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个都柏林人和他们的乔伊斯|正午·视觉

图、文 | 朱英豪

前年六月,归程前的一个深夜,我躺在都柏林利菲河畔的一家青年旅店里,毫无睡意。我的上铺躺着来自约翰内斯堡的保罗,他来这里推销自己的咖啡萃取专利。对面下铺是斯德哥尔摩的乔纳森,一个次日清早就要去谷歌总部面试的年轻程序员。我有些恍惚,这是在那个行前有着无数想象的都柏林吗,还是加州硅谷?既是高纬度,又逢夏季,熄了灯的房间宛如黎明。伴随着他们熟睡后的鼾声,隔壁夜总会的歌厅镭射探灯时不时也扫射进来,打在墙上摇滚歌星奥康纳的光滑的额头上。我心中数着数,再多打几次,她就满血复活了。

我刚从西北部回来,多尼戈尔郡,一次令人满足的旅行。那里有高耸的峡湾、嶙峋怪石、以及画着巨大的盖尔特女神的名字,向飞越上空的二战战机发出中立国信号的大西洋海岸线。《星球大战》摄制组刚刚离开,马林角的一家酒吧凳子上,还留着绝地战士马克·哈米尔的余温。比金字塔还要古老的墓穴屹立在荒野里,茂盛的野草被狂风驱赶,露出底下泥煤乌黑发亮的断层。这里还是有着革命传统的红区,电影《风吹麦浪》里的临刑前夜,冒死救出共和军的娃娃兵对达米安说:“我父亲来自多尼戈尔郡。如果让你们去送死,我会良心不安的。”

我和一个爱尔兰农民聊了聊,确定这部电影的另一译名《风吹稻浪》是犯了常识性错误,因为爱尔兰并不种植水稻。我还和导游马丁交流了小时候玩的游戏——用一种质地比较坚实的野草梗和同伴相互拉扯,谁先断就算输。《都柏林人》里面的小短篇《一次遭遇》里,说绿色的草梗被拿来占卜吉凶,那是女孩子的把戏。

从最北端的图莱海滩安静的马背上下来,我去了附近诗人叶芝的故乡斯莱戈,不算很旧的墓碑上刻着那首酷酷的诗:冷眼一瞥,生与死,骑着且赶路。

我很听话,赶路回都柏林。公共汽车不紧不慢,行驶在标注着”狂野大西洋“的公路上,偶尔经过的一些荒凉的村子和被废弃的农舍,让人想起了威廉·特雷弗的《山区光棍》和憨厚的小儿子保利。

爱尔兰的乡村一切都符合我的想象,都柏林想来更值得期待才是。

我有一个星期的时间留给都柏林。我收起相机,把时间留给博物馆、画廊、圣三一学院、艾比剧院、圣殿酒吧街,顺便搭讪一下旅店前台的小妹妹。

几天下来,异样的感觉不断袭来。在圣三一学院图书馆大厅,两眼放光的人们簇拥着,高举手机捕捉被《哈利波特》开光后的余泽,近在咫尺的诺贝尔桂冠诗人谢默斯•希尼的发黄诗集无人问津。不知人间有乔伊斯的前台红发小妹妹坐在巨大的洗衣台上,津津有味地看着《伯恩的遗产》。乔伊斯在玛丽大街五号创立的沃尔特电影院早就不见了,现在是一家很无聊的百货商店。乔伊斯中心门可罗雀,而在美术馆书店里兜售的托宾签名版《诺拉》,哪怕是打了五折还是滞销。

日记本里记录了我当时的感想(现在看来是多么的武断):“都柏林被一种奇怪的东西紧紧地包裹住了。从斯莱戈来到都柏林,除了乡野被城市替代,除了叶芝被乔伊斯赶跑之外(事实上在过去叶芝比他有势力多了),就是我发现都柏林的司机不再会摇下窗户随便和路人打招呼了。”那个我熟悉的乔伊斯,被各种光鲜靓丽的旅游宣传册和相框簇拥着,他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形象大使。

是因为马丁给我精心设计的乡土爱尔兰珠玉在前,使得我自己黑灯瞎火乱走一通的自由行黯然失色?又或者,是现代化的通病让爱尔兰的城市传奇蒙尘,必须失礼求诸野,还是地处欧洲的犄角旮旯,都柏林只能沦为伦敦柏林等美央大城的无聊陪衬?

