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馬謠

世全的棋是靠走馬吃飯的。

走雙馬。兩匹馬相依為命,河這邊河那邊都一樣。敵人有時被其中一匹馬傷了,惱羞成怒,下決心要出雙車殺馬,又常常只能是嘆一聲了得,因為另一匹馬就在棋網裡一個最妙的地方臥著,來敵膽敢傷其兄弟,它血眼一瞪,快如閃電,先制敵於死地。

一局下來輸贏不說,十之八九世全兩馬俱在。

那年早秋,明律紳士下鄉收租,船泊在河下,帶來個販煙土時結識的徽商。明律紳士把世全請去了,金硯子、銀硯子隨行,在咀頭山腳下比祺。

咀頭山原是個繁華去處,有好幾家打金店,從南昌、饒州還有信江過來下長江的船常常走後湖裡來過夜,秤杪上就是咀上。早先有個湯姓住家,後來二都裡過來了個打魚的劉萬鎰,把湯姓人擠兌走了。這地兒就叫萬鎰咀,明律紳士是他的十四世孫。

不知那個吃屎的好佬在咀頭山下動了築壩的念頭,這就壞了風水。也就動了個土,翌日天麻麻亮,有人看到一紅一白兩匹馬騰空東去,眨眼無影無蹤。此後,發人瘟,鬧災荒,打金店倒,一切都衰敗了。

“要說都是命———”夫人打著揚州來的桃花紙扇,很認真地說:“再精神的人也不知這個烏鴉打架的地方是鳳凰山,要知道,誰還不把紅馬、白馬當祖宗奉?”

“婦人家知道什麼?”明律紳士打斷夫人的言辭,對已經開始落子的徽商說:“那樣的雙馬,要佔好大的氣運,一般人也駝不住。”

這徽商是個快車手,無論誰先,他反正開局時象、士、炮不動,這個意思下棋人懂的,就是不設防。一心走車,這車走得確實嫻熟,一下、兩下,看棋人剛剛打完一個哈欠,徽商的車就開始過關斬將。

世全的棋路還是老樣子,象、士、炮六子中首先是要選兩子稍微動動的,很快,雙馬出欄,跋山涉水,戰旗獵獵。

就是開始一兩腳保家衛國的俗棋,給了徽商難得的主動權,很快世全死炮、折兵,一掛車被殺死在庫裡,四

面楚歌。

世全的雙馬也在不停地騰挪。他們好似並不急於和敵人正門作戰,跳來跳去好似玩日字遊戲。徽商樂了,覺得這廝浪得虛名,臭棋而已。心一鬆懈,就抽了口水煙,呷口茶,準備開始抽車吃。所謂抽車,就是陰謀設計好一個局勢,忽然一個惡勢要奔對方的主帥而去,對方主帥一躲閃,則惡狠狠地把對方的車生吞了。這一招太狠毒了!人家已經丟了一車,那車屍骨未寒,竟然又害人家兄弟,雙車一丟,這棋就不用下了。

徽商舉反手邊一車,“將……”,尾音拖得太長,後音無力。有著長長甲殼的兩個手指夾著車停在了空中,徽商的眼睛往自己的軍營瞟了一眼,再瞟了一眼那世全的那兩匹不歇腳的戰馬。

好熱!徽商說。

夾棋子的手沒動,右手從馬褂裡摸出汗巾,很斯文地擦了汗,明律紳士的夫人盯著那方噴著花露水香味的絲質汗巾,想開口讓明律下次跑下江販煙時買一方這樣的貨。

“我輸了。”

徽商把汗巾斯文地折了,放回衣兜,安靜地宣佈。

一般人看不出,原來那兩匹馬擺成的陣勢,徽商的帥營在劫難逃。

這是第一盤。後來金硯子的娘來取走了半籮粟子,是夫人施捨的,夫人看大漢子家斷了糧,看天面,捎信叫大漢子老婆來取一籮人家交租的秈粟,這女人膽怯,只敢取半籮。

“過得這麼苦,還讓兩個兒子學棋,不知道大漢子是傷了那根腦筋。”夫人不知學棋是明律紳士的注意,就管自唸叨。

金、銀二硯就有些尷尬,看棋時也就走心,下棋的人也有點皺眉,時間過得也就有點點混亂。終局,還是師師傅贏了。

明律紳士笑了,對徽商說:我叔公這馬棋沒遇到過對手。

徽商對世全作揖:見教見教。

第三盤棋下得久了,遠處傳來雞叫,水裡的遊鴨子沒了影子,船板上熱得像蒸籠,毒日頭從船篷的舊蔑縫裡鑽出,明律紳士的府綢長衫也顯出了溼印跡。

西南方向傳來了三聲銃響。

什麼銃,聲氣這麼脆?世全皺了皺眉頭,繼而目光投向明律,問:“是槍聲吧?開始抓丁?”

