少下雨,不論是人、車,還是毛驢,走起來都像“土上漂”,更形象地說像“一溜煙兒”。

那個舞臺還叫舞臺嗎?薄薄的一層土鋪上一些高粱稈,演員在臺上深一腳淺一腳,上來下去,可真難為他們。我的淚花不由自主地在眼裡打轉,我在想,這種天氣、這種條件放到我們城裡的“名角”“大腕”身上,扛得住嗎?那些口口聲聲下去“為人民服務”的腕兒們,無論窮鄉僻壤還是水災旱災,他們打著“慈善”“捐獻”“訪貧問苦”的旗號,少一分錢也絕不上場,拿了錢也一分不捐,撒腿就走。

我在貴州凱里就見到一位女歌星去苗鄉“慈善”演出,臨上場時才獅子大開口,要十五萬,這窮地方哪裡去弄那麼多的錢!可沒錢她就不上場,結果開幕式愣是沒參加,下午談判結果是——給五萬元另加一個“愛心大使”稱號。

當時,我們的大篷車帶著幾十萬準備去那兒捐建一所希望小學,然而那些幹部根本就不理我這個傻“大腕兒”,他們花了那麼多人民的錢卻得意地當了回“大頭粉絲”。我看這希望小學的事是沒戲了,就帶著錢沒希望地回到了北京……

我已經被橫山縣藝術劇團的演出弄得走了神,來不及收拾這一串串的“浮想聯翩”,不相信現在還有這樣的“下鄉送戲”的人民藝術家?!

本來下鄉是汲取中華民族藝術的營養,但我怎麼也沒想到,在做人上他們給予我們的啟示遠比藝術上汲取得多。

我看到三伏天裡,這些“霸王”“虞姬”穿的都是露胳肢窩的戲裝,可這並沒有影響他們認真執著的演出。這汗水如洗的大熱天,他們是人還是神?我百思不解。

民間藝術家們雖步履艱難,仍執著不疲地活著、演著、苦著、唱著。

我沒有忘記下鄉的目的——為了藝術,來向生活求教。

我看到那個兵敗如山倒的霸王退到烏江邊,見到虞姬自刎的那一場。本來秦腔的做派、唱腔就有一股豪裡有悲的氣吞山河之勢,霸王一上場“哇呀呀”一聲吼,見到虞姬三步並作兩步彎腰將她托起,仰天高嘯,吼著那絕瞭望的、觸及靈魂的秦腔。他抓住虞姬那把烏絲往嘴裡一叼,左腿一抬,金雞獨立……頓時我感到一股英雄氣概,沒想到這拔山蓋世的楚霸王也有這落魄的今天!但見他把頭一扭、大吼一聲向前衝去,自刎於那滾滾烏江裡,千古英雄就這麼與美人同歸於盡,死不瞑目地走了……

這託著美人、叼著頭髮、金雞獨立,挪著那碎碎的哆嗦步的場景……我作為一個藝術家,見到過各個劇種的霸王與虞姬永訣的藝術處理,都沒有他們處理得那麼悲愴。

這三伏天氣,我流汗,我流淚,我心潮澎湃。在這小小的山窪窪裡,我驚訝地發現她竟是藏龍臥虎的中華民族創作源,是現今藝術家們還未開墾的處女地,即便我有八張嘴也講不完對這幾千年豐富文化積澱的感受。

演出結束後,我們趕緊去了“後臺”,看到化了最簡單不過的妝的“演員”,最千金不賣的破爛“戲裝”和沒了蓋的道具箱(幾根爛得再也不能爛的爛繩子,一個十字捆就算打包了)。沒有什麼可以表達我們的感動,我給了他們每個人一千塊錢,他們以驚訝加丈二和尚的表情呆呆地看著我,噙著眼淚向我跪謝,“謝謝!謝謝!”一個勁兒地嘮叨……

我趕緊拉起了“霸王”(他是團長),我說:“要說感謝的應該是我們,我們全國的藝術家都是延安來的藝術前輩培養的,我們是來學習的……”

在熱浪裡我找了個箱子坐下來,我們聊得不錯,什麼話都說。劇團在這個貧窮的老革命根據地每天演三場,老百姓沒有錢,都是給一分、二分的,給五分算是大錢了,一天的收入才七八元錢,卻養著十七八口人,餓不著就是了,至於吃肉那是天上的事。

回奔延安的路上,我心裡思緒萬千,他們也是文藝工作者,每天收入不到十元就能滿足,給他們一千元就下跪,我們呢?我們一些大腕兒們呢?他(她)們有“光環”,有“德藝雙馨”,還有“訪貧問苦”的“慈善”事業,他(她)們不給錢就不幹,給了錢就走,有的腕兒們下了飛機還要求鋪紅地毯呢!

