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眉|素茶·書眉

苏 眉|素茶·书眉

苏 眉|素茶·书眉
苏 眉|素茶·书眉苏 眉|素茶·书眉

素茶·書眉

| 蘇眉

之:山僧又是採茶時

世人習慣遺忘光芒背後所覆蓋的暗影,謙遜的好山好水,被一盞茶道盡滋味,如同山花飄過後,遍地花泥的來與去,空寂與風流。所以我們習慣了遺忘, 而那些被遺忘的,卻也心安理得,在錯過的時空裡沉寂安然,人走茶涼,香不散。

我是在親近陸羽的時候知道皎然的,錯愛一位僧。錯是錯過,世上再親近的人,於我們,都是錯過。

說得曖昧了,然是真話,繁花錦簇裡的一個空, 哪種愛不是錯的,而哪種錯歸根結底又不是對的因呢?皎然和所有人一樣,是錯過的一生,所以分外地好情致。

皎然是位僧人,所以他可以那樣超然地做,這是可悲又可敬的現實。他只要兩個朋友,陸羽和韋卓。

只將陶與謝,終日可忘情;不欲多相識,逢人懶道名。他說。

皎然的愛茶,使他有別於一般的僧侶,出塵、空門、梵音、古燈,茶本於此親近,也讓皎然在慈悲低眉的空門之外,又添了一點超然的仙風道骨。

丹丘羽人輕玉食,採茶飲之生羽翼。他說。

他喜歡湖州顧渚的紫筍茶和臨安天目山茶。

我有云泉鄰渚山,山中茶事頗相關。鶗鴃鳴時芳草死,山家漸欲收茶子。伯勞飛日芳草滋,山僧又是採茶時。他說。

我當真堅信他與陸羽是摯交的。一個愛紅塵,一個連2 個以上的朋友都不願意要,不能說哪個更高遠一些,紅塵與空塵,都在茶食之上滋生供養,於此生, 他們僅是在孤途中相遇而伴的靈魂,一盞茶,一明燈, 一尾蝶,一場夢。

而這些惺惺相惜是來得那麼的真實。

他對茶有見地,喜歡親自參與茶食,烹茶辨水, 他也是好手。他寫詩記錄了與好友飲茶的場景:喜見幽人會,初開野客茶,日成東井葉,露採北山芽,文火香偏勝,寒泉味轉嘉,投鐺湧作沬,著碗聚生花。

他要的不多,一碗茶而已,對朋友要求也不高, 淡淡的,古人說的君子之交淡如水,茶是用水來調的, 所以他可寫出“知君在天目,此意日無涯”這樣的句子, 用禪茶一味來概括,還是俗了。

他所有的詩作中,我最喜歡《尋陸鴻漸不遇》:

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扣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報道山中去,歸來每日斜。

他是南朝宋山水寫實詩人謝靈運的十世孫。

之: 山間吃茶

山間吃茶,在一個荒蕪的亭間,微雨,有太湖的涼風,野薔薇淡淡的香氣正好,多日來的疲倦一掃而空,只覺得圓滿而清淨。自然可以這樣輕易地打動一個人,勝過任何宗教。

山是西山包山寺,位於太湖邊,背靠青山,面朝太湖,是為左青龍右白虎,絕好的風水。去時,一行人為佛學院的國學講座而去,蘇大楊教授主講,內容是佛教詩詞。楊教授年紀不大,但是一肚子好學問, 人又謙和,諸多朋友都在背後贊他好。

去得早,授課完畢也正值天色圓滿時,見這絕好山水,回去便是負了這好辰好光,於是索性說,吃茶去吧。

也是機緣巧合,在山間轉了幾圈,還真尋到一個古老的涼亭,倚山而座,旁邊開滿了薔薇花與大葉廣玉蘭,蘭花未開,大張的綠色枝葉鋪滿山野,薔薇是野薔薇,正值花期,淡淡的香氣沁人心脾,茶未喝得, 這香氣先將人醉倒了。

茶具一直隨車帶著,走幾步去拿便可,只是苦於沒有桌椅。一個朋友說,我車上有瑜伽墊,我去拿來吧。另一個說,我車上有侍茶的爐子與水壺,也去尋了來。又合力端來木頭條凳和茶案,這樣,一席茶,便很有樣子了。幾個小沙彌也熱心,送了水瓶過來,山間的水, 自然是好的。