“下棋,下棋,”明律紳士沒正門應答:“什麼鬼風?對面還是東風呢,咋就變卦了?”

“我輸了。”世全收手。

四雙眼睛把盤上的局勢看了又看,世全的局勢尚可,沒到兵敗的時候。

“先生兄弟有幾?”徽商為世全斟茶,顯得非常恭敬。

“一條香爐腳。”世全面色顯出些許的難看。

“哦?得罪!”徽商鞠躬致歉:“先生這盤棋本不至於輸,但先生義字為先,每次必全雙馬,寧輸棋不折一馬,也就難免萬中有一掉勢。”

“哪裡,是先生的棋道高超,在下心悅誠服。”世全鬆了口氣,看天天是藍的,看水水是清的,身子骨舒坦,覺得過癮,好久沒有這樣的對手。走車棋也不易,以攻為守,家門口哨兵不到位,好似一門炮,一匹馬,甚至兩個卒也可以直奔其帥營奪旗。但人家這快車手吃車飯,兩掛車縱橫馳騁,相互呼應,見山開路,遇水架橋,所向無敵;順我者活,逆我者死,自己沒有半點閃失;敵方官兵哪裡還有奪人帥旗的膽略和氣力?雙馬棋,遇到這樣的棋道,愈能釋放馬棋的精妙。

妙,走得好車。世全打起肚官司:比起咱的雙馬棋,那是還要走軟的,不信再看,這棋在金硯子面前充不得好佬。

金硯和銀硯是雙胞胎兄弟,大漢子有福,三十多歲得崽,一下得倆。民國八年的事,

明律的兒子花癩痢,官名叫聞達,生相斯文,分裝頭,細皮白肉,眼小如豆。書讀到縣裡去了,習不得英文和算學,國文好得死,寫一手好楷書。明律精明,知道這娃將來沒啥出息,也就隨其聲色犬馬,不聞不問了。一次下鄉和佃戶議事,路過曹書堯先生的私塾學堂,紳士問先生可有好苗子,先生答後排那兩個是讀書的料。那是紳士堂兄大漢子明標的兩個兒子。

後來大漢子明標沒銀子交學費,想讓倆兒子跟他們娘去挖黃豆地,明律紳士就把話撩明:“哥,那個大的(聞達)沒書份,這倆娃我來送三年書,紙筆墨硯和先生的束脩都由我出,你就管口吃的。”

送三年書是兌現了的,兩個娃也都天資聰穎,各自寫得一筆好字,算盤打得力拉響,說是肚子裡一百幅對子擼出來就是,看相、看地也都到了賺飯吃的份上。但大漢子本分,兩個娃也就還只是做挖黃豆地的勾當。

到丁丑年春上,明律先生在鳩集街上傳過話來,鄉公所有個賬房的缺口,金硯子早晚過那邊去學幾個月,等老賬房退下就頂上。這之前,兩個人都跟世全老叔公學棋。

大漢子不悅,倆孩子都十九歲了,不學打銅打錫,也不學行船跑馬,學那閒死血的勾當做什麼?大漢子也不喜歡妖里妖氣的世全,整天屁事不作,照樣吃香喝辣,娃兒跟他,不定變成什麼惡物。

但大漢子家裡的事,明律先生說了算。何止大漢子家?就說這團近三劉,先生說了不算的也少吧?