我們高高在上的“藝術家”們不應該反思嗎?

一趟陝北下來,我深知我們下面的“藝術家”(沒人把他們當作藝術家),他們雖步履艱難,尚且那麼執著不疲地活著、演著、苦著、唱著。他們招待我們喝的渾渾的苦水是從二百米深的井裡打上來的,他們吃的是黑粑粑的糠窩窩,像當年老八路到老百姓家裡吃“派飯”一樣,好心的大媽大娘為他們貼粑粑,至於他們的戲裝,走到哪個村,哪個村的“四妹子”“蘭花花”幫著縫了又補、補了又縫……真是“魚水”之情,我能不感動嗎?

“人民”的藝術家,還是“人民幣”的藝術家?

我經常低頭自忖,我們算“人民”的藝術家嗎?還是改革開放以來的“人民幣”的藝術家呢?首先我們的“藝術”在哪裡?現在不僅歌唱界在走穴,美術界、書法界不也是在走穴嗎?而且還是這些部門的頭頭們帶頭走穴。舊社會有李百萬,現在可不僅僅是李百萬了,現在是張百萬、劉千萬……

沒有上過學的農民藝術家不一定沒有文化,上過大學或吃了洋飯的“藝術家”梳的把子再大也不一定有文化。我們的歌曲不乏“想你、想你、想你……”“我的淚、我的心……”“給你一個吻,還我一份情……”來到陝北我才知道,我們一些“藝術家”不懂什麼是“情”、什麼是“想”,因為他們根本沒動過“情”,更不會去“想”,一句話,他們還真不如陝北的那些“三哥哥”“四妹子”來得實在。為了表現思念,他們在歌中唱道:“心想著你,喝油也不長肉了……”表現走西口的哥哥為了早早回家見親人,在歌中唱道:“不大大的小青馬多給它喂上二升料,讓它三天的路程兩天到……”這些詞你不覺得有靈氣嗎?拿了災民三十萬不留一分錢的腕兒們能唱出這種挖心窩子的歌來嗎?

那個“霸王”就更甭說了,我們看過多少讓霸王拉著空架子裝腔作勢的動作設計,再和這悲愴、觸人靈魂的秦腔根本成不了正比,難道這些不值得導演們一思嗎?

霸王臨走叼著頭髮的處理,尤其是那單手抓發,一撥、一擰、一叼、一託、一抬,在視覺形象上處理得天衣無縫,這種處理,用他們最簡練的回答是:“頭都殺了,能讓他耷拉著腦袋走嗎?”這個“走”字也用得很精彩,雖然解釋得通俗,但說的絕對準確。

為此,我想到我們當前的一些“藝術家”只顧“實際”地去賺錢,不去做學問,不知道中華民族藝術上的巨大“財富”“規律”和“貢獻”全都寓於民族民間藝術中。不下去生活,不體驗千百年的中華民族藝術的真諦,得意揚揚地陶醉在自封的“天王”“皇帝”“歌后”“巨匠”“大師”“鬼才”等這些自作多情的稱呼上,那是藝術?

艱難拉水的“長征”隊伍,澎湃起我們強烈的社會責任感。

三十多年前,藝術家們都是經常下去“採風”的,現在有幾個採風的呢?那時的藝術家比起現在的“三棲”“兩棲”“想你想你”不知要高上多少倍!

