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生活》:頹廢主義的歡樂

《甜蜜的生活》(the sweet life,Italian:La Dolce Vita)讓很多人費解,不知道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到底要說什麼。費里尼心裡一定在暗笑,他是喜歡惡作劇的“壞男孩”。當然他也自食其果,影片在米蘭舉行公映時,現場一片噓聲,有人高喊“噁心!”“無恥!”“夠了!”。放映結束後,在臺階上,一個觀眾朝費里尼臉上啐了一口痰,男主演馬爾切洛·馬斯特羅亞尼(Marcello Mastroianni)也遭到高聲咒罵。整個劇組艱難地從詛咒他們的人群中走出來。

《甜蜜的生活》:頹廢主義的歡樂

《甜蜜的生活》:頹廢主義的歡樂

說實話,我看到馬斯特羅亞尼的這段回憶,忍不住笑出來。並不是我不同情費里尼,而是覺得這場面適合於放到費里尼的電影裡,特別具有他喜歡錶現的荒誕感。費里尼的拿手好戲是講述那些被排斥的人、倒黴的人、尷尬的人。他不僅理解他們的感受,而且內心裡很認可、很同情他們,甚至把自己也看作其中的一員。費里尼對外部世界從來都不是認同的。但他不是一個有強烈反抗性格的人,恰恰相反,他儘量迴避、妥協,至少在表面上不和這個世界為敵。他總是採取曲折的方式,不直接顯現出厭惡、對抗等極端情緒。因此造成的模糊性很容易讓人迷惑。但是對於遵循普遍道德觀、生活態度和這個世界步調一致的人依然會察覺出費里尼企圖掩飾的真實態度。費里尼為保護自己而採取的反諷姿態反而更激怒他們。

不過,像一條在危險叢生的大海中穿梭的小魚,費里尼已經習慣於躲閃騰挪的生存技巧。一個敢於拍攝《甜蜜的生活》的人,是不會因為被人唾罵而受到傷害的,也不會因此停止製造嘲弄生活的“惡作劇”。《甜蜜的生活》是費里尼在拍攝了三部現實主義傑作之後一次出其不意地轉身。他開始背離講故事的傳統套路,開始把電影拼湊成一鍋大雜燴,就像一個老老實實做了幾十年飯的大師傅,突然厭倦了,開始肆意妄為,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把他能找到的所有東西都一股腦扔到鍋裡。出其不意的冒險成就了一次體驗,這一鍋什錦燉出了人們從來沒有吃過的奇異滋味。

當他把這鍋雜燴端到戛納電影節時,引起了轟動。雖然也有人討厭這部作品,但更有人愛得不行。轉瞬之間,《甜蜜的生活》的獲獎使費里尼成了人見人愛的偶像。就連此前默默無聞的馬斯特羅亞尼也搖身一變,成為世界級影星。戛納電影節真是神奇的魔棒,化“糞土”為金疙瘩。

1960年的戛納評委會主席是作家喬治·西姆農,作家亨利·米勒是評委之一。這兩人都不是道德主義者,後者更是傳統道德的厭惡者。喬治·西姆農堅持要把大獎授給《甜蜜的生活》,並威脅說,否則就離開戛納。費里尼後來得知內幕,說:“我的一生和我的職業都要感謝喬治·西姆農。”

如果《甜蜜的生活》沒有參加戛納電影節,如果那一屆戛納電影節的評委們沒有服從評委會主席西姆農的決定。《甜蜜的生活》和費里尼的命運會怎樣呢?在意大利,天主教傳統勢力強大,針對這部電影的質疑已經變成實際行動,羅馬天主教教區行動委員會要求影片送審;梵蒂岡機關報的主編認定《甜蜜的生活》令人噁心,要求禁映該片,銷燬底片。

是什麼使《甜蜜的生活》受到如此關注,獲得如此禮遇?費里尼這條小魚到底如何翻起驚天巨浪的?

各種角度的解讀應有盡有,似乎都過於複雜了。《甜蜜的生活》使用的作料和食材太多,以致人們忽略了它的主線。其實費里尼的初衷就是講述一個外鄉人馬爾切洛(Marcello Rubini)在羅馬的奮鬥。最後他失敗了,失去了本來的目標,和無數無法抗拒誘惑的小人物一樣,消失在這個五光十色的叢林裡。費里尼把主人公放置在雜草叢生的新聞界,用他串聯起羅馬社會中各色人等,從下層妓女、相信聖母奇蹟的百姓到志得意滿的中產和殘存在祖先遺產中的貴族。在他們當中,主人公沒有找到可以信賴和支撐他的力量,隨波逐流是必然的選擇。

