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輔導一對一:花錢假裝學習是怎樣一種體驗?

高考輔導一對一:花錢假裝學習是怎樣一種體驗?


摘要:為高三生提供一個可以用金錢量化的,“我彷彿很努力學習”的時間段。

(一)

“孩子是很乖的,順毛驢,哄著走,就希望能有個您這樣年輕漂亮的女老師。”

有時我又覺得自己像個詐騙團伙成員。花言巧語,目的不是讓學生會的更多,而是儘可能讓學生續更多的課。

接到第一個學生的時候,我才參加了兩次培訓。

按照HR的說法,新老師會有8周左右的培訓期,培訓結束後參加終審,終審通過才可以上崗。流程看起來很正規,可進入公司才發現,所謂培訓,不過是一個在職教師抽出課後半小時左右的時間,聽我讀一遍事先準備的PPT,然後點評兩句類似“太難了”、“太多了”這種。

我的第一反應是領導認錯人了,別說我才培訓兩週,終審呢?入職呢?我的合同呢?

領導大手一揮:“這都不是事兒,咱們這種大公司還能欠你錢嗎?”

高考輔導一對一:花錢假裝學習是怎樣一種體驗?

為了更好的貼近銷售給我硬安的人設,也為了符合公司的教師行為守則,我只能努力向好嫁風看齊,忍痛揮別一直以來熱愛的lo裝。下午,COPY了《帥氣和尚愛上我》裡石原里美的英語輔導老師穿搭,背了一摞教輔書,上刑般走向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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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帥氣和尚愛上我》劇照

萬幸,藝術生妹妹生得白白胖胖,紅光滿面,一幅無憂無慮的樣子,並不為只有80分的語文卷子發愁。妹妹讀的是區裡墊底的學校,老師基本散養。好在她心態好,目標也非常清晰:“三大美院我是考不上了,剩下的美院裡咱市的就算最好,我幹嘛還努力?反正研究生都是要去意大利,我現在目標就是及格。”

在心裡暗暗評估了藝術生妹妹的目標和我的水平之後,我選擇了從最適合聊閒天的現代文閱讀開始。磕磕巴巴講了一個小時後,我和學生就心照不宣地交換起社交賬號,討論起流行美劇。可喜可賀的是,妹妹和我愛好非常相似。我們都看《夏威夷特勤組》,刷湯不熱,追晉江小說。

兩個小時輕鬆地一晃而過。臨近下課時,我也沒力氣講了,妹妹也沒力氣聽了,索性翻轉課堂,讓妹妹一邊吃著水果一邊大講特講她心愛的《星際迷航》,也算沒辜負我自帶的果盤。分手時妹妹問我:”老師您到底多大了?我不會跟別人說啦。”

我牢記銷售的叮囑,和她打太極到底:“問女士年齡很不禮貌哦。”

之後,每週六,我們都會一起吃零食和討論美劇。作為老師,我會對著網上down下來的PPT念一念,一臉仁慈地看著她寫一寫題,再對著答案裝模作樣地說一說。最後安慰她說:“不要害怕高考,大不了出門左轉留學部。”

我們上課時喝過酒也看過Bilibili,聊過小黃文也說過粉圈八卦。友誼一直升溫,成績保持穩定——也就是說,並沒有進步。

我想,我的作用大概和程序員鼓勵師差相彷彿,為高三生提供一個可以用金錢量化的,“我彷彿很努力學習”了的時間段。

(二)

可能是因為這個學生沒把我換掉,讓領導產生了我是個靠譜老師的錯覺。在終審前,我手上已經有四個學生了,語文成績都在及格線附近徘徊。

這樣的情況讓我有點始料未及。我本科既不是師範生,專業也不是純文學,教學經驗白得跟打印紙一樣。讓我講格律、聲韻這種“小學”內容還屬於對口。但高強度的高考語文,實在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謅了。