我深深感念三十多年前藝術家創作的歌曲:“九里裡的山疙瘩,十里裡的溝,一行行青楊一排排的柳,毛驢驢結幫柳林下過,花布的馱子晃悠悠……九里裡的山疙瘩,十里裡的溝,一座座水庫,像一窪窪的油,羊羔羔叼著野花在大壩上逗,綠壩繡上了白繡球……”

還用說嗎?這些音樂家在色彩的修養上,都是高手。一句話,他們根本就沒離開人民,沒離開這塊生養他們的文化土壤,這是中華民族,這是中華文化。

我們下去感受什麼?是旅遊嗎?不是。是走馬觀花、玩表演、搞炒作嗎?更不是。我所見到的一切——草灘、高原、小曲、高亢、羊群、馬嘶、枯井、澀水、姑娘、小夥、暮老、佝媼以及喜、怒、哀、樂、酸、甜、苦、辣、看、畫、聊、做、哼、講、捏、剪……還有鑼鼓、戲曲、民歌、舞蹈、巖畫、土陶、剪紙、村長、農夫、大官、小官、縣長、秘書、司機……信不信由你,下去以後這些概念會讓你有翻天覆地的新認知,你會重新塑造你創作的藝術典型。

水,本來不值錢,但到了西北,即使一滴發黑的水,也是他們的命。在西北的小學生、老教師、老黃牛、小毛驢,他(她)們是一群相依為命的群體,為了水他們放下功課去四五十里地的黃河邊拉水。這個長長的隊伍,使你能想起長征時期的老弱病殘隊伍,想起爬雪山吃皮帶的真實的、鏡頭式的聯想……這裡連小鳥都很少來,因為沒有水。

這個“長征”隊伍艱難地向前挪著腳步,隊伍後面萬里無雲,湛藍的天空和路旁的羊群、小鳥,上天落地似的跟在這個拉水的“長征隊伍”後面,他們就是為了追上這個“水隊”搶啄那一滴滴水花……

這鋪天蓋地的人、鳥、羊、驢,說不出多麼壯觀的場面——這不是求親送嫁,而是追求那一滴黑黑的活命水呀!

你絕不會為“壯觀”二字而感動而讚歎,你這時的所有的感知就只有一個“心酸”而已!

讓我們的藝術家來感受一下吧!這裡是現實的生活,是活生生的娃兒、牛兒、鳥兒、羊兒……但絕不是那些裝腔作勢的“啊!祖國……”“啊!那晴空裡飛翔的鳥兒……”“啊!那迎風搖曳的花兒……”

為了生存,為了一滴水而造就瞭如此壯闊的場面,不要講有血有肉的藝術家見到這種場面,即使是小偷摻在這個真實的隊伍裡,起碼他也要屏住呼吸而有感於人生艱辛。而此時心潮澎湃的藝術家所感受到的是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是絕對的、抓心撓肺的表現欲和創作欲,於是他們發誓要寫出那種可歌可泣、攝人精魂的作品來!

心靈的昇華,一定來自於生活、來自於現實,這裡所講的不僅僅是藝術,它同時帶動了人生境界、生活視角、人生選擇等種種方面的飛躍。我所強調的是,藝術家把這種上來下去的機會多給自己安排一些,甚至應該把它當作與自己終生事業不可分割的天職。

我是中國的藝術家,是中國“陝北老奶奶”的接班人。

已古稀之年的我絕對沒有古稀之惑,我的頭髮未脫,四周一圈沒一根白髮,看晚報不戴眼鏡,一畫十幾個小時從沒感覺累……這是畫家的起飛之年,是畫家的黃金年齡段,是結果不是開花的時節,因為什麼?很簡單,畫家就是一個積累的職業,靈氣算什麼?沒有積累就只能畫老生常談,一輩子幾朵牡丹,幾朵梅花,幾個印刷一樣的人云亦云的題材。

藝術家活到這個年齡對這個炎涼世界早已與“少年不知愁滋味”站在樓上假嘆息的年少朋友不在一個層面上,一生走下來什麼沒有見過呢!學到的、讀到的、看到的、聽到的,身歷其境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太多了!而那些磨滅不掉的記憶,卻是一生篩選下來的濃縮的精華,它們是藝術家黃金創作年齡段的最有價值的素材,它決定了畫家、作家、音樂家們獨特的風格、形式選擇和起跑航線。

畫家在這個年齡上方才一顯身手:齊白石、黃賓虹、朱屺瞻、黃秋園等大家們,都是起飛在這個年齡段上。別看不起那一筆一墨,那不是兩下子的事,那是用一輩子求索才換來的點點滴滴。

人生就是這麼一次,選擇藝術作為終生事業,那也就認了,但是這個職業絕不是鮮花、美女、金錢、地位,它的確是像科學家(地質學家、古脊椎動物學家等)那樣滄桑一生,枯燥無味,默默無聞。他們為了一個公式、一個發現而長年漂泊在荒山大野或與小白老鼠、玻璃試管為伍的生活空間裡,他們來到這個世上就是為了那個分子式、一加一、白堊紀、三疊紀、第二曲線、第三曲線……這些偉大的科學家們才是人類中更值得鮮花、掌聲一片的擁有者,試想今朝無電、無車、無房、無藥,沒有這一切,你那“天王”“歌后”上哪兒吼去!