世全非常樂意教娃兒下棋。說實話,團近早已沒有好棋,鳩集街上那邊過來幾個主真不是對手,世全閉著眼睛下那幾個也贏不了棋。早幾年港頭那邊來過一個,下連環炮的,有幾招險棋有嚼頭,但也都是江湖上的花妙功夫,沒有筋骨。如今那人也早已沒了音信,說惡話客死他鄉了也未可知。所以世全就只能自己跟自己下棋。此外也就是九川裡的江水子。這癩痢子也有好長時間沒來了。

那就教這兩個娃娃下,要說靈泛,德行,團近也真沒人勝過這兩個。

這兩個也屬馬,正是雙馬的說頭,世全的棋走的就是雙馬,棋道上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金硯子比銀硯子早出世屙泡尿的功夫,都是子時算命,一樣的八字。但金硯子比弟弟要靈泛不少。這個世全是看在眼裡的。

學不過數月,就有了戲。

金硯即可讓弟弟一匹馬。就是說,金硯一匹馬不出欄即可和弟弟平手,最差三盤也必有一勝。就是,任憑戰事多麼吃緊,金硯子反手一匹馬只在家裡吃死食,紋絲不動。當然跟別人下棋,那就是師傅的衣缽,兩匹馬相依為命,不離不棄,互為犄角之勢,從出欄到攻人城池再奪敵帥旗都是一樣。紳士來訪,世全就讚賞有加,但有一句話始終不開口。世全感受到了某種不悅。覺得自己的某種權威受到了威脅,這個威脅正是來自金硯子。

原來,金硯子雖然下棋還不能勝過世全,但他和別人下沒有輸過。九川裡江水子是都昌名棋,這次尋道來找世全下棋,三盤棋世全輸了首盤。但接下來是金硯子和江水子下,五盤棋全是金硯子贏。

江水子心有不服,氣鼓鼓的飯也不吃走人了。世全把金硯子那棋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又一遍,忽然心驚,煩躁不安。天哪,這娃,竟然有個自立的規矩,每次奪人帥旗的馬是交替著的,這次反手馬奪人帥旗,下盤必然是順手馬奪人帥旗。細數去,兩天贏人九盤棋,必然是反手馬多帥旗五次,順手馬奪敵帥旗四次。

世全沒教過這個道道,也從來不用這個道道。天下高手如雲,真不曾見不曾聞有哪個誰如此下棋。

這人哪,要說凡在還在人裡頭算賬的,怕是各人都有些自己的規矩,任憑世事變化,規矩不改。這規矩也只在自己心中,不亢不卑不在發酒瘋時胡吹。

血肉之軀,終歸塵土,要說那金貴的,就是自守的規矩,規矩好歹沒有一定的尺度,任憑世人說雲說霧,金貴之處在於為心中那點東西忍辱負重,必要時血薦軒轅,規矩紋絲不動。

“喝口茶吧。”明律紳士看世全心思跑到棋盤外面去了,清個嗓,打了個禮貌的叫口。

世全還在思考那娃自定的規矩。世全贏徽商的兩盤,奪敵帥旗的是反手馬還是順手馬,世全也是糊塗的,當然一步步還原是可以記起來的,但誰似那娃,不言不語不經心,絕不亂了心內的方寸。

後來幾盤都是徽商主動要和金硯子下,如世全所料,平分了輸贏的秋色。最後一盤,徽商動了真功夫,金硯子的雙馬也就略欠了以往的處子之風,顯得些許煩躁,到底也逼近了徽商的帥營,徽商惡從膽邊生,雙車搏馬!要殺金硯子順手出欄的馬。本來反手馬還是順手馬沒有區別的意義,但徽商只下兩盤棋就發現這孩子的古怪,就故意出雙車一心殺這順手出欄的馬。

金硯子輸了!世全說。

誰輸了?明律一臉驚愕。

金硯子輸了,世全重複。

“下,下,你師傅嚇你呢。”徽商安慰金硯子。

金硯子不下了,也不承認輸棋了。

“我哥沒輸!”銀硯子憋紅了臉,怒氣衝衝地吼了出來。

這孩子平時不說話,今日一反常態,把世全和明律都嚇了一跳。

明律紳士臉色變得難看起來,眼睛瞪大,忽然咳嗽不停,夫人忙遞上手絹。明律從座椅旁拾起文明棍,待舉起,卻停住,眼看著船窗外邊不轉珠。

不遠處湖灘上走來了三個人,兩個穿土黃色衣服,揹著槍,分明是兩個兵,一個禿頭矮子,是保長康毛。

明律嘆口氣,不再有訓斥銀硯子的念頭,跟徽商說:得罪先生了,這一程到處抓丁,看樣子仗是真要打了,日本人也真不是東西,有個兵屙泡屎走丟了,賴中國人下了惡手。這年月,走丟個人不就是芝麻點大的事嗎,不定就是一個人到婊子院打茶圍去了呢。這倒好,動不動炮轟,這,這,這叫什麼事嘛?子曰……

保長爬上船一臉嚴肅,碎步前趨,直接跟明律紳士打起了耳語。

“不行!”明律憤然出聲,打起江湖上學來的稀聲氣話,大概是故意說給外面的兵聽:“我大漢子哥哥就這兩個娃,大的已在鄉里學做文書,算是為黨國效力吧?這老細是一根筋,笨似人的卵,是打仗的料嗎?”