起初,HR想讓我教英語,還列舉了英語班和出國部的諸多福利,最重要的是賺的多一截。然而我在大學就沒學過英語,即使出國也學的不是英語語言文學。我抱著沒有金剛鑽堅決不攬瓷器活的精神,還是堅定選了語文補習部門。

面對最好不過開廣州本田的父母和一臉搞不清狀況的學生,我這個水水的補課老師也陷入了道德焦慮。於我,這只是一份時薪60元的兼職工作,可有可無。於他們,卻是每小時300元的經濟負擔,以及更重要的,為未來希望渺茫的階級上升而做的最後的拼搏。

在被負罪感折磨了兩週後,終審提前降臨。我的培訓老師顯然也想趕快甩掉我這個責任,一句一句教了我在終審試講時該說什麼。

雖然我已經對這份兼職產生了懷疑,但基於多年學校教育的習慣,背誦已經成了刻在我骨頭中的天性。面對在座的評審老師,我還是不打磕巴地背完了6分鐘,結果自然是順利入職。

在終審現場,我和新同事們聊了一聊,結果令人驚訝。本以為自己的學歷背景挺一般的,沒想到除了一個南大考古系的碩士(來應聘教地理)就數我高。儼然一群專業不對口的二三本大學生教高中小朋友考985。相比之下,那些全員清北復旦的教育機構,他們不是在教自主招生,就是在教奧數SAT。

高考語文,無疑是補習生態鏈的底端。因此,我們語文組唯一一個985博士生成了橫著走的人物。某天,我的一個學生和我說,他的兩個同學為了搶這個博士生的課時,居然還大打出手。

又過了幾天,我們就被召集在一起去籤合同。大概被篩掉了一半的人,男生都過關了,女生留下的都是長得過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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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籤的是非全職合同,其實和廢紙沒有什麼區別。即便有規定一週工作時間上限,但實際上人人翻倍。節假日也沒有三倍工資,各種扣錢違約條款倒是密密麻麻。有人當場舉手提出質疑,也被HR以我們不清楚,和你沒關係為由迴避掉。

拿著合同,從此算是正式走上了工作崗位。很快地,我每月的工作時間突破了一百二十小時,週末更是一天要上十小時課,遠遠超過法律規定的兼職時長。但這對我轉正毫無幫助,五險一金和交通補助仍遙遠得像天邊的月亮。

(三)

隨著課時的增多,我也見到了更多樣的學生。

小吳來自山東一個公務員家庭,高中三年都在為最後那張全國卷做準備。為了規避在山東高考的壓力與風險,小吳成了一名高考移民,準備衝刺我市某985大學全國聞名的建築專業。

比起山東,我市高考題一向以“簡單的江浙考生都不屑一做”聞名,再搭配上與首都不相伯仲的超高一本錄取率,堪稱佔盡政策紅利。

因為家裡關係“不夠硬”,小吳的學籍最後只能落在郊縣一所很差的高中,他本人則選擇了“全託”。所謂全託,就是指學生全天待在公司,有專屬的班主任老師督促背書、寫題。各科再配備專門的老師,每天或者一週幾天來給學生上課。

其實無論是督促背書還是強迫寫題,這些收費五萬多元的服務對小吳自己而言純屬浪費。與我市普遍抱著“大學能留本市就行”心態的划水型考生們不同,焚膏繼晷地寫題對於小吳來說已經是肌肉記憶、生理本能,根本不需要輔導老師們來監督。

說到基礎知識,我就更沒什麼好教,語文答題模板已刻在他的血脈。感謝山東應試教育,我所需要做的,就是讓他認命——這張自主命題的語文試卷就是這麼簡單,不要自我懷疑,都是試卷的問題啊!