其實是出現過一絲微光的。《甜蜜的生活》中有一個很另類的人:斯坦納(Steiner)。因為影片的篇幅過長,製片人曾要求把這個人物刪去,但是費里尼堅持認為這個人物是電影的“核心主題之一”,刪去整部電影的意義就改變了。其實從1960年《甜蜜的生活》上映以來,有很多很多電影都像這部影片一樣描述過紙醉金迷的場景,甚至有過之無不及。但是《甜蜜的生活》沒有被後浪淹沒。不僅因為它是第一部大幅度描繪這種生活的影片,也因為費里尼在這些場景之下埋藏了一個“硬核”,一個與它們代表的生活完全不同的價值判斷,斯坦納就是其中之一。

斯坦納最後一次出場令人震驚。他殺死了自己的孩子,隨後開槍自殺。馬爾切洛最後見到他是警察把他的屍體用白布蒙起來。鏡頭一直向後退。是馬爾切洛和警察們退出房間時的主觀鏡頭,這是符合敘事的。從意義層面上說,馬爾切洛是在和斯坦納告別,也和他代表的對精神生活的追求告別。斯坦納是片子的重心,如同一隻錨,是唯一能拉住馬爾切洛不隨波逐流、繼續下墜的力量。斯坦納不存在了,沒有自制能力的馬爾切洛只能更深地滑入紙醉金迷,再也不能自拔。

斯坦納為什麼自殺?馬爾切洛向探長解釋說,是因為恐懼,對生活的恐懼。斯坦納曾告訴馬爾切洛,當他在暗夜獨處時,平靜掩蓋的黑暗使他害怕,他渴望超脫。他非常愛自己的兩個小孩,但是卻先殺了他們。這在常人看來是變態是行為,但從斯坦納的角度來看,如果他認為生活就是恐懼,他可能是出於對孩子的保護,也可能是不希望他們發現被自己的父親拋棄。誰知道呢?我們都不是斯坦納。

馬爾切洛知道,他來羅馬應該到更高雅有意義的地方去,而不是天天想著泡各種女人。但是威尼託大街的氣氛使他興奮,他內心裡也許盼著有一天能離開這裡,但是腿卻邁不動。因為這裡有他的需要。

威尼託大街上的幾個場景並不是實景拍攝,而是在美工搭設的攝影棚裡。不過,威尼託大街因這部電影而知名。現在這裡的一個小廣場被命名為費里尼廣場。費里尼請了一位和自己的父親外形酷似的演員在片中扮演馬爾切洛的父親。父親到處找馬爾切洛,最後只能在威尼託大街等他。多年來,父子難得相見。此時,父親情緒很高,兒子便陪他到一家夜總會。在兒童時代,他很少能見到父親。如今發現父親對娛樂場所很熟悉,想必當年經常出沒於此。和舞女一起飲酒聊天,父子倆變成了兩個互相理解的男人。在玩樂時,男人之間會變得默契。但是父親玩得過於高興了,突然感到身體不適。父子倆人在屋中的一段,費里尼利用空間調度鏡頭,表現了這對父子因為回覆到原來的關係模式中,再次變得疏離。

《甜蜜的生活》:頹廢主義的歡樂

馬爾切洛一直和艾瑪同居。有些評論認為艾瑪代表的女性是負面的。她是個母親型的情人,喜歡照顧馬爾切洛,為他做好吃的。馬爾切洛對她很依賴又很厭煩。這種關係是我們在成年子女和父母間常見的。在馬爾切洛和艾瑪激烈爭吵的一段中,馬爾切洛憤怒地指責艾瑪:“你只會做飯和做愛,你沒有理想,只知道談論廚房和臥室,一個男人這樣生活就完了,就是條蛆……”第一句也許有道理,但後面就是胡扯了。馬爾切洛不想變成蛆,但不是因為艾瑪。艾瑪並不完全是負面的,她只是代表了一種平庸但正常穩定的家庭生活。馬爾切洛不僅需要體貼關心,還需要刺激,艾瑪代表的生活無法完全滿足他。他們吵架的對話特別精彩,兩個因共同生活而彼此瞭解又厭煩的人,把平日積壓的怒火爆發出來,言不擇語,使用的都是特別傷人的話,有些話很過頭,有些卻道出實情……不過最終他們還是會原諒對方,比之前更緊密地偎依在一起……當然爭吵隨時可能再次爆發,事情並不因爭吵而改變。

《甜蜜的生活》:頹廢主義的歡樂

瑪德萊娜(Maddalena)是另一種類型的女性:漂亮、自由、有錢。她知道自己需要愛情,馬爾切洛是可能的對象。但她也知道自己水性楊花,經受不住誘惑,不願承諾,不會選擇穩固的關係。兩人出去兜風,她突然把一個妓女叫上車,在妓女的家裡,她向馬爾切洛示愛。瑪德萊娜不需要奮鬥,沒有任何目標,生活特別空虛,極其需要刺激。在貴族城堡裡,她和馬爾切洛通過秘密通道調情的一段設計得非常有意思。馬爾切洛被瑪德萊娜打動,動了真情。但與此同時,瑪德萊娜卻在牆壁的另一邊投入別人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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