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甜頭

 □汪珍璽

我老家屋門前曬穀場邊,有一塊再平常不過的旱地,那是我家的甘蔗田。三分來面積,四方形,分成三廂,一廂橫的,兩廂豎的。這塊地土質肥沃,周圍沒什麼遮擋,陽光充足,奶奶選中了這塊地。

小時候,家鄉種甘蔗的人戶實在不多,等到秋季甘蔗收穫的時候,奶奶不知從哪家揹回一大捆甘蔗,用來做種。奶奶拿來鋤頭,選一角落處,挖出丈餘長的土坑,再把甘蔗一根一根、一層一層地放進坑裡,用土掩好,上面放些渣草枝葉,把甘蔗種保留下來。

熬過漫長的冬天,到了天氣漸漸轉暖的時候,奶奶就忙開了。奶奶借來犁耙和黃牛,從頭到尾把甘蔗田細細地犁一遍,直到田裡的新鮮土壤全都翻出來,空氣中到處瀰漫著泥土的芬芳。奶奶又操起鋤頭,把先一年埋好的甘蔗種刨出來。接著,就是進行甘蔗的選種和栽種工作。奶奶顯得特別認真和仔細。剛出土的甘蔗種,有些溼潤。奶奶拿著一根甘蔗,輕輕剝去附在上面的枯葉,細細地查看著甘蔗節子上的胚芽,然後再將長有活胚芽的甘蔗節用菜刀砍下,留下一大堆要栽的甘蔗種。

等選好甘蔗種,接下來種甘蔗,也是一項細活。奶奶把長著胚牙的甘蔗節朝上,輕放在早已挖好的鬆軟的土槽裡,然後再蓋上一層細細的肥土,直到全部種滿了為止。奶奶隔幾天澆上一次水,伴著溫暖的陽光,過不多久,甘蔗苗就日日見長了。等嫩綠的甘蔗苗長到米把高,奶奶又忙著施肥鋤草。為了防止甘蔗苗被雞啄或是牲畜糟蹋,奶奶還從家的後山上砍來刺枝子,攔在甘蔗田周圍。看著茁壯成長的甘蔗,奶奶就盼著甘蔗快些長壯點,長高點。

過了火熱的夏季,漸漸地,甘蔗熟了,甘蔗田裡像極了一片茂密的小森林,甘蔗一根根長得飽滿結實。 那時候老家窮,鄉里沒什麼吃的,嘴巴十分饞,常常經不住甘蔗的誘惑,尤其是調皮的小孩,等到奶奶和家人出工去了,便偷偷地溜進甘蔗田,選準一根甘蔗,雙手使勁往下一掰,“啪” 的一聲甘蔗便折斷了。得手以後,一溜煙跑回家,躲在自家的屋旮旮、廚房、牛棚裡,或是屋後竹林裡,偷偷地一個人大嚼起來,吃完後趕緊將甘蔗殘渣草草收起來,找個背眼的地方丟了。

收穫的季節到了,奶奶趁早起來,將收好的甘蔗捆成捆,然後用板車拖到離家三公里開外的四坪村朱家嘴去榨甘蔗汁。

第二天吃過早飯,奶奶便將甘蔗、水桶和扁擔之類的裝上板車,把拉繩往右肩上一套,兩隻手握緊板車把手,然後俯下身子,雙腳一前一後使勁地蹬著,便吃力地上路了。那個年代,爺爺在一個邊遠的公社糧店上班,一年難得回幾次家,大叔在外地工作,小叔也在外地讀書,父親更是重病纏身,自身難保,因此陪奶奶的,也就只有我和母親。家門前這段路還好走,等到了李家灣出口,那是段上坡路,拖車的難度就猛增了幾倍。奶奶在前面使勁地拉著,而我和母親則在後面使出吃奶的勁,拼命地推著,板車在一點點慢慢地往前挪動,咱們祖孫三代好不容易才將板車拖上坡頂。下面的路是段長長的緩坡,走完這段路,就到了朱家嘴公屋。公屋門前是曬穀坪,坪中間就安放著那座榨甘蔗的木榨。

來晚了一步,前面已有一戶李姓人家正在榨甘蔗,看他堆著的甘蔗,少則也要等上一兩個鐘頭才能輪到我們。我是頭一回見到木榨,覺得很好玩,因此也就顯得非常好奇。細細觀察,只見這木榨足有丈餘高,主要是由三根四尺粗的圓木緊緊組合而成,頂端轉動的主軸有一孔,由孔裡向外斜插著一根長長的樹杆,樹杆另一頭由黃牛拖著沿木榨周圍反時針走,三根圓粗木便“吱吱吱”地互相轉動起來。再看著別人把甘蔗一根一根地送進轉動的圓木縫隙,甘蔗汁水就擠壓出來了,甘蔗水順著圓木流到底盤下一條木簡裡,最後再流進一個大木盆,這樣就是純綠色的甘蔗汁水了。

