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瑾瑜太愛面子了，每次犯病後清醒過來都非常難過。在她看來，若是做些有損形象的事，讓人看笑話，還不如死了好。
李瑾瑜把手裡的遙控板按得像發報機，電視畫面忽明忽暗，裡面的人，一會兒在古代，一會兒到現代，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這廂沒唱罷那廂急登場，幾十臺節目一個接一個快速變換著，已經換了好幾輪。她的兒子陳峰坐在右側單人沙發上，把目光一次又一次從手機轉向她，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忽然，她雙眼渙散地看看周圍，問：“我是在哪裡？”“哦，是沙發。”她自問自答著慢慢轉頭看向電視，節目定在了中央電視臺音樂頻道，一位雍容華貴的女高音正在演唱，“我和我的祖國，一刻也不能分割……”
她跟著哼了兩句，陳峰看看電視，想起媽媽也有過眾人矚目的時刻，不知道她還記不記以前演話劇的事。陳峰又看看她，她扭頭跟陳峰對視，像突然發現兒子似的：“你怎麼還不去上學？王老師沒通知下午放假啊！”
醫生說，老年痴呆患者會出現時空混亂，近的事情記不清，遠的事情忘不掉，王老師是陳峰的初中班主任，陳峰站起來向門口走，“我馬上去。”
外面的天，像是要下雨，陳峰在鞋櫃抽屜裡拿了把傘。關上大門之前，他跟上初中時候一樣，回頭說：“媽，我走了啊。”
李瑾瑜也跟以前一樣回他：“好，放學了早點回家。”
“媽，一會兒你先摘菜，我回來了再炒。”
李瑾瑜答：“嗯，我現在就去摘，你早點回來啊。”她站起來，把身上的旗袍式香雲紗連衣裙輕輕理順，向廚房走去。
陳峰看看手機，四點十分，學校四點半放學，走著去小區旁邊的中華路小學接兒子剛好合適。
路上，陳峰迴憶起媽媽這半年的異常，自從去年冬天爸爸突發腦溢血走了，她一直悶悶不樂，本來很喜歡說話的變得少言寡語，經常坐在沙發上發呆，問她哪裡不舒服，搖頭。陳峰的愛人張茜猜測可能是突然覺得精神沒有依託了，不適應。
檢查結果出來，腦萎縮初期，也就是阿爾茨海默症早期，俗稱老年痴呆症。
陳峰張茜知道李瑾瑜愛面子，從來沒有當著她的面談論過病情，也沒告訴左鄰右舍、親朋好友她病了。
李瑾瑜大多時候很清醒，腦子亂得厲害後清醒過來會難過，反覆問陳峰張茜，自己有沒有做什麼丟人現眼的事？還說，若是做些有損形象的事，讓人看笑話，還不如死了的好。
偶爾狂躁起來，她會強調她是這個家的女主人，說房子都是她的之類的話。陳峰在爸爸走了後，怕她一個人孤單，就讓她從話劇院家屬區搬來新家一起住。新家在江邊，月供是陳峰夫妻的，首付和裝修則多虧父母和岳父母的贊助。
陳峰知道，她清醒後覺得自己沒了價值，感到焦慮，才會狂躁。陳峰也很焦慮，他常在手機上看老年痴呆症病例，很多人病得比李瑾瑜嚴重得多。陳峰慶幸的同時更加焦慮，老年痴呆症的病程只會越來越壞，李瑾瑜的未來不容樂觀。
張茜說過，對老年痴呆症的人，要注意精神方面的引導。婆婆一直是得體貴氣的人，自尊心強。清醒的時候要找機會誇讚她，當然，不能誇過頭了，增加心理壓力；糊塗的時候，就順著她糊塗的思路，哄著她，等她慢慢醒過來。
陳峰出門前要李瑾瑜摘菜就是學張茜的做法。順著病人糊塗的思路，佈置下簡單的任務，李瑾瑜的思維雖然停留在另一個時空，但有些家務事還是可以幫忙做的，等她醒過來，看自己還可以做點事也不會那麼愧疚。
中華路小學到了，江邊的汽笛聲傳來，陳峰望過去，眼前的景象如電影大片裡的場景。天空的顏色不斷變化，淺灰色漸變到深灰色，終於變成烏突突、黑沉沉的。江水波瀾不驚，只是顏色變得更深。
江上有挖沙船，顏色是鐵灰色，船速極慢，幾乎感覺不到它在移動。整個灰色背景上，亮眼的是一艘白色欄杆的觀光遊輪。
