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近地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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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

良辰有佳宴,那一日紅白桃花盛開,台州太守唐仲友邀我出席。曲水流觴,他與賓客們置酒賞花,好不風雅。酒興正酣的時候,唐仲友對我說:“蕊兒,你是遠近聞名的江南才女,不知可否為我們賦一首詞來應景?便以這桃花為題吧。”

他們叫我嚴蕊,台州營妓,若不是唐仲友的偏愛,我原本是沒資格出席這種場合的。他是客,又是官,而我只是個營妓,雖然芳名遠播,可是卻沒有什麼實際地位可言的。哪有說不的權利?

於是我略一思索,便應聲作成一闕,道:“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

唐仲友聽了很高興,當著滿席賓客大讚我的才華,還賞了幾匹貴重縑帛,命我縫製霓裳,改日為他和歌起舞。席間賓客盡歡,他拉著我走到一棵桃花樹下,抱著我說:“蕊兒,我們相識,轉眼也有一年了吧。之前聽人說你是‘十年不識君王面,始信蟬娟解誤人’,四方聞你芳名,多少子弟奔赴而來,不遠千里,只為見你一面……我還道你是多冶豔妖媚的一個女子,哪知……”他不再說下去,只是笑著看我。

唐仲友出身高門,貴為台州知府,少年高才,文采風流,說起情話來也柔情蜜意,不免令人沉醉其中,我揚了揚唇角,說:“哪知嚴蕊不過是個面容如水,並不值得人記掛的女子,是不是?”

他輕輕將我的頭按到肩膀上,說:“哪知你素雅如蘭,才貌雙全,本該嫁入高門大戶,過無憂無慮的生活……可惜如今,卻淪落了風塵。”唐仲友眼中似有憐惜,說:“給我點時間,我會娶你過門。”

我忙推開他,說:“朝廷有法度,官府有酒,皆可召歌妓承應,但只許站著歌唱送酒,不許私侍寢席,我們不能……”唐仲友似是清醒了些,眼中也有不捨,抱緊了我說,“蕊兒,給我一點時間。”這時,他的好友謝元卿走過來,看起來也有些醉了,把手中酒壺一擲,說,“那個朱熹,真是欺人太甚了!”

聽到那個名字,我身子一震。唐仲友嘆了一聲,說,“他身為浙東常平使,竟然公報私仇,因我永康學派反對他的理學觀點,就處處與我為難,也當真是欺人太甚。”

我輕聲開口,問道,“你們所說的朱熹,可是徽州婺源的朱元晦嗎?”

元晦是他的字。朱熹這個名字,我已經許多年沒有聽人提起過了。

他們還未來及回答,這時忽有一眾官兵魚貫而入,將這桃花園層層圍住,領頭的一個惡聲惡氣,道:“朱學士已經上書疏彈劾唐仲友,其中第三四條就是狀論他與台州營妓嚴蕊的風化之罪,我是紹興太守,現將此二人收押,容後再審。”

這時,有個俊秀人影從紹興太守身後走出來,依舊是一襲青衫磊落,長髮用金冠束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面容雖已不似少年時般眉清目秀,卻依然英俊分明。眾人皆恭恭敬敬地叫他,“朱大人。”他看我一眼,似是怔了一怔,很快轉頭看向唐仲友,說,“唐仲友,你雖與我政見不合,卻也是個人才,可惜自甘墮落,實在難當國之棟樑。”

我垂下頭,不想看見他,更不想被他看見。唐仲友面色頹唐,當下也是無話可說,一行人灰頭土臉地魚貫而出,周遭桃花流水的風雅之景也失了顏色。可是,當我走過朱熹的身邊,看見他那青色的綢緞袍角,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

我只是想看他一眼。

一眼,真的,只是一眼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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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從前我並不叫嚴蕊。這是後取的藝名,在我被迫去做台州營妓那一天。我痛恨這個名字,可是它卻在幾年之間紅遍了風月場,多少豪門子弟慕名而來,他們讚美我的才華和容貌,以與我結交為炫耀的資本,經常一擲千金搏我一笑,贈送珍珠玉帛數不勝數。可是骨子裡,他們根本瞧不起我。

