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羅布|八廓街·威風凜凜

次仁罗布|八廓街·威风凛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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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仁罗布|八廓街·威风凛凛

八廓街·威風凜凜

文 | 次仁羅布

放暑假的第十天,我們像往常一樣坐在天井邊的石欄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打發時間。高紅把燈芯絨上衣的袖子捲起,露出那條白淨的胳膊來。扎多、蝨子王邊巴的衣服不僅破舊,上面還綴滿補丁。

“我們老坐在天井旁也無聊啊!”高紅的一隻手搭到勾著的腿上說。

“那玩扔錢幣。”我說。

“我兜裡一塊錢幣都沒有。”扎多插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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蝨子王邊巴從石欄上站起來,往前邁了幾步,蹲下身開始在地面上挖丟錢幣的坑。高紅也離開石欄向挖坑的地方走去。陽光在他們身上燦爛地跳蕩。

“借我三塊錢幣,到時還你六塊。”扎多走到我跟前說。

“這句話你都跟我說了很多遍,最後連一塊錢幣你都沒給我還過。”

我丟下扎多向陽光底下走去。扎多吊長臉,身子萎縮了下去。我沒有理會他,把手伸到褲兜裡,手指觸到安靜地躺在裡面的那些紅銅鑄造的錢幣,那上面用藏文烏金體寫著:“噶丹宮殿 諸事順利”。

蝨子王邊巴挖坑時好像遇到了一塊石頭,雙膝跪地使勁挖。高紅蹲了下去,接著我也跪在一旁。

“你們每個人要是借我一塊錢幣,這坑由我來挖。”扎多的聲音從我們的身後傳過來,誰都沒有扭頭,只顧著繼續挖丟錢幣的坑。

我的身後有人吸鼻涕,肯定是討厭的扎多。石塊被挖了出來,帶著潮溼的小洞張開了嘴,我們的遊戲可以開始了。

“踢我幹嗎?”高紅突然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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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轉頭,看到一條草綠色的褲子擋在面前。順著褲子往上仰望,我們看到那條腰部上系的棕色牛皮腰帶。目光再往上攀爬,我們看到夾在褲子裡的白色襯衣和敞開衣釦的綠色外套。讓我們感到驚訝的是,踢高紅的這個人的衣服上沒有領章,帽子上也沒有帽徽,他手裡拎著一個灰色的提包筆直地站在我們後面。這個人我們從沒見過,人很精神,也很魁梧。我們盯著他說不出話來。這個人看著我們。我認得那提包上用白漆寫的“上海”兩個字。

“幫我從車子上卸東西,完事後給你們好吃的。”男人說完轉身就走,好像我們一定會跟著他一樣。確實,我們沒有別的選擇,想到有好吃的就跟了出去。

翟林康桑大院門口停了一輛手推車,上面放著箱子、被褥、板凳、鍋碗等。我們望著他,心裡疑惑這個人怎麼會搬到我們這裡來。

“搬吧!”他用毋容置疑的口吻給我們下命令。他把車上的一個大箱子扛在肩頭,左手拎著提包走進院子裡的甬道,再右轉人就不見了。我們從推車上抱鍋、壺、爐子什麼的跟了進去。

這個新來的男人搬進了二樓上,不久前去世的普赤老太婆房裡。

搬完東西,他賞了我們很多的硬糖。我們把那些花花綠綠的糖紙摺疊,玩起了贏糖紙的遊戲。扎多因為手掌大,一甩手那些糖紙立馬翻身過去,他成了最後的贏家。

這新來的男人個子很高,理著平頭,給人印象最深的是那張長臉,他搬來沒有幾天就被四眼狗起了個“馬臉”的外號。

當天晚上,我們知道了新來男人就是普赤老太婆的侄兒,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普赤老太婆像個侏儒,可這男人卻是如此的高大威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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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假期時間裡,我們整天不寫作業,在幽深的巷子和八廓街裡浪蕩,有時跑到三角池水去游泳,赤身臥在田埂上,讓太陽把身上的皮子燒掉一層。