在我們短暫平淡的教學相長,學無所長的授課過程中,唯有一篇作文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篇名為《我看佛系XX》的作文,我見到了寫佛系吃飯的我市TOP高中的尖子生,也見到了寫佛系遊戲的收底校吊車尾,而小吳寫的是,我們不能佛系生活,青年人就要拼搏進取。

課間我很喜歡跑去小吳在的小隔間待著。至少,在他的那個堆滿了教輔資料,卷子分門別類用檔案袋整理的規規矩矩的小隔間裡,希望像火苗一樣跳動著。我那顆被某知名補習公司溫度過低的中央空調吹成冰棒的心,可以稍稍回暖。而小吳也不會趕我,笑眯眯地聽著我胡說八道一些對教育市場化的抨擊。

小吳不知道的是,同樣是高考移民,我的另一個衡水一中來的學生,他的父母已經許諾,只要高考上600,一輛全新的路虎就停在他的車庫。逆風執炬,有燒手之患。但我還是衷心希望,那朵在小吳心裡跳啊跳的火苗,可以不要熄滅。

(四)

佛系吃飯的是我高中的學妹小王,她是全市TOP3高中實驗班的數學競賽生。在我之前,已經有一票老師因為被小王鄙視智商而慘遭淘汰,我去的時候本來也稍微有點不安,沒想到一聊,原來我們竟是同一個語文老師教出來。

從此,我的身份就悄然發生了改變,與其說是老師,不如說是名業餘心理諮詢師。小王出來補習語文的原因並不像她母親所想的,彌補閱讀和作文短板,而是因為她不信任自己的語文任課老師。我要做的,就是傾聽小王吐槽她的語文老師。

“老師您知道嗎,我有個同學課前演講(規定每節課一個同學上臺進行演講),說于丹論語講的都不對,然後X老師就說,你是什麼人,有什麼資格評價于丹老師,我都沒資格!做人要謙虛!”

我當場捶桌,沒算到X老師能一如既往不靠譜這麼多年。X老師80年代抒情式講課法是我堅決不選文學系的最大動因,毫不誇張地說,X老師是以一己之力阻止了無數學子跌入中文系的深淵。從此,聽小王連載X老師言行錄成為我上課的動力之一。

“這禮拜她上課時讓我們下載喜馬拉雅FM,聽餘秋雨。然後我同桌舉手說得花錢,X老師就說,來我給你充。她還說你們現在還學什麼,都出去走走,去博物館,旅遊,看看世界。真是醉了。”小王一邊說,一邊熟練地翻了個白眼。

同樣的話我六年前聽過一模一樣的。一個全市TOP3學校的學科組長,就是這樣多少年如一日堅持著“心靈雞湯”的教育理念。

在這樣的老師諄諄教誨下成長起來的學生,既沒有答題模板也沒有素材積累,唯有對“美”虛無縹緲的概念縈繞於心,只好跑出來花錢跪求套路。在學校,他們可能三年沒有背過所謂“寫作手法”,沒有積累過“作文論據”。排演課本上的話劇要遠遠重要過分析文章內容,可惜高考不考演戲。

小王說,她們班上現在還堅持去學校的大約也就一半人,晚自習更沒人上,去晚自習的多數是為了“和自己的對象多待會兒”。至於不去學校去哪裡,自然是來我們這些培訓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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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的模擬考作文題,據說,年級優秀作文立意是要保護傳統文化

市級名校學校的學生,我在短短三個月的打工生涯中全都教過。有的基礎好,有的基礎差,但共通的一點就是,將校外補習班老師講的當作主菜。他們互通有無,奔波在各個“名師”的輔導班中。

哪怕是被TOP1高中因嫖娼而開除的學科帶頭人,都成了有市無價,一課難求的香餑餑。更令人咋舌的是,學校裡的老師甚至會直接把學生需要補習的內容列表,讓學生帶給我,“叫你的課外班老師按照這個順序給你補”。

至於為什麼學校老師也不著急,一方面是我市教育水平一向菜雞互啄,另一方面,感謝高考移民,反正有河南山東的學生幫他們去衝擊清北港大錄取率的數據。

(五)