茶,帶了洞庭紫雲、金駿眉與大紅袍三款,還有糯米做的茶果子,抹茶味,配那紅茶正正好。

茶具是一套白色骨瓷蓋碗與7 枚斗笠小茶盅,皆描了兩尾細瘦的青魚,我喜它的清淡,就一直攜在一個青蘭花布做的茶包中,本也有配套的骨瓷青魚公道杯,只是渾圓飽滿,不便攜帶,有日我打碎了一個帶嘴藍蝴蝶蓋碗的蓋子,索性將它做了公道,與青魚蓋碗,湊成一對,倒也般配。

於是布席。用條一指寬的小竹蓆鋪於桌面,放上蓋碗與公道,有朋友自帶了茶盅,天青色龍泉品杯, 摘了一朵帶葉子的葉薔薇放邊上,內斂的天青與自然的翠綠、新鮮的潔白,真是驚豔。又摘了幾片樹的葉子做茶托,7 片綠樹葉託著7 盞斗笠小茶盅,一字排開, 那薔薇花靜靜開在桌上,看了真是讓人心生歡喜。

於是煮水。此時亭外飄著細雨,有些吹灑進來, 微微涼,天湖的風也清新,滿眼的綠與點點花朵皆在雨聲中隨風輕輕搖曳,難得一見的空靈與靜謐。《經鎺堂雜記》有言:松聲、澗聲、禽聲、夜蟲聲、鶴聲、琴聲、棋聲、落子聲、雨滴階聲、雪灑窗聲、煎茶聲, 皆聲之至清者。

我們在這樣清淨的景況裡,吃那三道茶,同去有一靈秀女童,唱了一曲崑曲,清幽的童聲,融在這靜謐的雨色中,默默間,我竟被感動了。

之: 廟裡吃茶

我對寺廟一直有種莫名的好感,也迷信潛意識, 認同古代高僧選址是大有真意在的,所以寺廟的風水一定好,有了煩心事便到寺裡走一遭,比看心理醫生有效,而且省錢,是中國式的無聲的禱告。

我也曉得,若真較真起來,廟裡規矩也是多的, 但是我佛慈悲,他的包容必定超出我們想象。而人類的想象又是那麼可笑可悲,所以我索性想都不想,依心而來,隨心而去。最後到寺廟裡最多的,就成吃茶了。

去最多的,還是靈巖寺,選個清靜有日光的週末, 帶上輕簡的茶具,一家人吃過早飯,驅車直抵靈巖。靈巖寺是古風保存得頗好的一個寺廟,對於一路上去遇到的各類小攤鋪,我倒也不討厭,覺得本該如此。記得早年讀書時,常常獨自到山廟裡,選一個地方坐上半天,看僧人安靜地進進出出,在齋堂裡吃飯。也有僧侶的家人來看他們,時髦漂亮的母女,帶著新鮮水果和茶食,而那新出家的少年羞澀地抵抗著,口裡唯唯諾諾,我默默在一旁看著,饒有趣味。還有一次, 見到一位童僧用讀卡電話給家人打電話,講了半天, 手舞足蹈的,不知所云,可能是福建一帶的方言,我從頭聽到尾,覺得有趣。

每次回去,都會在面朝山口廣闊處寺廟結緣處挑一串木頭念珠,長久地戴著,感覺心安。直到下一次再來。

寺廟裡有巨大銀杏樹,氣息安靜。照例陪孩子看完靈龜池後,往後花園去。古老建築有時間的穿透感, 浮生若夢,千百年後,可有誰曉得腳底這青石又被誰踏水而過,我怔怔站在那裡,長久地看天。所有的天空都是不一樣的。

在樹下的石凳石桌上擺好茶具,一家人圍坐,小米或者觀魚看靈龜,或者拾撿地上落葉,她到山水間便自在快活。在素食堂裡汲了熱水,給家人泡茶,春夏紅茶,秋冬普洱,或者為父親單獨泡一盞烏龍或是白茶,小米喜歡的是普洱,也喜歡做茶童,每次耐心地等我將茶水斟入公道,她便小心地提住公道手柄, 將那滾燙茶水仔細倒入茶盅裡,再用茶墊奉著端到阿爹阿婆面前,恭敬道:“請吃茶。”父母呵呵笑著, 欣然喝下,小米復端回桌上,一臉歡喜。

吃罷茶,收拾了便下山去,乘著夕色正好。人世間的一天,就這麼過掉。

有時候則是到西園寺,小米抄經,我守一盞水仙茶,坐在廊下的日光裡,湖心亭裡三三兩兩閒人,池中圓圓仙去,方方清寂,偌大一個池子,映著天上山色倒影。

抄經閣裡時常會有神色素然的男子女子,穿月白色布衫,坐在茶臺的一側安靜地交談,聲音細微,僅能周遭幾人聽見,維護了殿堂的安靜,這樣刻意的低調令人心生敬重。一個面相端朗的年輕男子終日坐在那裡手繪一幅綠度母像,一筆一劃細細地描,以至於使人忘記了天光日長。這裡不放佛經,沒有售物櫃檯, 只有幾個清寂閒人消磨辰光,也有面容愁苦的女子, 約了好友,兩兩相談,期待通過傾訴,給當下一個交代。這是生活本來的面貌,安靜、存在、有尊嚴,不曾被生活的暗流洗刷掉什麼,也像那盞我從未喝過的水仙.