雨來了，樓房，街道，瞬間起了一層白濛濛的霧，宛如飄渺的素紗。雨點斜打在街面上，地上慢慢積了水，新的雨點落下，激起了朵朵水花。
陳峰正在心疼自己出門穿的皮鞋，旁邊一輛小轎車車窗搖下條縫，是小寶的同學貝貝的爸爸，他喊：“小寶爸爸，雨太大了，上我的車。”
正好，孩子們從學校的風雨走廊裡走出來，陳峰把貝貝和小寶一個一個用雨傘護著，送進車裡，然後他也坐進去。
兩個小傢伙一上車就互相炫耀誰得的小紅花多，陳峰跟貝貝爸爸聊天，說起了上午的股市行情。雨沒有停的跡象，貝貝爸爸說幾分鐘的路，他執意把陳峰父子送到小區的地下車庫，再轉頭回家。
父子倆出了電梯，到家門口，大門是開著的，陳峰心裡一慌，高聲喊：“媽，我們回來了！”沒人應。
小寶興奮地叫著：“奶奶，奶奶，我今天得了五朵小紅花！”他見奶奶沒像往常一樣笑眯眯地迎出來，自己爬上換鞋凳，把手背上貼著的小紅花一朵一朵揭下來，再貼到玄關的鏡子上。奶奶早和他約定過的，等小紅花集齊100枚，就送他一輛托米小車模型。
陳峰轉身去看了看步行樓梯間，沒脫鞋，直接進屋喊“媽”“媽”，房間和衛生間看了一遍，廚房裡也沒有，水池裡泡著摘了一半的竹葉菜。他回到客廳，打開窗戶探頭看了看外面，雨還是大，有個夾子衣架掛在花架上，晾著幾雙襪子，陳峰沒理會它們，拿手機打給張茜。
“媽不見了！我出去接小寶，前後不到一個小時，回來她就不見了。好、好，我馬上去看！”緊急關頭，還是張茜冷靜，她說要陳峰去保安室看監控錄像。
陳峰交待小寶，在家裡看動畫片等媽媽回來，他把門帶上，去保安室。值班的保安是小柳，一聽說陳峰的來意，小柳說：“那你肯定跟李阿姨在哪裡錯過了，天突然像黑了那會兒，李阿姨拿著傘出來，我跟她打招呼，她說去找你。”
陳峰迴想，大約就是自己看著江邊的那個時刻。小柳調出小區大門口的監控，錄像裡，李瑾瑜拿著傘急慌慌地走，小柳問：“你有沒有覺得李阿姨最近怪怪的？說不上來的感覺。”
李瑾瑜的背影越來越模糊，因為雨開始下了，也因她慢慢走出了監控範圍，“可能她沒休息好。”陳峰說完順著李瑾瑜消失的路，追過去，老遠了丟回一句，“謝謝啊，小柳。”
陳峰走到半路想起來，李瑾瑜在路這邊急慌慌走的時候，他和小寶就坐在貝貝爸爸的車裡，從馬路的另一邊相向經過。
如果當時，他看看車窗外，也許就發現了大雨裡面疾行的媽媽，監控裡她最後消失的背影，手上撐著傘，走得急慌慌，腰桿也是挺直的。
他調轉腳步，想回頭去保安室確認一下，能不能看到某個時刻和媽媽錯身而過的畫面，又一想，確認了又怎麼樣，只不過更加遺憾。他再次調轉腳步，重新往中華路小學走去。
雨停了，小學門口空無一人，也是，孩子們、老師們都已經離開了。陳峰看著學校大門上的“中華路小學”幾個大字，心裡一激靈，媽是去找讀初中的自己了。
他的初中在江對面，離話劇院家屬區兩條街。有時候週末，他陪李瑾瑜回去那邊的家，開窗透透氣，抹一抹傢俱上的灰，順便在那邊菜場買些以前吃慣的熟食。
他們一般是坐輪渡去。他往大橋下的碼頭跑去，趕上了正要開動的一班。輪渡鳴起關門離岸的警報，出發了；它斜後方的一艘遊輪像回應似的，發出一聲悠長的汽笛，也準備啟航。
遊輪就是陳峰接小寶時見過的白色欄杆那艘，剛剛陳峰跑著進入輪渡登船棧橋時，還看見了它的巨幅廣告——“長江號”漂移劇場之旅。看宣傳照片，遊輪裡面跟它的外觀大不一樣，特意裝修成了上世紀風格，成為再現舊時光的漂移劇場。
陳峰怎麼也想不到，這個時刻，是他和媽媽的第二次擦身而過。
“長江號”漂移劇場講述了1931年7月長江暴發洪水，潰堤成災，藥商葉琛豐悲心救饑民，並帶領民眾重建家園的故事。
登船的人有雙重身份，既是遊客又是觀眾，從登上船的那一刻起，就走進了過往的時光裡。啟航之前，各演員就位，飾演葉琛豐母親的演員打來電話，因為大雨，涵洞積水，她的車過不來，趕不上開船了。