過了晌午,那戶李姓人家才將甘蔗榨完。奶奶和木榨老闆談好價錢後,便榨起甘蔗來。一根、兩根……奶奶始終重複著拿甘蔗推甘蔗進木榨的動作,絲毫不敢停歇。母親則在木榨反面拉著甘蔗渣條。我趕著黃牛,小肚子早已餓得慌,看準時機,彎身撿起已榨過的甘蔗條,掰開甘蔗殼,猛嚼起來,嚼得津津有味,十分香甜。奶奶望著潺潺流下來的甘蔗汁,捨不得先喝上一口,接著又將榨過的渣條再反覆榨一遍,希望多榨一些汁水出來。

甘蔗汁終於把兩隻木水桶裝滿了。回家的路更難走,板車是不能拖盛滿甘蔗汁的水桶的,母親身體不好,挑甘蔗汁的重擔就又落在了奶奶肩上。

奶奶挑著甘蔗汁到家時已經夜幕降臨了。新鮮的甘蔗汁不能久放,時間一長,熬出來的甘蔗糖就會變味,一年到頭也就白忙活了,所以奶奶得儘快把甘蔗汁連夜熬成甘蔗糖。

糖,在我的印象中,奶奶是最喜歡吃的。那個時代糖是稀罕物,合作社的糖緊缺,沒得買的時候,就只有靠自己動手做。因此,奶奶練就了一手熬糖的好技術。

奶奶顧不上休息,從水缸裡舀起水先把灶上的那口大鍋反覆洗乾淨,然後又用水瓢將水桶裡的甘蔗汁小心翼翼地舀進鍋裡,直到大鍋盛得滿滿的。奶奶搬來大鍋蓋將甘蔗汁蓋上,免得揚塵掉下來弄髒。

接下來就是燒火熬甘蔗糖。看著奶奶勞累的樣子,我早已將放在偏屋裡的木塊柴搬到灶前。燒火還得奶奶親自來,只有奶奶才能準確掌握火候。

奶奶先將一些易燃的渣草放進灶膛,再在上面放些幹樹枝,然後才將細點的木塊柴放在最上面。我站在奶奶旁邊,將火柴擦燃,點燃奶奶手中拿的草把子,奶奶將燃燒的草把伸進灶膛,引燃了裡面的乾柴火。頓時,灶膛裡紅彤彤一片,映得奶奶臉上亮堂堂的。

熬甘蔗糖是個慢功夫,急不得躁不得。奶奶坐在灶前,邊燒火,邊開始耐心地等待。我也搬來小椅子,靜靜地守候在奶奶身邊,直到靠在板壁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夜深了,灶膛裡的火越燒越旺,鍋裡的甘蔗汁向上冒著熱氣,不斷地沸騰著。奶奶拿著鍋鏟輕輕地攪拌著甘蔗汁,生怕被大火燒巴鍋。甘蔗汁的水分越來越少,鍋面上跳起無數的濃泡泡。這時要用小火慢慢煎了,奶奶手拿火鉗,夾著一塊熊熊燃燒的木塊柴,從灶膛裡撤出來。火小了,熬甘蔗糖也到了最關鍵時刻,奶奶絲毫不敢有半點馬虎,兩眼緊緊地盯著鍋裡糖的變化。

看準火候。這時,奶奶解開一個小紗布包,將裡面裝的蘇打粉撒在鍋裡後,趕緊用鍋鏟不停地攪動著。一會兒,奇蹟出現了,鍋裡剛才還在“噗噗”跳動的甘蔗汁竟慢慢凝固了,變成了一鍋金黃黃酥軟香甜的甘蔗糖。奶奶終於露出一絲微笑。

奶奶像這樣熬過好多年的甘蔗糖。每年,奶奶都將熬好的甘蔗糖裝在一個結實的大瓷缸,然後放在我家的櫥櫃裡,自己卻從來捨不得吃,也從沒看到奶奶給遠在他鄉的爺爺、大叔、小叔們寄過她親手熬製的甘蔗糖。

因為奶奶連年種甘蔗,我自小就嚐到生活的甜頭。再後來,我們家陸續搬進縣城,奶奶也就不再種甘蔗。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奶奶已是85歲高齡的老人。前幾年,奶奶摔斷了左腿,一直癱瘓在床。兒孫們為了讓她安度晚年,也都盡職盡責的照顧她。一次,小叔給她喂糖水,小叔對我說:奶奶從小沒爹沒孃,一生吃夠了苦,因此,奶奶最愛吃糖了。小叔又說,當年,我父親得了嚴重的肝病,要吃糖加強營養,奶奶為了讓父親吃上糖,挽救他的生命,奶奶才下決心種上了甘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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