不言而喻,我為什麼要大篷車,要下廠、下鄉,要和老鄉們一起捏、一起畫、一起唱、一起舞、一起聊、一起哭,我和他們的關係已經不可分割。我所有的創作沒有悲傷、沒有傾訴,和這個中華民族一樣,再受傷害、再遭洗劫,仍然屹立在二十一世紀,而且是那樣朝氣蓬勃地走在世界的最前列。

我走這條民族現代化的路,雖然看我笑話的有之,尖酸刻薄批判我的有之,但我不在乎。我心想,我跟著中國大地的“陝北老奶奶”們是沒錯的。她們的後方是長城、黃河、長江、喜馬拉雅山,那裡屹立著千古不滅的龍門、雲岡、賀蘭山、黑山、滄源、石寨山、良渚、安陽、莫高窟……我自己是“中國的兒子”。我也大言不慚、問心無愧地講,我是中國的藝術家,是中國“陝北老奶奶”的接班人。

至死不忘叼在霸王嘴裡的那把黑頭髮,至死不忘那個長長的人、鳥、牛、驢、老少男女艱難拉水的新的“長征”隊伍……我沒忘了人民,沒忘了祖國……

我還要不斷地創作下去,深入下去,大紅大綠下去,“野、怪、亂、黑”下去,為了中華民族,為了中華民族文化——她的風采遠遠還沒在世界人民面前展現……

我希望每年有成千上萬的大篷車駛向民族藝術的“三江源”。那裡有俯拾即是、取之不盡的藝術上的寶藏。

“三江源”就在那裡……

韩美林:拣尽寒枝不肯栖

我和“天書”最初的緣分

我和“天書”最初的緣分

要說我和“天書”的緣分,得從我很小的時候講起,從我家附近的一個廟洞子講起。

兒時,我家在濟南的大布政司街,就是現在的省府前街,東邊一個巷子叫皇親巷,連著的一個小巷叫尚書府。這個皇親巷並沒有皇親,只是一個司馬府的後門。在司馬府後門旁邊有一座廟,廟洞裡有一個土地爺和一個供臺,幾進的院子裡,有關公像、觀音像,觀音殿裡還有一個私塾。我們街上的孩子常常在司馬府後門和土地爺廟洞子裡玩。

有一天放學早,我一個人來到土地廟,調皮的我無所事事,好奇地湊到土地爺大玻璃罩子裡去看看有什麼“情況”,沒想到從土地爺屁股後面發現了“新大陸”。我伸手一掏,是書!一本、兩本、三本……越掏越好奇,後來掏出來的還有印章、刻刀、印床子。印章料有石頭的、木頭的、銅的……

小孩見到這些東西,那好奇勁兒、那高興勁兒就甭提啦!我就地一坐,“研究”起來……後來,我每天大部分時間就是往這裡跑,東西沒敢拿回家,“研究”完了就送回土地爺屁股後面,這樣挺保險,沒人會知道。但又是誰將這些東西放到這裡來的?至今仍是個謎。

從小好奇心“發達”的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幾本無意中掏出來的書——一本《四體千字文》、一部《六書分類》、兩本《說文古籀補》,影響了我一生,它們讓我與篆書相逢,也將我領向了與“天書”的結緣之路。

這是我此生第一次接觸古文字,也是第一次接觸篆書,這些像圖畫一樣的文字對一個孩子來說,既新鮮又好玩。而我又喜於繪事,更是愛不釋手,專心“玩”起了這些圖畫。後來,我偷偷把書一本一本拿回了家,直到小學畢業,這幾本書就沒有離開過我。再後來,它們成了我的“終身伴侶”。