之:夢裡雲泉

是秋日。陽光清冽,沒有風,然而滿世界都是空氣旋轉的花紋,那是因為在山間的緣故,一朵朵全是墨綠色的笑意,抬頭便見那些鋸齒植物、寬掌葉片、胭脂紅夕顏紫的花朵,天然的藤條柵欄,隔出一條幽窄小道,道下鋪著積年的鵝卵石,踩上去一點聲息也無。人在山裡,再肆意還是寂靜,樹與路之間、葉片與枝蔓之間、石頭與泉水之間流傳的是來自天上的言語,人的聲音裸露在外,就成了空,包在心裡,還是靜, 這是山間天然的能量,把繁花勝景襯出一種虛無來, 這虛無,不是幻滅,是此時無聲勝有聲,所以有一種格外的悠然。

我總是迷戀一些舊物的痕跡,時間變成了有形的東西,故事鋪陳開來,變成傳奇。這和植物的生長是有關聯的,一圈圈年輪滲透到空氣裡,像湖的漣漪, 每一枚葉片的脈絡、盤錯的根莖都記錄了當年雨澤的豐潤、陰晴的日子、風霜雪雨飄過的氣味,所以花草有靈,樹也是,更何況是一座山。回憶盛開在面容上, 當下的陽光穿透時光往處,走在一座有況味的山林中, 更像是做夢。

寺廟、鐘聲、佛陀、禪幡、打坐的僧人、長滿苔蘚的石壁、雕花殘柱、幽深洞穴,裡面裡面曾經供過菩薩,還有一枚泉眼,諸多景象,共同組成一個幽深夢境,名曰樹山。

樹這個詞的構架也有趣,拆開來看,是一棵樹, 又一棵,寸長寸生,綿綿不絕中把時光的印記一點一點雕刻下來,衰老成一棵樹的模樣。然而再古老的樹每年也有蔥綠枝椏,歲月留下的只有神秘和庇佑,不會有衰敗,這是所有植物的吉光爛漫之處;再拆,木和對,植物和靜默的生命總是有著充足的智慧,無語勝千言,時光再曼妙,也脫不開一個空字,於是緘口; 再拆,當中調出一個字,又和村,這樣看來看,樹和人多少有點關係,惺惺相惜的樣子。這個世界千奇百怪,然而內核是恆定的,能量的自在轉換,通過一些微小的印記顯現出來。樹山在最古的時候,叫圌山, 圌意為盛谷的圓囤,囤米是離不開人與村落的,樹字拆成,又一村,是冥冥中一個善意的玩笑。

樹山頂上本有個雲泉寺,在歷史中荒廢多年,因為斷層,所以隔著一層恍惚,大夢初醒的樣子。光景依舊是迷離的,每每走過那些殘碑斷壁,就嘆,要是還在多好,因為心中抱憾,更覺著有一種殊勝的美感。

新的雲泉寺造在山腳下,沒有圍牆,是長在山裡的,與蔥鬱樹林一體,這是寺中住持的意思。住持法名覺慧,眉眼清朗,穿明黃僧袍,在自己題的臨陰閣裡接待我們,泡一壺茶,斟了,道聲請。中午留我們吃齋,寺裡自己做的飯食,大家各自安靜吃完,並無浪費。又去他小小的禪院,大樹下臥著石頭桌子石頭圓凳,木頭扶籠臺階,有清亮蟲雀聲,吱的一聲,然又全無聲息。交流了許多,最後全無印象,只得一個“空”字。性空緣起。

回去的時候,在大片的茶樹林邊看到古老石獸, 有相關書籍考證後將它喚作“年”,而我認為不是, 年是十分兇猛的暴物,有角,而這石獸卻有一種溫和靈異之態,在綠色的茶樹邊兀自站著,歲月恆久的樣子,形成一種奇異氣場,彷彿時光倒流,而我真願意是那水袖盈盈的古人,在樹下站著,傾聽那光影流動的聲音。