保長不敢明的得罪明律,但也不坐和,訕笑者說:“紳士不是不知,我也是傳個話而已,你說不去我巴不得也說不去,這徵兵的任務,又不是我定的。紳士天天跟二先生一起打牌,省裡的文件那是您眨眨眼就曉得的,兩丁抽一,今年是鐵定的!日本人都過了盧溝橋,委員長都慌了筋,這個不去,那個不去?誰去?”康毛瞟了一眼明律,把話勢縮了縮:“總不能叫我這樣的老骨頭去吧?”見無人接話,乾脆把下面的兇詞兒一塊敨了:“陶家灣,鼎貴的兒子,樣事都說好了,賣丁的錢都糶了米,上了馬背臨時不肯去,跑了,跑得過紅子嗎?紅子這邊太陽穴進,那邊太陽穴出,一地個血……”

“鸕鳥屁!”明律夫人打個寒噤,臉色發白,繼而怒色滿面,一手去後腦撫弄一下鬏巴,一手把桃花扇收得整齊,很有分寸地用扇身輕點,有條有理地數落康毛:“保長先生,都是自家人,大漢子也沒得罪過你吧?他買你那塊茶叢,你嚼什麼價,他給什麼價。你說吃虧,我當家的還偷著塞了你兩塊袁大頭。我家是你的大路,管吃管喝少嗎?到關鍵時刻,咋就翻臉不認人了呢?鄉里鄉親的做張做勢不好。早先百衣先生,穿家機布長衫,當兵的做張做勢,狗眼看人低,百衣先生不跟當兵的計較,把個連長叫來,當面扇連長三個耳光!不也白扇?!”

“毛叔公,我看這事就這樣,”明律接過話頭說:“我客人在,您就莫唸誦,指標的事我跟二先生說,保證減少兩、三個,說話算數,您跑一天也辛苦,這幾塊錢你就帶那兩個弟兄去鳩集街吃盤豬頭肉,樟樹佬店裡有老酒,儘管喝,寫我賬上就好。我這裡就不管你伙食了,我等是苦命人,吃慣了芥菜粥的。”

“我去!”說話的是銀硯子,他站起身,臉色憋得通紅,看大家詫異,再說:“我去當兵!”

忽然想起什麼,走到棋盤跟,把金硯子這邊的馬進了一日。

徽商明白過來,微笑了,趕緊殺了對方的順手馬。銀硯子擦了眼淚,果斷偏將,待對方車趕來,舉反手馬,非常果斷地喝道:“將軍!”

徽商好似輕了擔子,開心地總結那盤棋:“就是,我殺你一匹馬,你偏帝,再將我悶宮,我就輸了嘛。”銀硯子、金硯子眼淚汪汪。

銀硯子一改往日的木訥,擦淚正衣,一臉堅毅,在明律和夫人面前跪拜,起身對保長說:“男子漢保家衛國,理所當然!”

“我也去!”金硯子也挺起腰桿,朗聲說:“願和弟弟一起從軍,我們從小一起長大,誰也沒有離開過誰。

保長橫著的麵皮放鬆,笑了,轉臉對紳士說:“先生您看——”

明律轉過頭去,好一陣哽咽。

良久,嘆口氣,搖搖頭,示意夫人取來馬捎,張羅好紙筆墨硯,寫起端方四正的楷書。

士毅吾兄:

見信如面,南京一別已是三載……

封好信,又叫夫人去取四十塊錢,一併交金硯子,很傷感地說:“我兒有報國之心,愚叔自是欣然,看樣子你倆都是從軍報國的命,你叔你嬸斷無阻山阻水之意。經管好此信,命在信在,一路下長江,去南京,找南京政府軍政次長劉士毅將軍,將軍會安排你們去讀軍校的,好好讀書練武,盡忠報國,吉人自有天相!”