漂移劇吳導演懊惱著，老夫人是整個故事的靈魂人物，缺了她怎麼行？他穿過甲板，準備找船長商量對策。
登船舷梯那裡有一點騷動，路過的李瑾瑜看到了“長江號”的劇照，不由自主地過來，準備登船。她嘴裡高聲說：“我要過江，找我家陳峰，陳峰，陳峰。”
吳導演幾乎看得呆了，這位深情呼喊著“琛豐”的女士，身高體型，神采韻味都跟扮演葉老夫人的演員不相上下，她來得多麼奇巧又多麼及時。他走下舷梯，將她攙上了船，並傳話船長啟航。
遊輪上的表演已開始，吳導演領著李瑾瑜去服裝組，經過的舞廳、酒吧、樓梯、走廊都是舞臺，報童、小販、紳士、淑女在各處穿行，一瞬間好似穿越回八十多年前。
李瑾瑜好奇地看著周圍，掙脫吳導演的手，走進他們中去，她的香雲紗旗袍式連衣裙竟毫無違和感，迷離昏黃的燈光隱去了她小腿和裙襬上的泥點。
吳導演給李瑾瑜說戲，葉老夫人庭前教子，“琛豐啊，現在內憂外患，又遇災年，我們葉家世代懸壺濟世，這個時候，你不能只顧自己……”她的悟性讓他驚訝，大段臺詞一氣呵成，難道真是上天派來為他救場的？
當李瑾瑜沉浸在戲裡的時候，陳峰到了他以前上學的初中大門口，校保安正在清理一個窨井蓋附近的淤泥，他走上前把手機裡媽媽的照片給保安看，保安搖搖頭，繼續手上的活。
陳峰穿過菜場去話劇院家屬區，天有些黑了，遠遠地，他向家裡的窗戶看過去，甚至做好了準備，如果那裡透出熟悉的燈光，他就馬上熱淚盈眶。窗戶是黑的。他拖著腿上樓，開門、開燈，又關燈、關門，拖著腿下樓。
他又抱著一線希望打張茜的手機，張茜說：“你先回來吧，我已經報警了，警察說失蹤不到24小時，還不能立案，要我們先等等，說不定這期間，媽清醒後自己回來了。”
陳峰突然想起來有個當警察的同學，他趕緊打電話跟同學講了媽媽的情況。同學出了個主意：現在社交網絡這麼方便，可以在上面求助廣大網友們，有許多成功的例子。
回到家，小寶已睡覺。張茜在客廳等著他，他把網上尋人的經過簡單跟張茜說了，讓她去休息，自己歪在沙發上，等消息。
張茜幫他脫掉腳上的繫帶皮鞋，這雙鞋本用的上好棕色皮革，被水泡過，又幹掉，鞋面上留下棕黑斑駁的水漬痕跡，就如他的人一樣，疲累無神。
手機響的時候，陳峰幾乎要睡著了，有人@他，發來李瑾瑜在“長江號”上的照片。原來“長江號”開啟夜航將於天亮時到達三峽，讓旅客們體驗一覺醒來從上世紀穿越至現代青山碧水間的奇幻。
一位意猶未盡的網友在馬蜂窩旅遊論壇發了“‘長江號’穿越之旅”的帖子，裡面有海量配圖，其中就有李瑾瑜的劇照，她已換上了葉老夫人的服裝，正襟危坐在太師椅上，應該就是庭前教子那場戲。有人認出了她就是微博尋人裡要找的李瑾瑜。
陳峰喜極而泣，就在那一瞬間，他的精氣神回來了，他悄悄走到臥室，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張茜。走過去才發現張茜和衣斜臥在小寶身旁，大約剛剛進入睡眠。平時小寶是跟奶奶睡的。陳峰鼻子一酸，輕輕掩上門，退出來，給張茜留了張紙條。
陳峰聯繫上了遊輪，商定連夜開車趕到宜昌，去接李瑾瑜。再次看到白色欄杆的遊輪，他又溼了眼睛，和之前的灰色背景不同，青山碧水的背景裡，遊輪有種不真實感。他站在租來的小船船頭，等待小船慢慢接近遊輪。
船剛靠近，陳峰從跳板攀上去，對著人群中的李瑾瑜喊了聲“媽”，李瑾瑜循聲看到了他，慌慌張張伸著胳膊，嘴巴都在抖，一把抱著他就“唔唔”哭了起來。
她邊哭邊說：“你上哪裡去了？要下大雨，我給你送傘，我過江……傘……”她下嘴唇哆嗦著，有點語無倫次，不知是著急，還是記憶出現了斷層，陳峰說：“媽，天晴了，不要傘，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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