之:靈 巖

還是非常年輕的時候,喜歡獨自行走。喜歡去寺廟,站在虛掩的木窗前,看靈巖寺的僧侶在幽暗古老的膳堂裡安靜用餐。秋日的巨大菩提樹葉落滿一地, 碎金色的祈願。

每次都會在樹下的茶室吃一盞茶,然後回家,漸漸地成了一種儀式,註定一個人,要以一種安靜的面貌出現,再用一種安靜方式告別,彷彿是某種約定。

看到面貌祥和的僧人,有些還很年輕,神色淡定, 看不到塵世氣息。即便在膳堂,也像在修行。緇色僧袍、棉布鞋子,吃飯走路無聲無息,內心平和帶來感官上的寧靜,深邃寂寥,怡然自得。

浣花池、玩月池、吳王井,小而僻靜的所在,都是詭美的景緻,千年以前就已存在。舊日御花園遺址。原是吳王為他心愛的美人所建。這個著名的美女叫西施。吳王為她建造了一座行宮,叫“館娃宮”。在吳語中,娃是美麗女人的意思。美女像幼小的孩童,可用來寵愛。吳語有它不動聲色的明慧神韻。

館娃宮,名字詭美到妖異,碎金紙上一抹淡淡李子紅。江南獨有的清淡香豔。據載宮內有條別緻長廊, 鑿空朗下岩石,放一排陶甏,上鋪彈性楩梓木板。西施與宮女們漫舞其上,發出木琴樂音,因名“響屟廊”。靈巖塔西面,至今尚有“響屟”遺名。元時農民起義軍中有張士誠,在蘇州建大周政權後,俗重溫夫差舊夢,曾重建響屟廊。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已煙消雲散, 只留下傳奇,以及一所蘇州寺廟。靈巖寺。

靈巖寺又名崇報寺,中國佛教淨土宗道場,建於靈巖山頂,高大植物繁茂青翠,江南溼潤的明媚。靈巖寺在東南亞一帶頗有聲望。然而對於我們這些從小休憩其中的人來說,它不過是個溫暖的處所,一個安靜的所在。它的光環和靈感,在於每一次到來和思念的內心,無關名號。靈巖寺有經年未變的素面和廉價的門票。

素面對外供應,吃麵的地方亦像傳世古董, 一直不曾改變。麵館在山頂上,在寺廟邊緣,安靜簡陋, 木頭八仙桌長條椅,高而深幽懸樑,暗色苔蘚爬滿青色磚牆,廳堂中飄蕩香菇和麵筋的氣味。俗世味道。深色木頭雕花窗戶,牆上掛著不知年代的工筆畫,亦是僧人所作。已經非常陳舊。畫有樹木、花朵和松鼠。窗戶開著,景色幽深,空氣清涼甘美。

寺廟中的僧人似乎分為兩種。一類短衫打扮。聽到過各種地方口音。他們大都非常年輕。在寺院中掃地、看管香火、和遊客一起觀看池水中的靈龜,進進出出的時候動作迅速靈巧,隔著很遠的距離相互大聲地喊話,顯得非常快活。不過他們不大輕易與人搭訕。另一種僧人穿深色長袍,沉靜肅穆,有類似深山樹林中杉木植物的質地。用膳的時候非常文雅,偌大的廳堂,許多人吃飯,卻聽不到一聲咳嗽或是低聲的話語。只有碗筷碰撞發出的輕微聲響。看到他們,真正感覺已來到寺廟。

唐代有詩人寫道:碧海西陵岸,吳王此盛時。山行今佛寺,水見舊宮池。亡國人遺恨,空門事少悲。聊當值僧語,盡日把松枝。

曾經在寺廟裡遇到一位僧人,他贈我一套佛經。一個朋友說我有佛緣。是真的麼 ?最好朋友皈依佛寶, 據她講佛法帶來巨大無邊歡喜。皈依佛法僧三寶,就能免脫墮三惡道的苦,獲得無邊大智慧。對此,我只能遙遙站著,默默端凝。因為太好,所以不敢嘗試, 怕有失望。這如同虛妄的愛,如同遙遠的無量劫,如同不可企及的一切,玄而又玄,水月鏡花。然而,有尊佛就叫水月觀音。

那套佛經,因為心懷敬仰,到現在還未曾打開。

苏 眉|素茶·书眉

蘇眉,生於蘇州,以文字修習為業,古雅生活系列叢書籤約作者,主題詩歌活動策劃者,文化漫遊者,出版有《提拉米蘇在獨白》、《素茶書》、《茶箋》等。

苏 眉|素茶·书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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