我也试着检讨自己。相比那些吵吵嚷嚷、簇拥在古迹前拍照的小红帽们,我之前的所思所想,不过是一名读过几首诗歌、几个小短篇、嚷嚷着要去瞻仰作家古迹的文学游客而已。手里拿着老照片,我按图索骥,在现实图景和内心搭建起来的文学圣殿之间玩“找不同”游戏。可是,我对都柏林有多了解呢?当我期待它接纳我时,自己是否已经做好准备?

1914年,乔伊斯写出了《都柏林人》。一百多年后的都柏林人,是否已经彻底走出北理查蒙德大街上的死胡同(blind Alley),是否翻过他所谓的精神上卑琐麻痹的一页?如果经典不被时间束缚,那么乔伊斯的那些预言,是否依然还在这个城市某个角落里显灵?现在的都柏林人,是否还在乎他?《都柏林人》、《尤利西斯》和这座自己生活的城市,他们到底怎么看?我的那些感受,到底哪些是真实的生活,哪些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的臆想?我想知道答案。

我坐起来,打开电脑,改签机票,推迟了离开的时间。

我很快把自己从游客切换回到摄影师的身份。在接下来有限的几天时间里,我东游西荡,设法撬开了都柏林人的嘴,让他们敞开心扉,自然面对镜头。事实上,后来的经历告诉我,都柏林人拥有西方世界里最容易被撬动的嘴,因为他们有一颗热爱陌生人的好奇心。我所有过分与不过分的请求,几乎都得到了积极的回应。这些盖尔特游吟诗人的后代个个能言善辩,只要给一个善意的微笑或者一句真诚的问候,他们就开始滔滔不绝。无论是在川流不息的康奈尔大街上,还是在暴雨后冷清的格拉斯内文公墓,无论是贩夫乞丐孩童老太、还是作家演员传教士,我都被接纳,被允许进入他们的内心,哪怕是短暂的几分钟。

和他们一聊天,会很快发觉自己曾经的“麻木无知”。一个学生告诉我,在都柏林,有一个不成文规定。当你在等候公共汽车或者排队买东西,如果不和旁边的人聊上几句,那就是非常失礼的行为,内心会特别自责。

我把最后一个晚上交付给爱尔兰麦芽和凯尔特踢踏舞。这个坐落在修道院巷的酒吧,过去是曾经为叶芝工作的印刷厂。轰隆隆,机器轰鸣,昨天吐出散发油墨味的《爱尔兰先驱报》,今天吐出Porterhouse旗下著名的烈性牡蛎黑啤。妈妈说对了,天底下这么多颜色,黑色的最有营养。

月色正浓,走出酒吧,我和一个在外面抽烟的女孩艾玛聊了起来。我问她,为什么爱尔兰人对陌生人那么热情?借着酒劲,晃晃悠悠的艾玛吐着烟圈,给出一个可爱的理由:“很久很久以前,因为逃土豆歉收造成的大饥荒,很多爱尔兰人都跑到美国去了。后来,他们陆续回来看望家人。可是我们也分不清谁是回来寻根的,谁是游客啊,于是,我们就一律对谁都好啦!”

如此憨直的热情,应该能融化世间最坚硬的盔甲吧。走在回旅店的路上,脚步突然变得很轻。望着不断汇入夜色的派对青年,我问自己:一个多世纪以前,在熙熙攘攘的福州三坊七巷,那位大清海关洋人大员,是否也能有幸拥有一个这样的夜晚?

一个仓促的决定,再加上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提问者,这些萍水相逢显然不能带来完满的解答。但我想,这起码是深度旅行的一种健康打开方式。终于,我和都柏林取得了某种和解。更确切地说,是和自己。

送给你,这27个新都柏林人,和他们的乔伊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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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读过乔伊斯,但我知道摇滚歌手奥康纳。

我叫Paolo, 是个独立市场咨询师,设计师,来自南非的约翰内斯堡。

我存了两年的钱,就是为了来都柏林。我选择这里,一来是这里有正在举行的WOC世界咖啡博览会,二来是因为它的位置,这里离我的国家不远,离北欧国家也很近。我刚刚自发研制出一种新型的咖啡空气压缩机,北欧有更多喜欢喝到高品质咖啡的人,联系上客户我就可以跑去那里推销,平时就呆在这里,这里的生活成本比那边低多了。但是,我现在也遇到了麻烦,因为这家客店的服务员刚刚通知我搬走,他们不欢迎长期的住客。喜欢乔伊斯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吗?我看,奥康纳也这帮不上我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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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看乔伊斯,我想我身边90%的人都不会看。

