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危机:一场失败的捉奸,和躲在厕所里吃饭的人

老吴从公司车库出发的时候,路上云黑沉沉的。等老吴赶到小区,已经起风了。

大楼门卫室的窗缺了一块玻璃,窗框被吹得噼噼啪啪乱摇,钱爷对着窗口在办公桌上吃一碗面,满头大汗。

钱爷,又吃面啊。老吴招呼。

哎,是,回来啦。车停好啦?钱爷停下筷子说。

等会儿还出去,上班呢,只能回来一会儿。老吴说。

钱爷拉开嘴笑了。

老吴站在屋门外,就看到自己家里黑着一片,不知道是没有人还是玉凤节约着又不开灯。老吴想了一想,径直上了五楼。

中年危机:一场失败的捉奸,和躲在厕所里吃饭的人

五楼过道里的半扇铁窗被搭钩顶死了,铁锈粘住钩子,动不了。风推不动窗,过道里白天也很暗,风和搭钩两股力互相抵着,震得窗框啪塌啪塌直响。 老吴拧过身,看一眼窗外,没看出什么。他想起这是五楼,于是往下瞅一瞅。楼下小区里绿化带的树叶在风里狂摇,人们怕雨突然下来,纷纷遮头小跑地走,老吴看到小路上的落叶都被卷成一个漩涡。老吴缩进头,回身掏出钥匙,喀拉拉转锁,用膝盖骨一顶门,门就开了。

再开门时,老吴平平整整地跨出来,手里多了把折叠黑伞。

过道里窗不震了,风也早就静止。雨终于下了起来,没有想象中大,哗哗的雨声像雨刷一样单调,也像雨刷一样密,挡掉一切其他声音。整个走道静得奇异,只有时大时小的哗哗哗。

老吴突然觉得不对。他皱鼻子嗅嗅。每次心发虚的时候,老吴都喜欢学狗一样嗅空气,久而久之他发现,狗大概能从空气里嗅到什么先机,但他不能够。不过这也没有改变他爱嗅的习惯,玉凤就老是串掇小虎叫他“狗爹”,小虎就嘻嘻笑,他每次都假装瞪一眼,嘴里讲:你这狗儿子。

老吴觉得不对是因为窗框上的搭钩被人取下来了。这五楼过道里几户人家,冯姨的租客小姑娘肯定是不会管这种闲事的。大陈被他老婆看得可严,也不会没事走到走道这一头。大陈老婆平日的爱好就是拎着大陈耳朵吼“寡妇门前是非多”,青天白日,大陈断然不敢接近孙燕家,寡妇是非多,那离婚妇人是非就更多了。剩下隔壁一户,褚爷一家,那就更不会在这闷热下雨天出来扳正窗框搭钩了。

那会是谁经过这里呢?老吴疑惑着,过道里灯泡突然亮了。被雨云罩得昏暗的过道刹那雪亮。返潮卷曲、快要掉落的的墙皮,窗玻璃上被人手指抹过的蚊子尸体,被丢在过道角落里快发霉的螺丝帽,还有微张着嘴、手握折叠黑伞的老吴,刹那间全赤裸裸地暴露在白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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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吴眼前一黑,一记肉掌就甩到脑壳上。一懵,又一记甩到肩胛。掌结实,落到身上发出沾水肉的啪啪声,在沉闷的半封闭走道里,听起来又凌厉、又爽脆,比扇耳光的啪啪声还让人骚动。

周围声音嗡嗡嗡扰起来,潮汐起伏里老吴模糊听到有人出来劝慰,劝慰声聚成一个漩涡,中央拉出一记清晰高亢的女性怒泣:

老吴你个老不死的!你对得起我吗!呜…

老吴摇摇头,眯一下眼,这下听清楚了,是玉凤的声音。

周围突然就看到涌出了人。许多人。好戏开场,群众演员你推我攘,脸上全是喜不自禁的参与感。人们纷纷去拉嚎啕的玉凤。

你干嘛呢!老吴吼玉凤。

玉凤嗦的噤声。两只手缩起来,眼睛睁大了,偷偷瞄一眼老吴。

这么多年了,老吴心里明白得很,她还是怕他。从她还是个姑娘的时候,从她又羞涩又坚持地追着老吴的时候起,老吴就知道,这女子怕他,怕他走,怕他生气,怕他生气了走。就算结婚二十多年了,现在变成她气势汹汹追着老吴打,骨子里,这女子还是怕他。

旁边劝架的人提醒:咱们不是来抓现行的吗?