有次我們遊蕩得很晚,回來想著肯定要狠狠地挨頓揍。但出乎意料的是,除了院子裡新搬來的男人家亮著明晃晃的燈光外,其它房子都是黑漆漆的。

“嘎瑪,接著怎麼樣了?”這聲音是高紅爸爸的。

“快點說!”是我媽媽的尖嗓門。

高紅我們跑向了那明亮的房間。房門洞開著,裡面灑出白花花的汽燈光來,院子裡的男男女女擠在這間一柱半的房子裡,腦袋都轉向這個叫嘎瑪的男人身上。

“美國人的飛機從樹頂上呼嘯而過時,樹枝被強風颳得嘩嘩響,同時炸彈從半空中穿透樹枝鑽到地底,沉悶地一爆,把樹都連根拔掉,地動山搖,到處都是火海。我們偽裝著躲過敵人飛機的一架次一架次的空襲,只要熬過了這難忍的轟炸,我們就可以向無名高地發動攻擊了。我手裡握著衝鋒槍,身上落滿被炸碎的土石。同志加兄弟,為了越南人民的幸福,我們可以忍受這一切。又一架次的飛機低吼著飛過來,子彈像雨點般掃射下來,有人中彈死去了,血的腥味和著硝煙的氣味湧入鼻孔裡,讓人激憤和仇恨……”

這個叫嘎瑪的男人還在講,那些大人聽得如痴如醉,我們跑回家去矇頭倒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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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晚上起,嘎瑪在院子裡儼然成了最受敬仰的人。這不,格桑曲珍有事沒事都要晃著兩根犛牛尾巴似的辮子往他房子裡跑;次珠老太婆耐著性子給他介紹自己的親戚女孩,可是嘎瑪對誰都沒有理會,他的這一舉動傷透了格桑曲珍和次珠老太婆的心,格桑曲珍的媽媽給別人傳話說:“這男人有病!”

“這男人有病?”四眼狗這樣向我們問。

嘎瑪如此雄壯怎麼會有病,我們這群小孩想不通。

“簡直是扯淡!”四眼狗的手狠狠地砸在兄弟蝨子王邊巴的身上,使他痛得嘴都咧開了。四眼狗繼續說:“我見過馬臉撒尿,那尿很有勁,地上都被掘出了個深坑。”

“刨出坑來我們又不能往那裡面扔錢幣玩。”扎多說。

我們都瞪扎多,他不再言語了。

這時格桑曲珍到天井邊來打水,看到我們無所事事就衝四眼狗喊:“巴桑次仁過來,幫我打一桶水。”她把鐵製的水桶從背上取下來,放在了背水石臺上。

四眼狗把汽車內胎做的水桶扔進幽深的水井裡,拽著繩頭使勁擺動。格桑曲珍往廁所走去。

“怪不得馬臉不娶她,原來是個漏勺。”蝨子王邊巴憤憤地說。

我們為這句話乾笑了幾聲。四眼狗把膠桶裡的水倒進鐵桶裡又繼續打水。格桑曲珍回來時水桶已灌滿,她把水桶背在背上離開了天井。我們從後面向她吹唿哨,可她理都沒有理。四眼狗說:“還是到外面去轉悠吧。”

我們幾個跟在四眼狗後面,出了翟林康桑院門。

暑假的好運到此為止了,接下來的幾天時間是在一片咒罵聲中緊趕慢趕著作業,冷不丁臉上還會捱上一記巴掌。

終於上課了,我們又要成為刺激那些拿著竹竿板著面孔的老師們情緒的蠢驢。蠢驢是老師們賞給我們的外號,嘿嘿,其實我們並不蠢。

開學的第一天中午放學回家,在夏薩蘇巷子裡我們看到了嘎瑪,他穿一身勞動布工裝,頭頂鴨舌帽,腳上是新新的海球牌球鞋。他依然有節奏地揮動雙臂,胸脯挺得高高,目視著前方,對身旁的我們連看都不看一眼。

