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子龍:夢裡鄉關

蔣子龍:夢裡鄉關

蔣子龍:夢裡鄉關

夢裡鄉關

文 | 蔣子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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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是每一個人的伊甸園,給了你生命的源頭,知道自己是從哪兒來的。故鄉滋養著一個人的精神,留有童年的全部歡樂和記憶。故鄉也只屬於童年,人稍一長大,就開始苦戀天涯,夢想遠走高飛做舍家遊,如同鳥兒翅膀一硬就要離窩。青年人滿腦子都是“好男兒志在四方”、“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天涯何處無芳草,青山處處埋忠骨”……在我的家鄉甚至形成這樣一種風氣,能闖出去才叫有出息,無論上(北)京下(天津)衛,都是本事。而一旦上了年紀,就開始恭敬桑梓,“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於是也就有了“鄉心”——“思心晝夜起”。離鄉越久,思鄉越切,萬般滋味,盡作思歸鳴。

我是1955年夏天,考到天津讀中學。離開了家,才知道什麼叫想家。出門在外反把家鄉的千般好萬般妙都想起來了,卻已沒有退路,半途而廢,將無顏見家鄉父老。特別是後來的“遣送回鄉”,變成一種嚴酷的政治懲罰,形同罪犯。

久而久之,一般人跟故鄉的感情被異化,或嚴重扭曲,一旦離開就很難再回去了。正由於此,至今已60多年來,我做夢大都還是故鄉的情景,特別是做好夢的時候,當然那背景和色彩是我童年時故鄉的樣子。不僅故鄉的形貌像刀刻般印在我腦子裡,就連我們家那幾塊好地的形狀和方位,也還記得清清楚楚……

蔣子龍:夢裡鄉關

我的老家是個大村子,南北狹長,村子中間有一條貫穿南北的主街,東西兩側各有一條輔街,每隔五天有集。即便不是趕集的日子,一到晚上,羊雜碎湯、烤燒餅、豆腐腦、煎燜子的香味便從主街彌散開來,犒勞著所有村民的鼻子。如果我表現得好,比如在全區的會考中拿了第一,或者在秋涼草敗的時節還能給牲口割回一筐嫩草,老孃就會給我三分錢和一個大巴掌形的棒麵餅子,到主街上或喝羊湯,或吃燜子,任由我意。現在想起來還覺得齒頰生香。

在村西有一片茂密的松樹林,那就是我心目中的“野豬林”,雖然沒碰到過野豬,卻不只一次見到過拳頭般粗的大蛇,有人放羊躲到林子裡乘涼,盤在樹上的巨蟒竟明目張膽地就吸走了羊羔。村東一片深水,人們稱它為“東坑”,據村裡老人講,幾輩子沒有見過它幹坑,大家都相信坑底一定有王八精。村北還有一片水域,那才是孩子們的樂園,夏天在裡面洗澡、摸魚捉蝦,冬天在冰上玩耍。只有在乾旱的年月,才會縮小成一個水坑,然而水面一小又容易“翻坑”,魚把水攪混,混水又把魚蝦嗆得動彈不得,將嘴伸到水面上喘氣,這時人們下坑就跟揀魚一樣。有一回我下窪割草回來,正趕上翻坑,把筐裡的草卸下來,下坑不一會就撈了多半筐頭子魚。

還有瓜地、果園、棗林、滿窪的莊稼、一年四季變化豐富的色彩……如果世上有天堂,就該是自己的家鄉。有一年暑期因貪玩誤了迴天津的火車,只好沿著南運河堤走到滄州站趕快車。河堤上下是遮天蔽日的參天大樹,清風習習,十分涼爽。這古老的林帶從滄州一直鋪展到天津,於是想好一個主意,來年暑假提前備好乾糧,豁出去兩三天時間,順著森林走回老家。可惜第二年全國“大躍進”,我也要勤工儉學,不能再回家了。隔了許多年之後才有機會還鄉,