玉凤恍然回神:是的是的。转头面向众人,说:钱爷,大陈媳妇,褚嫂子,麻烦帮我把那个房门开一下。

钱爷拨开人群走近前,伸手去自己腰间摸索,半晌摸出一块大木板,上面哐当哐当挂了几十串钥匙,每一串钥匙挂在一个孔洞上,每一个孔洞用蓝色粗记号笔写了房门的数字。钱爷把大木板交给褚嫂子,褚嫂子迟疑了一下,被大陈媳妇伸手接过了。

钱爷转头对老吴语重心长地说:老吴啊,何苦呢,快五十岁的人了,小虎都老大了。

老吴明白过来,去拦众人:你们这是干什么,人不在里面。

玉凤抽泣起来:人逃了。

大陈媳妇低头去认大木板上的数字,终于认准了一个,捏牢了绳索下挂的钥匙,就去开门。

老吴山一样横挡在门前。

玉凤哭:你从来不肯用折叠伞的,你说折叠伞娘气。咱家都没有折叠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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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吴说:我现在好好跟你说,你要听进去。听不进我也没办法。我和她之间没事。你把这么多人叫来看笑话,现在就是没事也变有事了。

玉凤说:今天孙燕白天不上班,你白天回来做什么?

老吴说:孙燕人不在里面,是她拜托我来收衣服的,下午天气预报说要下雨,孙燕家的衣服忘记收了。

玉凤没说话。人群里有女声说:老吴,多年邻居的,玉凤不错的,人老实,别欺负她,你去外国企业干活,开好车,吃好饭,是比我们好了,但也不能瞧不起人。眼睛长到头顶上,糟糠之妻,也不能丢。是不是这个理?

老吴说:车不是我自己的,就算是,你管的着吗。

女声不高兴了:这你就不讲理了。人孙燕干嘛不找大陈媳妇收衣服,不找褚嫂子收衣服,非要找你老吴帮她收?你倒是说说这个理?

钱爷慢慢的插话了:老吴啊,做人呐,走到哪里,都讲个规矩。

说话间,门嘎吱打开了。大陈媳妇率先冲进去,接着大伙儿都挤了进去。玉凤挨在钱爷后头,害怕地看了老吴一眼。

听到褚嫂子在门口问:没人吗? 玉凤这才凑近门口,飞快地伸头瞅了一眼。小小的二居室里并没有看到孙燕的影子。床铺干干净净的,叠着一小叠衣物,有孙燕的衣服,有孙燕儿子蛋蛋的衣服。 玉凤回头瞥了老吴一眼。

老吴叹口气: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好好和你说话。

玉凤不响。

老吴把折叠伞塞到玉凤手里,说:我上班去了,晚上要送行里领导回家,会很晚,不要等我了。

孙燕端着玻璃饭盒,在食堂的椅子间转来转去找空桌子。 今天和老吴在楼梯间聊了一会儿,又让物业设备部小李来给三十楼公司业主把失灵的灯管换掉,耽误了饭点,现在正巧赶上大厦里白领们午休吃饭的时间。

大厦食堂里坐满了人,大部分都是年轻人,穿着笔挺的西装裙和衬衫,脸上都是发光的。食堂的照明灯打在他们光滑的衣裙和额头上,都会收不住地滑下来。要和她们待在一个地方吃饭,孙燕有点不自在。但下午还要在领队郑姐巡查前去把三十二楼的茶水间水槽洗干净,时间算起来,还必须得现在吃完。