我的故鄉山東是孔子的家鄉,從小學習寫書法是天經地義的事。我五歲就學寫字了。家裡再窮,也沒有放棄讓我們寫書法,尤其上了小學以後,寒暑假母親怕我們玩野了,就把我們兄弟幾個送到私塾去寫字,學費不貴,每人只交一塊錢。

因為土地爺賜的篆刻工具,那時我還“玩”起了篆刻,用刀在石頭上、木頭上刻,刻得滿手都是血口子。後來我玩別的,像繪畫、雕塑、陶藝,而且越玩越大,篆刻就顧不上了,但篆書卻一直伴我終生。

如今,我是個畫家,而我是帶著篆書走了一生的美術道路。我一再申明,在我第一次邂逅篆書時,是把它當成“圖畫”的,它跟我走的不是書法路,加上後來我的興趣又擴大的關係(甲骨、漢簡、巖畫、古陶文和一些符號、記號),它們在我眼裡都沒有被當作書法對待,而是成了根深蒂固的“形象”。

為此,我成了“另類”的古文字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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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裡,石灰和牆就是我的紙和墨

我是一棵從石頭夾縫裡生出來的小樹。兒童時期,父親早亡,母親和奶奶兩人把我們兄弟三人拉扯大。那時我兩歲,弟弟還未滿月。我上的小學是一個救濟會辦的正宗“貧民小學”。但是我們可不是破罐破摔的人家,我早上沒有早點,吃的是上學路上茶館門口篩子裡倒掉的廢茶。我家再窮也不去要飯,不去求幫告助,不偷不拿,活的就是一個志氣。所以我小學連著兩年拿的獎狀不是優異成績獎,而是拾金不昧獎。

我母親的祖籍是浙江紹興,她家以前是濟南有名的“大戶”,可惜她趕上了她們毛家破落的年代,但是她有文化。我父親少年喪父,只念過三年書,十七歲做了一個名叫五洲大藥房的洋藥房的店員,他的英語能力和自制的藥在那時已顯出才氣,可惜他二十八歲就辭世了。

雖然上的是貧民小學,但我是幸運的,因為六個班裡有三位美術、音樂老師,當時學校裡演戲、唱歌、畫畫非常活躍。後來我上了大學聽音樂欣賞課,才知道我小學時期就已經熟記貝多芬、莫扎特的曲子了,小學四年級就苦讀了《古文觀止》。一個洋小學讓我們孩子知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六王畢,四海一”,紮實的古文底子早已在小學給“奠”好了。此外,我們班主任還經常讓我給他刻印(其實是鼓勵我),有的同學也讓我刻。拿著幾本篆書的我,成了同學們羨慕和尊敬的對象,儘管我的手經常都是血糊糊的。

那時,老師、同學、家長和我們在一起,雖然環境不好,可是團結友愛,彼此之間充滿和諧、友善。我們互相勉勵,期待有一個輝煌的明天,我們在校歌中唱道:“但得有一技在身,就不怕貧窮,且忍耐暫時的痛苦,去發展偉大的前程。”

後來才知道,我們小學的老師和來校訪問過的老師、前輩,都是全國最著名的專家,像李元慶、趙元任、陳叔亮、秦鴻雲等,都是中國文藝界的脊樑。我小學演話劇《愛的教育》,輔導老師就是秦鴻雲,他是中國第一部無聲電影的開拓者,也是趙丹的老師。抗日戰爭時期,我們學校仍掛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子,沒掛紅黃藍白黑的漢奸旗,我們唱的是《畢業歌》《救亡歌》,我十歲就唱“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在我的童年裡,石灰和牆就是我的紙和墨,我經常在人家的牆上亂塗亂畫,尤其是新牆,讓人告狀而捱揍是家常便飯。另外,我們巷子的石頭路,也是我畫畫寫字的好去處。

總之,童年時期雖然懵懵懂懂、傻傻乎乎,沒想到瞎貓亂碰遇到了這麼多的恩師。現在想來,家裡雖然窮點,但是我童年時期所受的教育還是非常幸運的,因為我走上了一條“另類”的童年教育的道路,算是歪打正著吧。