我不過是個卑賤的營妓,縱使再有美貌才情,也是個只要出錢就能唾手可得的女人。我不願辱沒了我周家的聲名,便也漸漸忘記了自己過去的姓名。

周幼芳。——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人再這樣叫我。

唐仲友就關在我對面的牢房裡。那個紹興太守雖然表面兇悍,卻也是官場的老油條了,懂得拜高踩低,輕重緩急。唐仲友出身高門,在朝中總算有些根基,他不敢貿然動他,就把那股火加諸在我身上。

一日三餐,他吃的是四菜一湯,我吃的卻是殘羹冷炙,擱著兩道木頭柵欄,他滿懷歉疚地對我說:“蕊兒,委屈你了。不過你不要擔心,我的同鄉王淮在中書省當國,現在已經開始幫我在朝中走動了……”他的話還沒說完,這時卻有兩名獄官拿著鑰匙走來,咔嚓一聲打開木門,說,“唐仲友是吧?你可以出去了。”

唐仲友大喜,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冠,隨即問道:“嚴蕊呢?也該一併放了的吧?”

獄官冷冷道:“上頭只說放你一個。其他的我們不知道。”唐仲友面露難色,路過我牢門前的時候,他一手抓著木頭柵欄,一手伸進來握住我的手,說:“蕊兒,你再忍耐幾天,我一定會設法救你出去的。”

我點了點頭,心裡也騰起些微薄的希望,畢竟坐牢的滋味並不好受,他握著我的手信誓旦旦的時候,也的確有一股暖流湧上心頭。

他走了之後,監牢裡寂靜一片,昏暗無聲,我獨自一人嚼著盤中冷飯,輕輕嘆了一聲。這時,忽有火把的光芒將四周照得燈火通明,一眾官兵簇擁著一個人走過來,將一把紅木座椅端端正正地放在我牢門口,那人一襲青衫磊落,款款坐下來,他居高臨下地對我說,“嚴蕊,抬起頭來。”

我認得這聲音,顫抖地抬起頭來。火把映照著他的臉,清晰明亮。

那一刻,朱熹正好也垂頭看向我,四目相對的時候,他微微一怔。

朱熹沒有再看我,好像覺得自己認錯了人。他瞥我一眼,試探著問:“你本名叫什麼?祖籍是哪裡?”頓了頓,又說,“與唐仲友的私情,你可供認不諱?”

我沉默良久,說:“朱大人既是來審問我的,就該有審問的樣子。我的過去如何,與這案子何干?”

他頓了頓,說:“只是覺得你很面善。”我閉上眼睛,聽見他又說,“又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

此時此地,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做夢一般。牢房裡陰暗潮溼,四周寂靜無聲。我沉默地掙扎著,他是忘記了我這張臉,還是忘記了周幼芳。

我父親姓周,是江西婺源朱家的下人。自出生起,我就與他住在同一個大院裡,只是彼此沒見過面。他是朱家少爺,而我,自然是整日在下人房裡活動的。

不知不覺就長到十幾歲,那日我在南面大門口捉麻雀,用一根小木棍支起從廚房裡借來的大黑鍋,底下撒上一把小米,等麻雀到鍋底下吃米的時候就拉倒小木棍,這樣它們就會被鍋子罩在下面。那時我正手握拴著小木棍的線頭躲在暗處,正興致勃勃地看著那拿口鍋,這時忽有一個小公子手捧著書卷走過來,一腳就踢翻了我的鍋。

驚飛了剛剛落下來的一群麻雀,撲稜稜又飛上了天。我氣得跳腳,跑出去嚷道,“喂,你走路怎麼不看著點啊!一邊走路還一邊看書,小心撞死你啊!”

他從書卷中抬起頭來,看我一眼,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他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小米和黑鍋,神色間有些好奇,問道,“你在做什麼?”

我見他一副富家公子的打扮,又是個書呆子,定是沒見過我們這種鄉野小孩常玩的把戲了,便捉弄他說,“這叫‘鴻雁于飛’陣,可是大有來頭的。”

他果然露出更加好奇的神色,湊過來說:“咦,為什麼叫鴻雁于飛?”

我雖然出身低,父親是個粗人,可是母親早年卻是讀過些書的,從小就教我識字,還不時從主子家的庫房裡偷些書來給我看,鴻雁于飛,肅肅其羽,這是《詩經》中的句子,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我見他真的信了,不由得好笑,繼續信口胡謅,說:“拿五兩銀子出來,我就告訴你為什麼。”

他看起來完全不把銀子當回事,二話不說就去掏錢袋,這時身後忽然傳來爹爹的吼聲:“幼芳,你吃了豹子膽啦,趕耍小少爺!”

