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洲沒有經歷戰亂、殖民，而是以某種形式完好地存活發展至今，那會是什麼樣子。”上世紀60年代，漫威動畫的不祧之祖斯坦·李與傑克·科比意識到漫威關於超級英雄的系列創作裡缺乏黑人角色，於是黑豹特查拉與虛構的非洲國度瓦坎達（Wakanda）應運而生。在美國民權運動風起雲湧的關口，藝術工作者們“高於時代”的價值追求令動漫作業比社會主流意識形態來得更加“政治正確”。
瓦坎達的敘事
作為漫威共享電影重要組成部分的《黑豹》，此番對於世界建構的用功既遵循了平行宇宙一以貫之的原則，更凸出描繪了那個蔚為壯觀的虛幻國度——瓦坎達。在漫威的故事中，看似貧困的非洲國家瓦坎達實則是盛產 振金 （Vibranium）的世外桃源，振金這種稀有金屬不僅堅固不摧，且是發展科技、積累財富以及製造武器的不二材料。
得振金者得天下，然而，天下卻不知道振金在哪裡。對於西方主流世界而言，瓦坎達只是小農經濟的第三世界國家，一個信息封閉的非洲小國，其人民一定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沒人相信那裡遍佈著足以左右世界格局的資源。瓦坎達人並不介意被世界誤解，相反，他們篤信“歷史記載風平浪靜的國家，人民往往生活幸福”這類超然物外的質樸觀念，被外界疏離是他們獲得安全感的重要方式。
超級英雄在瓦坎達的敘事中，面對的是家國天下與家族傳統幾乎不可調和的衝突：特查拉剛在父親提恰卡去世後繼任國王，就遭遇堂弟埃裡克的王子復仇記。埃裡克的父親恩喬布是提恰卡派去美國臥底的弟弟，他希望藉助瓦坎達的力量幫助全世界的被壓迫者翻身做主人，提恰卡意識到恩喬布的想法會將瓦坎達拖入泥潭，勸說無效後下狠手殺了後者，並隱去了這段歷史。仇恨的種子在埃裡克的心中生根發芽，臥薪嚐膽的邪惡黑豹終於在長大後顛覆了特查拉的位置，重新執掌了瓦坎達的大權。
“圍城”恐懼症
在《黑豹》中，主人公們追問的不僅是“特查拉對瓦坎達的責任是什麼”，更是“瓦坎達對世界的責任是什麼？”這兩個命題困擾著瓦坎達的兩代統治者，造成了至親之間的嫉恨、對抗與仇殺，但他們各自的出發點卻又都不是為了一己私利。從這個意義上看，《黑豹》絕非一閃即逝的爆米花電影，它內裡已經具備了嚴肅文學的價值觀。
對於皇叔恩喬布來說，奏響新時代的《國際歌》是瓦坎達的當務之急，瓦坎達之外的遭受歧視的黑人同胞以及被剝削的民眾被殖民者壓抑了那麼久，既然瓦坎達有振金可以解救他們，為什麼要坐視不管？
於老國王提恰卡而言，他需要考慮的是對政權與臣民負責。你恩喬布大言不慚地當聖母，是不是首先得解決兩個問題：第一，你把我這個哥哥當什麼？你這麼有主見，你當國王好不好？第二，瓦坎達是不是得替你的雄心壯志背鍋？一旦敵暗我明，瓦坎達的資源會不會被舉世覬覦，咱家的世襲還能不能穩固？
在復仇者埃裡克那裡，問題可以化繁為簡：伯伯將崇尚“天下為公、舉世大同”的父親殺了，這個仇得報，王位得自己坐，父親未能實現的理想也得付諸實踐。與他那個性情中人的父親不同，埃裡克未必想清楚了壓迫與反抗的轉換邏輯，在他眼裡，滿世界都是一點即燃的稻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只有特查拉的考慮兼顧了矛盾和疑難，俠之大者的確是不好當。一方面，他不認同叔叔以及堂弟的做派，但其出發點卻並不是“別人家跟我們沒關係”，而是“我們應該救急不救窮”。何為救急，何為救窮，關鍵點在於“度”，這個度拿捏不好，性質就變了，就要出大事。沒有考慮好這個度之前，不能輕舉妄動。另一方面，他又鄙視瓦坎達傳統中“關起門來自得其樂”的保守主義，不管是“自給自足”還是“自保”，在特查拉心中都是不值得肯定的。他需要捍衛國土與獨立性，但也明白“地球村已然存在、誰都不能獨善其身”的邏輯。