“龍骨”上奇妙而又細膩的甲骨文,到老都沒從我腦子裡抹去。我開始練的是柳公權,私塾老師看我性格不對路就給我換了帖子。從那以後,我就練起了顏魯公,再也沒有換帖,直到四五年級時,老師讓我寫了一段《爨寶子》和《泰山金剛經》,換換口味,時間不長,又練回來了。

我習慣了顏魯公,況且老師給我講顏魯公怎麼做人,怎麼做官,怎麼剛正不阿,怎麼為民請命,怎麼被人誣陷而被朝廷給縊殺,他的人格魅力加上他少年赤貧,沒有紙筆,掃牆而書的童年,與我美林同樣的命運,使得顏魯公成了我根深蒂固的偶像,一生的偶像。

他除了給我做人的啟示以外,書法上的蒼雄鬱勃、直立天地,那種偉岸挺拔、磅礴恢弘的氣勢,使我感到他就是我們中華民族精神的一個象徵。這一切的一切,毫無疑問地注入我的身心,並轉化為我在做人上終歲端正的基因。

從小學開始,老師就把我當成“小畫家”來鼓勵。我前後上過兩個小學,抗日戰爭勝利後轉到濟南第二實驗小學,幸運的是我又遇上了一位好的班主任,他姓潘,古典文學、詩詞、音樂都很精通,他平時用毛筆改作業和寫條子,不用“原子筆”。同時這個學校還有三位美術老師,三位音樂老師。

潘老師是寫漢簡的,我到他家去過兩次,他夫人很漂亮。他寫的滿牆書法,都是我沒見過的漢簡,這是我最深的印象,不過他對漢簡的推薦沒有對我產生太大的影響。

一直到小學畢業,我也沒有接觸到哪一個“高人”對我篆書的引導,因為我的老師都不寫篆書。然而,豐富的知識卻在這段啟蒙時期齊刷刷地向我聚來,使我一個窮孩子達到了別人說什麼我都能插上嘴的水平。那時,篆書在我記憶中已經記得不少了,只是缺少恩師的指點,所以很自然將我逼上梁山——往畫的方向自作多情地酷愛和聯想起來。

天意也好,偶爾也罷,我又遇到了一個新的機緣。

每到過年,我們那兒家家都要蒸饅頭做年糕。我們窮人家只有將小米水發了以後碾成粉,與小麥一起蒸成饅頭,全部用小麥麵粉我家是吃不起的,再買半斤肉切成丁與老疙瘩鹹菜黃豆燉成“八寶菜”。說起小米碾成粉,家裡沒有石碾子,那個時候各中藥店都網開一面做善事,空出藥碾子讓窮人家去碾米,我們巷子口有家同濟堂藥店,每年我們都去那兒碾米。

同濟堂後院全是藥材,它們被很有秩序地存在各個藥架子上,屋裡也有各種疊櫃,放的什麼好藥我們小孩也管不著,但是他們院裡晾曬的東西我卻看到了。有個大圓簸箕上鋪著一些黃表紙,上面放著一些骨頭和龜甲,小店員說這是“龍骨”,每年年終都拿出來晾一下,叫“翻個身”,上面那些文字他講不出來,說“一拿來就有”。

當時,我什麼也沒聽懂,只知道這叫“龍骨”,是“藥材”,等到後來才知道,這就是甲骨文啊!以前沒有文化,中醫拿著它當藥材。年方六七歲的我,就能見到甲骨文,不管是巧合還是天意,畢竟一個小孩與這些古老文化糾纏上了,真是不可思議。

“龍骨”我不懂,治什麼病我也管不著,但那些文字卻在我的腦子裡慢慢地生根開花了。當時我根本不知道這就是甲骨文,更不知道它就是金文的前身。孩子不懂偷,好奇的我把它們當成了“圖畫”臨摹了下來。

從那以後,我的腦子裡多了一個思考的內容——那些骨頭上的畫,每塊骨頭上字不多,幾個、幾十個,它們奇妙而又細膩,到老也沒能從我腦子裡抹去。

…………

(選自作者散文集《揀盡寒枝不肯棲》,百花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

韩美林:拣尽寒枝不肯栖

《揀盡寒枝不肯棲》

韓美林 著

關於韓美林,馮驥才先生這樣評價他:自由的心靈,真率的愛,深厚的底蘊,無邊而神奇的創造,而這一切全都溶化在美林獨有的美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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