“馬臉!”不知誰輕聲喊了一句。

嘎瑪卻已經雄赳赳地從我們身旁走過,我們羨慕的目光投射在他那寬闊的後背上。

“長大後我也要像他一樣當個工人。”高紅進院門的時候對我們說。剛才我也有過這種想法,四眼狗他們肯定也是這種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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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二十多天後,扎多在走廊裡被數學老師給胖揍了一頓,然後懲罰他站在學校的天井旁。太陽很毒,時間久了會照得人汗涔涔的。下課後我們圍攏過去看扎多,他的一隻袖子被撕碎了,鼻孔邊粘著血痂,我們知道他被揍得不輕。

“招風耳,你被什麼事給揍了!”四眼狗推開我們問扎多。

聽到這句問話,扎多嗚嗚地哭了起來,鼻涕眼淚只往下淌,嘴歪向了一旁。

“他孃的,真是個欠揍的人。”四眼狗憤憤地說完轉身離開。我們跟隨四眼狗走去,身後傳來扎多悽慘的嚎啕聲。

正在上課的時候,教室的門被撞開了。我們看到門口站著扎多,身後是雄壯的嘎瑪。他的袖子上繫著紅袖章,上面用白漆狂草地寫了幾個字。嘎瑪不等數學老師開口,推扎多進入到教室,讓他坐回到座位上,隨即砰地帶上門走了。那一刻,數學老師的魂好像被鬼招走了一般,臉色煞白,全身在微微發抖……

“這才是男人!”四眼狗豎起拇指對我們說。

“他真是威風凜凜!”蝨子王邊巴說。

我們都很興奮,因為跟威風凜凜的嘎瑪是同一個院子裡的。獨獨扎多哭喪著臉。我們走過嘎瑪夏青,來到了夏充小巷。在這裡我碰到了蹬自行車的爸爸,他把我喊住要帶我去理髮。

我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跟爸爸說:“今天在學校裡嘎瑪真是威風凜凜。”

“你懂個屁。”爸爸喘著氣罵道。自行車在坑窪不平的土路上顛簸著,我的上下牙齒也在磕碰,這樣我也無須解釋什麼了。

我爸才懂個屁呢!接下來的幾個月裡,嘎瑪作為學校裡的工宣隊不僅站在臺上給我們講革命故事,還操練我們的隊列,讓我們吃憶苦思甜的飯……他高大的身影時刻在我們面前閃現。跟他對比我爸真的什麼都不是,媽的嗓門提高一點爸的身子就會萎縮成半截,他怎麼能跟嘎瑪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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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瑪的一切讓我們仰視,連一貫自以為是的四眼狗都帶著羨慕的口吻談論他,再也不說馬臉了。

又臨到了放寒假的時候,此時嘎瑪也處了一個女朋友,這是假期前我們聽到的最好的一個消息。

“哼,看看,他找的是什麼女人?”在油燈底下爸爸吐著煙霧說,油燈光照到的那半張臉上堆滿譏笑。

“人家找什麼人關你屁事。”媽媽往鐵爐裡丟進一塊木炭說。

爸爸再沒有吭聲,我的臉上卻掛上了譏諷的微笑。媽媽往火爐上擱置鋁鍋,又坐在床鋪邊沿,繼續說:“人家可是幹部,階級成分好,工人跟幹部組成家庭是絕配的。”

爸爸把菸蒂給掐滅,垂下腦袋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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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裡女人帶著一個白白淨淨的小男孩住進嘎瑪家裡,鄰居們拿著毛主席語錄、毛主席石膏像、瓷盆等禮物到嘎瑪家去祝賀,我們也跑到嘎瑪家吃到了肉包子。高紅把那個乾淨的小孩帶到了院子裡,跟我們一同玩耍。我們知道這小孩名叫張達瓦,他的媽媽叫益西。

“原來嘎瑪娶的是個寡婦啊!”四眼狗大跌眼鏡地這樣哀嘆。

“比格桑曲珍要漂亮。”蝨子王邊巴替嘎瑪說話。

“這不是一碼事。”四眼狗咆哮了起來。

“今晚在赤門有露天電影。”

我們都興奮地拍起了手。

格桑曲珍頭上裹一塊布,揹著行囊從我們身旁走過去。她這一走有近一個月再沒有見到她。

嘎瑪把張達瓦頂在脖子上,旁邊是柔軟的益西,他們走過我們面前時,每張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微笑。鄰居們跟他們打完招呼,用羨慕的目光送他們一程。