我大吃一驚,什麼,眼前這個書呆子,就是朱家大名鼎鼎的小少爺?

聽聞小少爺未出生之時,朱家老爺曾經找人給他算過命的。卜者說:“富也只如此,貴也只如此,生個小孩兒,便是孔夫子。”這是很高的評價,於是整個朱家都盼著他有朝一日學成大儒。而他也果真不負眾望,受教於父,聰慧過人。在他四歲的時候,他的父親指著天說,“這是天。”

他馬上問道:“天上有何物?”朱老爺大驚,一個四歲的孩子能問出這樣的話來,的確是有些匪夷所思。他八歲的時候,已經能讀懂《孝經》,並在書上題字自勉曰,“若不如此,便不成人。”

雖然他現在也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郎,可是這些事蹟已經傳遍了鄉里鄉外,連我都能隨口說上來幾件,如今見到了真人,忽然竟有些受寵若驚地感覺。想起剛才自己還在勒索他的銀子,我臉上一紅,忙垂頭站到一旁,蔫蔫地說,“奴婢見過小少爺。”

他見我這樣,大抵也明白過來我是在耍他,卻也不追究,只是揚唇一笑,說:“從明天起,你到我書房來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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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

捉麻雀的那次照面之後,第二天我便依言去了他的書房。朱家是本地知名的大戶人家,他的書房很大,卻沒有想象中的雕樑畫棟,珍珠玉床。四面牆都是很高的書架,密密層層地堆著很多書,桌前擺著一個小香爐,上頭的瑞金獸嘶嘶地吐著氣,房間裡有種淡淡的薰香,混合著乾燥的木頭味撲面而來,我心想,這也許就是傳說中的“書香”吧。

我正在好奇地四周打量,這時忽然有人把一本《詩經》拍在我面前,說:“鴻雁于飛,肅肅其羽,這句話就出自這本書中,你好好看看吧。”

我站在一旁不敢做聲,他又笑了,說,“上次見你的時候,你可不是這樣的。騙我銀子的時候,一點都沒含糊啊。”說著,竟不知從哪裡掏出一隻鐵鍋來,神秘兮兮又有些羞澀地對我說,“以後,我教你讀書,你帶我去捉麻雀,好不好?”

我怔怔地看了他良久,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原來縱使天生聰慧,讀書萬卷,他也不過是小小少年,心裡也有與我們這些鄉野孩童同樣頑皮的一面。他見我這樣笑,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臉頰微微泛紅,那種表情可愛極了,我點點頭,說,“好。”

幾日後我才知道,唐仲友之所以能被釋放出去,是因為他與我的風化之罪證據不足。

牢獄中,在官兵的層層簇擁下朱大人越走越遠。火把的光亮漸漸微弱,周遭又落入黑暗中,我抱膝坐在角落裡,一抬頭,卻正對上他的回眸。

隱約之間,我聽見他囑咐紹興太守,不可對我用刑。可是他剛走出這道門口,獄卒的皮鞭就加諸我身,毫無餘地。

天才總是有些寂寞的,朱熹也不例外。那時不過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過去十幾年的光陰裡,他總是一個人呆在書房,浩瀚書海讓他的人生變得充實,卻也讓他變得寂寞。因此我的到來,的確給他的生活帶來了一些改變。

除了教他如何下套逮麻雀之外,我還帶他去後山捉野兔。

那天是立春,風裡還有些料峭的寒意,陽光卻正好,照得後山的草地一片明媚的碧綠。雪白的小兔子穿草而過,我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往草叢裡一指。他像個孩子似的,很興奮地跑過去,小兔子一見人,撒腿跑得更快。我笑著搖搖頭,跑到另一個方向幫他圍追堵截,兩個人都貓著腰,不知不覺就撞到了一起。

我捂著頭抬眼看他,剛想埋怨幾句,卻見他的額頭紅了一大塊,便問道:“你怎麼樣?撞疼了沒有?”

他也在同一時刻伸手撫向我的額頭,眼中似有關切,說:“你看你,怎麼這麼不小心。撞疼了沒有?”