竟見識了真實版的“家鄉鉅變”:滿眼光禿禿,護衛著南運河堤的千年老林消失了,我站在天津的站臺上似乎就能看到滄州城。南運河在我的記憶中是一條童話般的長河,竟然只剩下了一條幹河床,裡邊長滿野草,中間還可以跑拖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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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村子也禿了、矮了、幹了,村頭道邊的大樹都沒了,幾個滋潤了我整個童年的大水坑也消失了……這讓我失去了方位感,不知該從哪兒進村?甚至懷疑這還是我夢牽魂繞的老家嗎?最恐怖的是緊靠著村子西邊修了個飛機場,把村裡最好的一片土地變成白惶惶的跑道,像一刀砍掉了半個村子。

自那次回家後,我的思鄉夢裡就有了一條抹不掉的傷痕。

在我的記憶里老家是很乾淨的,冬天一片潔白,到春天大雪融化後麥苗就開始泛綠,夏天蔥綠,秋天金黃……那個年代人們沒有垃圾的概念,生活中也幾乎沒有垃圾,無論春夏秋冬鄉村人都起得很早,而清晨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先將自己庭院和大門外面打掃乾淨,清掃出來的髒東西鏟到糞堆上漚肥。家家都有自己的茅廁,對莊稼人來說糞便是好東西,沒有人捨得胡亂丟棄,即便是牲口在路上拉的屎,都要揀起來帶回家,或扔到自家地裡。而今還沒進村子卻先看到垃圾,村外的樹枝上掛著絲絲縷縷、花花綠綠的髒東西,凡溝溝坎坎的地方都堆積著跟城市裡的垃圾一樣的廢棄物……我無法相信村子裡怎麼能產生這麼多垃圾,抑或也是沾了飛機場和滄州市的光?

這還是那個60多年來讓我夢魂縈繞的故鄉嗎?如今似乎只剩下一個村名,其餘的都變了,蒼涼、麻木,無法觸摸到故鄉的心房,卻讓我覺得自己的所有思戀都是一種愚蠢。讓我感到心裡刺痛的還有家鄉人的變化,有熱情沒有親情,熱情中有太多客氣,客氣裡有拒絕、有算計。我有一發了財的同鄉,跟我商量要回鄉投資,回報老家。我大喜,歡欣鼓舞地陪著他見老鄉,商談具體事宜,待到真正付諸實現,始知抬腳動步都是麻煩,已經談好的事情說變就變,一變就是多要錢,鄉里鄉親又惱不得也氣不得,比他在別處上項目成本高得多,效率慢得多,而且估計最終難有好結果,便擦乾淨屁股,帶著失望乃至絕望逃離了故鄉。

自那件事情之後我也很少再回老家了,才知“家山萬里夢依稀”,不只是空間上的距離,更重要的是心理距離。“不是不歸歸不得,夢裡鄉關春復秋”。每到清明和除夕,夜深人靜之後,到一偏僻十字路口,給父母和蔣家的列祖列宗燒些紙錢,口中唸叨一些不孝子孫道歉該說的話。有時話說得多了難免心生悲涼,今夕為何夕,何鄉說故鄉?

蔣子龍:夢裡鄉關

其實故鄉就是爹孃,有爹孃在就有故鄉,無論故鄉變成什麼樣子。沒有爹孃了,故鄉就只能留在夢裡啦。

但故鄉是一定要回去的。活著回不去,死了也得回去。西方人死後願意見上帝,中國人死後希望能認祖歸宗。屈原唱道:“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連狐狸死的時候,也要把頭朝向它出生的土丘。有一天晚上讀向未神遊的詩:“生我的人死了,養我的人死了,埋葬了父親等於埋葬了故鄉!處處他鄉處處異鄉,從此我一個人揹著故鄉,走啊走啊看不到前面的路,驀然回首也找不到來世的方向。”

忽然眼淚就下來了,情不自禁衝著故鄉的方向跪倒,心裡呼喚著爹孃腦袋磕了下去……

蔣子龍:夢裡鄉關

《人生實苦 但請足夠相信》為著名作家蔣子龍的人生隨筆,薈萃了作者執筆40年來優質散文,這些文章或者寫人生經歷,或者暢談生命哲思,又或者表明對某種狀況的情感態度,都非常引人入勝。他的筆就像一面鏡子,我們或許都能從中看到自己的樣子。

人生沒有永恆的夜晚,你要的歲月都會給你。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想要的總會在不經意的時候出現,我們要做的就是:懷揣希望去努力,靜待美好的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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