孙燕的饭盒刚从微波炉里拿出来,有点烫,她左手右手地换,嘴里嘘着。这一点就显出她的女人味—四十岁出头,偶尔还带点孩子气。那副样子,曾经是刚结婚时的老凯喜欢的,也是离婚时老凯在法庭上表示不满的。 孙燕从来都掌握不好老凯喜欢的尺度,到后来,老凯吵着要离,蛋蛋撕心裂肺地哭,七姑八姨吵吵嚷嚷,每人一个主意,每个主意好像都比她的好。头昏昏怅怅,最后还是放弃了。看着老凯奋力离婚,看着老凯迅速再婚,孙燕觉得婚姻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只不过是本来每月自动转账的钱变成了每个月让蛋蛋去要。 再后来,老吴给自己介绍了这家的保洁工作,于是生活也就过得去了。上班,下班,带两个星期蛋蛋,两个星期自己生活,日子像踩了一脚西瓜皮,止不住地溜,一路都是人指手画脚,只听到耳边喧喧闹闹,也就头昏脑胀地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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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儿,这里!孙燕听到有人在大着嗓门招呼她。人群和桌堆里一张脸抬起来冲她的方向笑。是老卫,还有坐在他旁边的郑姐。郑姐朝她微笑,点点头。孙燕就捧着饭盒走过去了。

燕儿,坐这里坐这里。老卫热情地腾空出一只凳子,挨着自己放下。孙燕礼貌地谢谢,拉远一点凳子,抱着饭盒坐下。

今天怎么这么晚啊你,和那些小白领抢位子?老卫打趣她,没等她答话,立刻伸头朝向孙燕饭盒看一下,快速地说:哟,燕儿,青菜炒得碧绿生青,好手艺啊,现在马上立夏了,蚕豆韭菜都老了不好吃了,现在要弄点鲜头来吃吃了。

孙燕打开盖子,一边开始吃一边说:是啊,今天三十楼有事就晚了,吃完我还要上去,三十二楼事情还没做完。

啧啧啧,太认真了你,什么事情到你手里就干干净净服服贴贴,就像你这个人一样。我呐就是很欣赏你这一点。老卫说。

孙燕瞧了一眼老卫的饭盒。

老卫,你们不用等我。你看郑姐也吃好了,你们先走吧,我等会儿吃完了就上去。孙燕说。

郑姐问:孙燕,最近你们在三十楼有没有听说谁在厕所吃饭?

孙燕愣了一下。

老卫立刻说:那肯定是王阿姨把厕所刷得太干净了,还要喷空气清新剂,人家都能当餐厅用了。

郑姐说:我们怀疑是公司职员,那样也就算了。不管怎么样,如果你们知道是我们清洁队的人,要跟她们说,提醒她们一下,我们会被投诉的。

孙燕点点头:那是有人在女厕所吃饭还是男厕所吃饭?

郑姐愣了一下,说:这倒没细问。不过是从女职员们那里听到的,有很大可能是女厕。

郑姐和老卫先走的时候,不忘交待孙燕一句:你跟小茅说,无论男女厕,增加打扫频率,多喷几次空气清新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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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燕进这家日本企业做保洁有三年了,还是老吴介绍的职位。

日本人的单位,干净,事情多但是都不难,他们也不为难人,你把自己的事情好好的做好,不出错,就行了,有份工资养你自己,养蛋蛋,比什么都强。老吴当时是这么跟孙燕说的。

孙燕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但他们为什么会要我呢?我没有工作过,也都四十了。孙燕为难地说。

老吴猛抽一口烟。你这些年天天帮老凯做这做那,你会的比我们那边保洁队里的人多得多了,你担心啥。 又猛抽一口。你啥也别担心,把我招进去那个小伙子跟我挺熟,我跟他说说。时间不早了,你得接蛋蛋去了吧,我也买菜去,小虎那臭小子最近放学回来总饿得像个狼。