問題到底出在哪裡,當時我們誰都說不清楚。也就是嘎瑪跟益西結婚一年多後,這兩個恩愛的夫妻開始吵鬧了起來,在院子裡我們能聽到他們乒乒乓乓摔東西的聲音和謾罵聲。我們望著二樓他們那扇窗子,心想那可憐的益西一定會被嘎瑪揍得鼻青臉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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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個大人跑上樓去給他們勸架,沒有一會他們架著嘎瑪走出了房門。

哇!嘎瑪的臉和手臂上到處是被抓過的痕跡,一隻眼睛還紅腫著。

嘎瑪到底怎麼了?

益西從窗口裡伸出頭,罵了幾句很難聽的話。此刻,她比嘎瑪要威風凜凜!

“他是不願意打女人的。”洛桑老頭坐在窗子下的那片陽光中說。

別的大人都點點頭,只是臉上現出了疑惑。我們又看到張達瓦從窗子裡探出頭,向我們使了個眼色。

下午在鄰居們的撮合下,嘎瑪和益西又和好了。我們聽到嘎瑪房子裡傳來的敲打聲,叮叮咚咚的很有節奏。

“他在修補被打爛的桌凳。”次珠老太婆吸著鼻菸嘆氣。

在院子裡我們繼續著遊戲,吵鬧聲弄得很響。

一切像是上了癮,嘎瑪和益西之間隔段時間就要爆發一場爭吵,結果跟先前一樣被打敗的永遠都是曾經在我們心目中威風凜凜的嘎瑪。

“他為什麼不還手呢?”扎多在去學校的路上這樣問過我。

“我又不是嘎瑪,我怎麼知道。”我這樣回答他。

扎多很不滿意我的這個回答,噘嘴猛跨了一步。我看到從對面推著手推車去掏糞的一隻睪丸,為了好玩我喊了聲:“喂——一隻睪丸——”我拼命地向前跑去,書包在我屁股上一蹦一蹦的。扎多也跟著跑了起來。

四眼狗又開始喊嘎瑪為馬臉了。那時,益西帶著張達瓦從嘎瑪的房子裡搬了出去。

嘎瑪那邊一下安靜了下來,這種寂靜只維持了一週,嘎瑪脖子上重新頂著張達瓦,身邊依著柔弱的益西,仨人魚貫地進入了房門。

“已經是慣性了,就像狗改不了吃屎。”洛桑老頭跟院子裡的其他人這樣說。

果然,嘎瑪和益西之間再次爆發了爭吵,嘎瑪傷痕累累地抱住腦袋坐在門檻上。益西拖拽著張達瓦奪門而出,另一隻手裡提著那個寫有“上海”兩個字的灰色手提包。

隔了一段時間,張達瓦突然又從二樓的那扇窗子裡把頭給探了出來,我們驚喜地喊了聲:“張達瓦,下來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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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最末的餘暉要落去時,嘎瑪頭纏白色的繃帶,左手吊在胸口回到了翟林康桑院裡。可他回不去了,房門被益西從裡面扣死,幾個男人無論怎樣央求,那門始終沒有向他開啟。

“合不到一起就散了吧!”那天晚上我媽這樣勸嘎瑪。

我爸坐在一旁沒有吱聲,但他肯定在想工人和幹部是絕配這句話。

“她畢竟是女人啊!”嘎瑪許久才聲音緩慢地說。

這句話讓我爸的身子顫抖,我媽的臉沉落下去。嘎瑪纏著繃帶坐在油燈下,卻是那樣的醒目,以至於過了很多年後我都無法忘記他。

分分合合無數次後,益西最終還是離開了嘎瑪,從此嘎瑪成為了一名酒鬼。多年之後,他躺在病床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至於嘎瑪和益西為什麼老要爭吵,有很多種說法,可我願意接受的卻只有這一個說法:在抗美援越戰爭中,有一次一塊彈片擊到了他的睪丸上,從那刻起他就沒有生育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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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 制:王雁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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