那時是午後,日光充沛,照得人心裡暖洋洋的。少年的手很大,很暖,覆在額頭上說不出的熨帖舒服,我心頭一動。

年關過後,牢中的日子更苦。紹興太守最恨我這樣的風塵女子,他們用皮鞭蘸了鹽水,一下一下抽打我的背,我咬緊牙關,嘴唇都滲出血來。他坐在太師椅上一臉鄙視地看著我,說,“沒想到,大名鼎鼎的花魁嚴蕊,還有一把硬骨頭啊。給我打,打到他承認與唐仲友有姦情為止!”這樣的嚴刑逼供,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我既然忍了第一次,以後也更不會承認這莫須有的罪名。只是有時心中也不免揣測,朱熹,他可知道我所受的這些苦?

轉念又兀自苦笑,其實他知與不知,又有什麼分別呢?

這時,有一個筆挺身影從紹興太守高高的太師椅後走了出來,青衫磊落,雙目灼灼,映著火把的光亮,璀璨生輝——竟然就是朱熹。他質問紹興太守:“怎麼可以對她用刑?”

紹興太守諂媚一笑,說:“這樣卑賤的女子,不給她點顏色看看是不行的。她跟唐仲友的事情滿城皆知,可是她就是不承認,難道我們冤枉她了不成?”

朱熹像是被說動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就那樣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中沒有憐惜,沒有動容,只是冷冰冰的冷眼旁觀,公事公辦。

紹興太守見我不肯招供,撲哧了一聲不屑地說:“可別怪我沒把話說在前頭,更嚴酷的鞭笞之行還在後頭呢,你到底招是不招?”

雖然朱熹並不知我就是周幼芳,我也不想讓他見到我如此狼狽的樣子。皮肉之痛,哪抵得上心中悽悽的鬱結,我咬了咬嘴唇,說:“嚴蕊身為賤妓,縱使與太守有濫,可亦不至死;然是非真偽,豈可妄言以汙士大夫,雖死不可誣也。”

一番話下來,正義凜然,言之鑿鑿,在場所有人都是一頓。朱熹臉上浮現出少年時那種怔忡的神色,但也只是一瞬。他隔著牢房的粗木柵欄蹲下身來,問我說,“唐仲友,他真的值得你為他如此?”

我此時被打得渾身是血,仰頭看他,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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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離開朱熹的。

那個時候的他,像所有平凡少年一樣,拉著我放風箏,捉泥鰍,掏鳥窩,燒田雞,真可謂是壞事做盡了。忽然有一晚我眼皮跳得厲害,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於是我連夜去找他,想勸他多看些書,不要再帶我到處玩了,畢竟他跟我不一樣,他是要做大學者的。其實那時候我就相信,人的命,真的生來就有貴賤之分的。

踏進書房,屋裡的燈亮著,卻沒有人,我叫了許多聲“小少爺”,沒有人回答我。

我轉身要走,不知為何卻邁不出步,像是有什麼感應一樣,鬼使神差地往屋裡走去,這時書案後面傳來他的聲音:“幼芳快走!”

我一愣,暗處躥出兩個人影,動作極快地用麻袋將我套住,扛在身上跳窗而逃。黑暗中,我看見小少爺的眼睛,晶亮晶亮的,他小聲責備我:“你為什麼要來找我?……現在兩個人都逃不掉了。”

我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摘下頭上的荊釵,輕輕將袋子紮了個洞。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小袋米,讓米粒順著小洞灑落下去,這樣就有人能順著這蹤跡找到我們了。我握了握他的手,說,“小少爺,幼芳絕不會讓你有事的。”他怔了怔,回握住我的手,一雙眼睛在黑暗裡如黑珍珠般璀璨明亮。

很快被帶到一處狹窄昏暗的所在,門口響起吱吱的門聲,那些歹徒好像走了。我奮力掙開套在頭上的麻袋,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只見這四周堆滿了半人高的柴禾堆,看樣子應該是個小戶人家的柴房。朱熹緊緊靠在我身邊,儘管自己也在瑟瑟發抖著,卻還是伸手攬住了我的肩膀,在我耳邊說,“幼芳,別怕。”那聲音裡分明充滿了恐懼。

我小聲安慰他,說:“就算沒有人留意到路上的米粒,我父親也會留意到的!他小時候經常跟我玩捉迷藏的遊戲,擔心我走丟了,在樹林裡迷了路,就讓我隨身帶著一小袋米,撒在地上,他會沿著這痕跡找到我的。”