《黑豹》的困境是“圍城”式的，外面的人進不去，裡面的人出不來。當瓦坎達變成政治意義上的獨立王國，它再強大也終究是渺小的，它再安全也終究是危險的，叢林哲學留給國家的選項只有征服與被征服，而禮儀天下、萬國來朝只是千百年前御筆金書加工而成的迷夢。雖說如此，當出師未捷的風險大於燕然勒功的收益，小富即安的確是一個還不錯的選擇。為了瓦坎達的生機與未來，這是開放者與冒進者的動機；為了瓦坎達的穩定與現在，這是保守主義深思熟慮的立場。
“拯救世界”還是“打擾告辭”
雖然擁“金”自重的瓦坎達的“黑科技”著實奪人耳目，但包裹在“先進落後、文明矇昧”這類俗套外殼中的關於“維持秩序”抑或“袖手旁觀”的價值討論才是《黑豹》的真意所在。電影中兩位“黑豹”王子之所以拼得魚死網破，並非是陷入父債子償或者奪位相殘的世俗宿命，即便特查拉與埃裡克的家族悲劇並未發生，其相互間三觀層面的截然對立也會把他們逼上懸崖。
按照傳統的觀影習慣，暴戾纏身的埃裡克絕對坐實了反派的人設。但仔細分析，我們不難發現他繼承王位後希望調動瓦坎達的資源向外界提供援助的行為並非不存在合理性。原生的瓦坎達人之所以理解不了這份合理性，要歸因於漫威對瓦坎達的設定——那裡文明程度極高，沒有遭遇過殖民統治與分崩離析，不止是與世隔絕，更是與史隔絕。在埃裡克的觀念中，瓦坎達歷任國王都是推卸責任、道德淪喪、嚴重缺乏同情心的“飽漢子”，他們如果像自己一樣在美國的黑人街區長大，就一定不吝向勞苦大眾施捨用振金熬成的“珍珠翡翠白玉湯”。
當一個國傢俱有左右格局的實力，它應當封閉自保還是分享優勢並承擔責任？“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究竟是榮譽還是累贅？這些問題一旦放置在電影之外，幾乎沒有妥協讓步的餘地，答案往往是非此即彼的，且不管選擇哪一邊都要承擔來自另一邊的責難和壓力。至少在《黑豹》裡，保守主義戰勝了激進主義，“超級英雄”懼怕引火燒身的可能性，所以他不能冒這個險，只能將埃裡克消滅。特查拉曾經無限埋怨過自己的父親親手殺掉叔叔的罪惡行徑，但他自己最終也不過是沿襲著這種“以大局為重”的原則，將利刃送進堂弟埃裡克的胸膛。
激進的理想主義者希望改變世界的願望落空了，深謀遠慮的現實主義者最終奪回了話語權，並選擇了一條看似折中的路徑——特查拉在聯合國會議上以瓦坎達國王的身份宣佈，將與世界無償分享瓦坎達的先進資源。“當改變發生，智者造橋而愚者築牆”，與電影正片邏輯截然相反的概念只在末尾的彩蛋中聊以藏身。更有趣的是，及至“如何分享”，劇情馬上就沒了下文，所以它聽上去更像一張徹頭徹尾的空頭支票。
權力之下到底什麼才是責任？瓦坎達人在兩個多小時的正片裡都沒想清楚，又怎會在彩蛋的一念間促成了思維轉變。“黑豹”當然明白，世界格局比他想象得還要複雜，所以知難而退不再是一個貶義詞，“超級英雄”此前所有的閃轉騰挪，都只是為了能在“告辭”的時候體面一些。
「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 圖片 | 視覺中國 」
閱讀更多 秦朔朋友圈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