徽商也感動得眼淚汪汪,取出一包銀錢,交給銀硯子:“孩子,這些錢,算我的學棋錢,給你爹,家裡沒有幫手,日子過得艱難。”

世全拈著鬍鬚站在一邊,似點頭,似搖頭;似疑惑,似感悟。唸唸有詞:“一馬出欄,另馬相隨;躲開邊角,犄角之勢……自古名士曰忠曰義,盡忠耶?取義耶?”

這是丁丑年七月裡的事。

沒有人知道明律紳士是怎樣孤身一人去了鳩集街的,也不知道他到底如何發了大財,只知道他家的院子和省主席曹浩森(派名明魏)的弟弟二先生家的院子毗鄰,兩家關係那是好得沒法說。

紳士做過很多花腦筋的事,比如劉家人和箬塹人爭湖港,又比如萬鎰咀人和新屋裡人爭山林權,他都旗幟鮮明地站在自己家族一遍,出了大力。浩森老家是箬塹人,新屋裡的祖人和萬鎰村的祖人也只是隔了件汗褂兒,這就有點那個。人死後,有說他認家義,重友情;也有人說他做人如下棋,機關算盡,但天道不可違,就沒了好下場。

民國三十六年冬,明律紳士病死,葬在鳩集下街大柿樹下。

祁門那邊過來個舊友奔喪,聞達先生識得他是當年和父親一起販煙的商人。那人再三要叫船過後湖來咀頭山,聞達也就全程陪客。那夜,兩個人在船上喝慢酒。皓月當空,寒風瑟瑟,祁門佬拿腔拿調地歌起詩來:

故人哪,西辭,黃鶴樓啊

煙花那個三月吶,下揚州——

孤帆遠影呃,碧空盡哪

唯見長江啊,天際流

詩畢,聞達搖頭晃腦地讚歎:吃價,吃價。一時興起,畢竟記得戴孝在身,就用散花的調子唱了:

昔人那個呃,已乘啊,黃鶴去哦

此地那個噢,空餘喲,黃鶴樓

黃鶴一去是噢,那個不復返哪

白雲那個千載呀,空悠悠呃……

二天兩人去了劉乾利的墓前,祁門佬要來紙筆認真抄錄了墓誌銘:劉公乾利,字東山,號銀硯,生於民國八年六月初五子時……南昌會戰時授陸軍少校營長,隨陳寶成將軍忠勇殺敵,於蓮塘後起陳家遭敵重兵圍困,激戰三晝夜,彈盡糧絕,英勇殉國……

此時,世全公也剛謝世不久,其也多年丟了下棋的行徑。馬棋已成舊話,被風吹到鄱陽湖上去了。

金硯子隨大漢子在浮樑做篾。

那年,兄弟倆租成家廣松的船去下江,在鎮江地面過夜時遇了劫匪,船老闆廣松被殺。兄弟倆跳水逃命,風急浪高,又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九條命的貓也該絕命。天可憐見,金硯子被一棵漂浮的死樹掛住,漂到天亮,一上水販瓷器的羅塌子船老闆喜歡清早觀風,發現了蹊蹺,命人靠船察看,發現那人尚有氣息,救得上船。由是金硯子撿得命回。可憐銀硯子屍首不見,音信全無。金硯子心存慚愧,從此心如死灰,也不去鄉公所幹事,丟了下棋的行徑,隨大漢子學了篾匠的手藝,去蓮塘,去浮樑。

南昌會戰之時,大漢子隨和全子(大名也叫世全)在蓮塘縣打穀籮。目睹了那場惡仗。和全子說:足足一個月沒停火。師長陳寶成死在蓮塘陳家山,他的屍體旁,有個只剩下一條胳膊一條腿的營長。整理遺體時,發現其上衣兜裡有兩枚棋子,都是馬。

傳出那個死難營長是二都人,先祖來了六都,居後湖萬鎰咀。

天哪,這是哪裡的話,哪裡話呀?

兩個人漏夜逃回萬鎰咀,遇公船有差先到,那是運回了抗日英雄劉乾利的屍骨。一夜燈火 圖片通明,為亡人做羅天大醮。

大漢子夫妻哭得死去活來:天哪,這是俺家苦命的銀硯子啊……

祁門佬回船,耳濡目染世間許多滄桑,感慨萬千,正欲歌詩一首,湖灘那邊傳來瞎子討飯的鼓點,鼓點停,道情腔嫋嫋而來,如泣如歌:

一馬呃

離了哦

西涼界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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