他稍微鎮定了些,垂著眼瞼,說:“都怪我,連累了你。”

我心中一暖,道:“奴婢命賤,有什麼連累不連累的?倒是小少爺你,身子金貴,可千萬不能有事才是。”他握住我的手,說:“幼芳,我從來沒有把你當奴婢看待……你知道的。”說這話的時候,黑暗中,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卻能看見他眼睛裡光芒閃爍,彷彿入海繁星,水花四濺。那種神采,很多很多年後再想起來,依然覺得溫暖不已。

這時窗外傳來一陣窸窣之聲,隱約有個影子一晃,轉眼就不見了蹤影。我站起身,雙腿被綁著,蹭著小步走到跟前,忽然被一股力量使勁一拽,整個人就失去平衡,往窗外栽了出去。我聽見朱熹在身後焦急地叫我,幼芳,幼芳!緊接著悶哼一聲,不再叫我了。

我奮力掙扎著,心中擔心朱熹,死命喊著,放開我,放開我!那人卻鉗得我愈加緊了,身上有種熟悉的味道,我正在詫異間,轉眼已被帶到了一處隱秘的所在,四周草木蔥蘢,藉著寡淡的月光看過去,那人的臉稜角分明,卻有些滄桑,竟是爹爹!

我心頭一喜,也來不急去細想這一切的前因後果,撲上去哭道,“爹爹,我知道你會來的!快點救救我們吧!”

迷路時往地上灑米粒,那是爹爹跟我的約定,如今他果然來了,我以為我跟朱熹就要得救了。哪知他卻搖了搖頭,說:“孩子,我只能放你走。可是小少爺……他必須留在這裡。”我一愣,未來得及細想的某些疑團也湧上心頭,我說,“難道,爹爹你……”

我說不下去了,我不希望那是真的。朱家戒備森嚴,若無內應一定無法進入其中。爹爹前些日子欠了不少賭債,去賬房賒人家又不肯……我哭著央求道,“爹爹,您不能這樣!朱家對我們恩重如山,你這樣是自斷後路,自毀前程啊!”

爹爹托起我的手臂,我知道他不是壞人,他只是太懦弱了,他說,“其實我也不想的,那些人逼我這麼做……事到如今,我已經沒有退路了!”他解開我腳上的繩索,說,“趁他們還沒發現,你快走吧!”

此時情意初定,我怎麼肯獨活?轉身就往關押朱熹的小房子跑去,爹爹拽住我,回手給了我一耳光,說:“你瘋了嗎?為了他你想去送死嗎?再說你回去有什麼,救得了他嗎?他們要的是錢,朱夫人送錢來他就沒事了!你還是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我捂著臉,淚珠子無聲地落下來,轉身默默地往家裡的方向走去。其實這片山,我和他都熟悉的,只是方才被蒙了頭,才辨別不出方向來。月色迷茫,我心裡騰起一個微薄的希望,會不會像爹爹說的那樣,收了錢,他們就會放了小少爺?

關於我和唐仲友有染的事情,紹興太守最終也沒能從我口中審出什麼來。聽說這件事已經傳遍了朝野,震動皇帝,緊接著朱熹改官,一個名叫嶽霖的人出任點刑獄,他將傷痕累累的我放了,問我以後作何打算。

牢房裡待久了,眼睛適應不了外面的光線。我用袖子遮住頭頂的陽光,突然覺得四顧迷茫,不知方向。脫口吟出一首《卜算子》:“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嶽霖怔住良久,深深嘆了一聲,道:“好一句,莫問奴歸處。”然後他判我從良,嫁給一個趙宋宗室。

這時唐仲友推開人群衝將進來,仔細看了看我,眼露悲慼,說,“如果有罪,也是我們兩個人共同的罪。真的不該,只讓你一個人來承擔……”他摸著我的傷口,眼中含淚地說出這番話。

被打得體無完膚的我,曾經滿身是血地倚在角落裡想起他的臉。不是因為真的喜歡他,只是也曾貪戀過他給過我的那一點兒溫暖。此時瞥了他一眼,無話可講。當我在獄中被人毒打,當我獨自面對黑暗的時候,你在哪裡?可是這些,我不必挑明,不必問出口。徒增煩惱而已。