门关起来的一瞬间,孙燕对着天花板看了老大一会儿。孙燕觉得老吴这个人是真靠谱,遇到事情像个男人,对自己也好,比老凯可靠踏实多了。可惜被玉凤先占了,玉凤真是好眼光,老吴那样的男人,能靠一辈子。

后来老吴果然带着孙燕去见了那个招人的小伙子华一平。高级写字楼已经让孙燕满心惊喜,华一平的办公室在三十二楼,从那里的大落地窗眺望下去,整个城市的都尽收眼底,别提多风光了。

孙燕看着眼前那个可以决定自己命运的小伙子,冲他笑。说是小伙子,也三十多快四十的人了,但在日本企业待得久,看起来就比老吴年轻得意得多。

老吴叫华一平华哥,一半尊敬一半戏谑的意思。孙燕也就跟着叫华哥,满脸的笑。华一平说孙燕看着面善。孙燕笑说人年纪一上去,所有人都看着像。华一平说那可不一定,我老婆年纪上去了,就是越长越凶,相由心生。孙燕说华哥说笑了,华哥那么年轻有为,华嫂是有福气的,一定漂亮温柔。华一平就嘿嘿笑,说河东狮吼都是讲的婚后,结过婚还能保持面善温柔的非常少。

老吴说,华哥,你家嫂子和你是大学同学,都是读过许多书的高等人,差不了。

华一平就嘿嘿笑。

华哥挥挥手,孙燕就有了工作。

孙燕赶到三十二楼,郑姐已经来检查过一圈了。王阿姨走过来凑到她耳朵边上讲:今天检查时间还提前了,不知道又搞什么鬼。

孙燕笑笑,没讲什么。看到茶水间的水槽上有职员洗饭碗留下的油腻,就去拿洗洁精喷了擦。洗洁精瓶身很轻,孙燕心底一诧异:这用得也太快了,才一周,怎么又已经用完了。只听王阿姨在旁边讪讪地笑着说:我再去看看三十一楼厕所,那边有时候也有人在里面吃饭,别被我抓出几个来,够他们倒霉的。

孙燕看着王阿姨匆匆走开的背影。王阿姨也老了,走路说话现在都小心翼翼的。

孙:郑姐在我回来之前查过卫生了。帮我说点好话。我靠你了。

卫:我什么时候不帮你了。尽管来靠。放心。

孙燕轻轻一笑,合上手机,折回兜里。

老卫是靠不住的,孙燕想,或者也只能靠一会儿。他和郑姐关系太近了,我求他就很微妙,有句话说什么来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老卫是个箫,是个荷叶,太油了,踩不住的。

孙燕折身,慢慢的走去厕所旁的杂物间取洗洁精。经过男厕时,无意扫了一眼。

日本企业的厕所宽敞明亮,每个隔间都空间巨大,足可以在隔间里支一张躺椅。铝制隔板也每天擦得光亮可鉴,常常有人坐在里面,一坐就是很久。日本人永远喜欢团队行动,久了,日本企业的中国人也受了感染,凡事求不落单。孙燕在日本企业三年,除了老吴,没见过敢明目张胆做独行侠的。

就像老卫,就像王阿姨,他们喜欢永远在团队里,待在团队里才是安全的。吃饭也是,闲聊也是,集体活动也是。如果有人被排挤,那是最恐怖的,可能就是职业尽头的事情。不过,这样想来,一个人选择无声地在厕所隔间里吃饭,也不一定是有多么的寂寞。

也或者只是有一点自己的事情不能用集体来处理而已。比如老吴。

也或者,其实就是有一个很短的时间,只想和自己待一会儿吧。

所以当孙燕从三十二楼的杂物间开门出来,正巧撞见华一平揣着吃完的玻璃饭盒从空无一人的男厕推门走出来。四目相对,孙燕突然咧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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