寫“佛系遊戲”的是一個全託生,我管他叫小牛。他的爹媽都在北京“掙大錢”,全靠公司操心吃喝拉撒學。甚至,我們輔導老師的話可能都比親爹媽管用一點。至少,在他父母的奪命電話連環call無果後,還是老師出面,才沒收了小牛的iphone 8,換了個連微博都打不開的小米。

小牛每天上課遲到一刻鐘,上到一半去衛生間排毒一刻鐘,吃早點沒辦法寫題再晃過去十分鐘。在這裡,他把懶驢上磨屎尿多的精神發揮到極致。哪怕時間都是錢買來的,小牛也是視金錢如糞土。我自然樂見其成,感謝小牛,我都不用買早點了,可以直接蹭他的吃。

因為小牛是個難得有考不上大學之患的吊車尾,我在小牛身上花費的時間是其他好學生的幾倍。甚至本著人道主義精神,我還曾疾言厲色把他說哭了。結果,第二次上課,小牛依然故我,心思早就越過高考飛向了俄羅斯世界盃,還不忘和我討論他缺席的這倆月,爐石傳說會出多少新卡。

面對這種傻白甜的學生,到後來我也看開了,開始立足人生,放棄高考,從常識補起。我放棄的契機來自一篇要求背誦默寫的唐詩——《蜀相》。小牛指著書問我,“老師,諸葛亮是真人嗎?

我不想理他:“什麼?諸葛亮?你快把蜀相再背一遍,一會兒默寫。”

“不是,老師,我的意思是,諸葛亮不是小說編的嗎?”

“你真的不認識諸葛亮?那你知道三國這個朝代嗎?”我遲疑了。

“不知道啊。我以為都是編的呢。”小牛理直氣壯地說。

面對小牛,我真是備受打擊,每次上課都想搖頭晃腦感慨一下真乃是貫索犯文昌,天曉得他的語文老師三年都幹了啥。

晚上九點半結束工作,離開位於城市中心地段的教學樓時,某知名補習公司綠色的招牌已經隱沒在夜色中,唯有三個白色的字母報喪一樣突兀地抓著你的眼睛。偶爾偶爾,我會難過地坐在馬路對面的麥當勞裡,一邊吃著遲到的晚餐(唯一能消費得起的快餐品牌),一邊盯著這三個我從小看到大,從小恨到大,從小被他吸血到大的字母,認真思考我能不能去炸了老闆全家。

這周,在給最後一個學生上完課後,我選擇了辭職。

短短三個月,我成了小有名聲的老師,有不少學生跑來專門點名上我的課,不惜跟著我從一個校區跑到另一個校區。教了一個學生,等於將要教他的鄰居、同桌、初中基友。

我要感謝我的培訓老師,是她教給我了在之後三個月打工生涯裡我最受用的知識:我們存在的意義就是讓學生相信我們比學校老師更好,重點是相信。

但我再也不能昧著良心用羊奶去煮羊羔,眼睜睜看著家長下班後坐在車裡等孩子下課等到深夜,一節課一節課地續費,從一萬到兩萬再到三萬,而他們的小羊羔呢,能學到什麼呢?

高考輔導一對一:花錢假裝學習是怎樣一種體驗?

三個月裡,同一篇閱讀我念了17遍答案,同一道詩歌鑑賞我讀了15次解析,但我仍不知道閱讀答案為什麼選這句“點明主旨”而不是那句,我也不知道詩歌答案為什麼是“烘托”而不是“側面描寫”。

我仍然不會寫作文:我不知道學生應該用什麼材料作為“論據”,我也不知道學生應該立一個什麼樣的論點,我就讓他們寫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我唯一愛講並且會講的只有前四道選擇題,選出正確的字形讀音、辨析詞語、病句和文學常識。但沒有學生想聽。

他們說:老師,這也沒範圍,講了也不一定考,就隨緣吧,您多講講閱讀,您多講講作文,我想快點提分,我想留在本市,我想以後還過現在這樣的生活——也就是說,有兩套房產,一輛一汽大眾,月薪一萬上下,週末能打PS4的生活。

美編: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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