我嚴蕊不過是的台州營妓,在獄中也咬緊牙關不肯認罪,任人威逼利誘也不肯供你出來。可是你,卻沒有站出來為我說過一句話。

我鬆開他的手,禮貌地說:“唐公子有心了。”

他一愣,緊接著露出很怕失去我的表情,拉著我的手說:“蕊兒,我帶你回家。”

我掙開他,微笑著說:“你沒聽到嗎?嶽老爺判我從良,去給一位宗室做妾。——正好也解了你的圍。免得你不知該把我安頓在哪裡。”

唐仲友愣住了,我已經繞開他揚長而去。走出幾步,我回過頭來對嶽霖說,在出嫁之前,我想再回一趟家鄉。

我很近地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喜歡你

尾聲

爹爹已經很老了,這些年他一直留在朱家,恐怕心情也是惴惴的。見到我,忍不住老淚縱橫,他握著我的手說:“幼芳,爹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斷送了你的前程。原來朱家小少爺對你是認真的……”

“如果不是我一時糊塗,你……”他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了。可是這一世,木已成舟,再哭,再疼,又能改變什麼呢?

我回握住他的手,說:“爹,以前的事,不要再想了。你看我現在,不是也很好嗎?”

如果朱熹真的愛過我,還可以薄情至此,眼看著我在他眼前被人鞭笞,眼看著我在他面前卻認不出我。

時光彷彿倒退到很多很多年前。那一日,我終究沒有獨自跑回家。

我繞到那座小房子跟前,聽見裡面的人說,朱家小少爺太聰明,留著始終是個隱患,難保哪一日就會把他們認出來。收到錢後一不做二不休,就要將他殺了滅口。

我心中焦急,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推門進去說:“我已經報官了。你們快點放了小少爺!”那些人愣了一愣,哪裡會被我嚇住,撲過來就要抓我,爹爹及時出現護住了我,不住地向他們磕頭求情,繞我一命。

朱家畢竟是大戶人家,一旦事穿他們會吃不了兜著走,於是那些歹人將目光放到我身上,說:“你這姑娘長得也不錯。我們,也無非是求財。”

他們把我賣為娼妓,收了許多錢,爹爹的債也還清了。這件事情成了一件塵封的秘密,再也沒有人提起,爹爹依舊留在朱家當差,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的樣子。只是我,再也不能與他們在一起了。

我想起那個用手為我揉額頭的少年,我們曾經一起在山裡捉野兔,山花爛漫,映紅了他的眼底,彷彿無端的一個眼神,也變得含情脈脈起來。

那個夜晚,窗戶虛掩著,露出一條縫,外面是層巒疊翠的遠山,黑濛濛的一大片。他靠過來,下巴抵在我額頭上,說:“是的,我喜歡你。”

那個聲音很輕,字字句句落到我耳中,卻彷彿有千斤重。至今想起,依然記得當時那種即使立時死了,也無怨無悔的心情。

轉眼就過了這麼多年,爹爹的背已經些駝,不復當初。他說:“你走之後,小少爺受了很大打擊,他到處找你,書也不肯唸了……成天獨自往山上跑。後來在後山跌了一跤,再醒來就什麼都不記得了,讀書卻比從前更伶俐了,一下子就高中了。在京城做官做得風生水起。”

我愣住。原來,他不是認不出我,而是真的不記得我了。想起這幾次無意中的相逢,原來那些我假想的情愫都是不存在的,他的眼底,真的已經只是一片空白了。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天下之大,竟無一處是我的歸宿了。

我怔怔地邁出大門,猝不及防地,卻看見了他。那一刻天旋地轉,我疑心是自己身在夢裡。可是不是,正午的陽光那麼耀眼,映得他一張臉孔也再不復當年。

這裡是的他的老家,原不是我該出現的地方。他怔了怔,說:“嚴蕊,你為什麼在這裡?”頓了頓,眼睛裡騰起疑惑,說,“我仍是覺得你面善,或許曾在哪裡見過?”

良久良久,我站在他對面,什麼也說不出口。終究,我繞開他,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我沒有辦法告訴他,我為什麼在這裡。

我沒有辦法告訴他,為什麼他會覺得我面善。

我更沒有辦法對他說——我很近地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喜歡你。

……你不知道我喜歡你,那麼多年。

我很近地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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