我叫Ronan(右) ,是都柏林圣三一大学的学生。要去看高楼的话,只能去上海了。都柏林没有太多。从这里往艾比大街走,那些你看到的高楼大厦,什么国家银行、IT公司总部,也都是最近十年才兴建起来的,以前可没有这些呢。对我来说,都柏林给人以其他大城市没有的亲近感。你也许不知道,在都柏林,如果你在等公共汽车的时候,不和旁边的人聊两句,是很没礼貌的做法。这里去哪里都很近,很方便。哪怕是去别的省份,我们也感觉不到距离。爱尔兰人在世界各地都有紧密的联系,我们是足球迷,有一次我们去法国看足球,和当地的球迷联欢,感觉和在家里一样。我以后工作也不太会想去别的地方,这里满足了我的一切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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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看他的书。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讲究的是翻牌,要有效率。他的书,是要你准备一辈子的时间去读的,我们读不起。但他很了不起,这个我得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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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这个人,我没听说过。我一会儿去问问我爸爸,他肯定知道。

我叫David,今年六岁。我的爸爸是墨西哥人,但是我的姥姥是爱尔兰人。我现在上小学,我在学很多东西,比如爱尔兰语、还有骑自行车。我在家里和爸爸妈妈说西班牙语,我的爸爸妈妈在我没出生前,就一直在墨西哥生活很多年,所以我们现在每年都会回去呆上一个月。你说我喜不喜欢都柏林,嗯,怎么说呢,都柏林有海滩,墨西哥城有很舒服的阳光。如果说都柏林是十分里面打十分,我觉得墨西哥城是20分里,我给打20分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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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问一个卖报纸的人看不看乔伊斯,是吗?你确定是在问我吗?

我叫Austin,我在康奈尔大街上经营一家报摊。我的祖父从1923年开始经营这家报摊,虽然现在卖报纸的人越来越少,但我想如果整个都柏林还剩下一家报摊,那应该就是我的。我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了,但我没法不工作,我也想去山清水秀的地方游玩,在湖上划划船听听音乐,躲避大城市的污染和嘈杂。人生太多东西无法规划,比如你现在从我这里往路口走,往左转还是往右转,它的结果没准都会对你将来的生活产生不同的影响。对了,我是Connell大街留守的灵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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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太关注过这个作家。

我叫Giorgio,我来自意大利罗马附近的一个小镇。这个小镇有很多爱尔兰酒吧,我喜欢极了,吉尼斯啤酒,那些浮在外面的泡沫像奶油一样润滑。在我们小镇泡酒吧,我偶尔听到一个乐队演奏的音乐,有种被击中的感觉。后来我得知是爱尔兰音乐。所以我算是来都柏林寻找那时候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出国,但我觉得这里似曾相识,我认为音乐比文学更容易影响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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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们的骄傲,我也为我自己骄傲,因为我看完了《尤利西斯》。

我叫Geraod,26岁,我从事文具批发。我喜欢来格拉斯内文公墓看望我的爷爷,基本上每周会来一次。我的家离这里不远,我都是走路过来,大概需要25分钟。爷爷生前和我很亲近,所以我想花更多时间来陪陪他。有些人一年也来不了一次墓地,而有些人隔三差五就来看看。有些人上网去悼念亲人,但我还是觉得在这里感觉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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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们的偶像啊。听说当年他的朋友圈里,很多都是女同,有了她们的支持,才有了尤利西斯。其实我们没看过他的书,但有一次在网上看一个最佳同性恋小说的评选,第一名就是《尤利西斯》,第三名是什么,我记不得了,但也是他的。

Holly和Wendy。我们来自北爱尔兰的贝尔法斯特,分别是销售员和墨西哥餐厅的厨师。我们是一对同性恋人,我们特地跑来都柏林参加一年一度的LGBT示威游行。我们觉得贝尔法斯特人很粗鲁,而都柏林人很礼貌。我没有恭维,说的是实话。我们每次来这里,都感觉很放松。所以,你看,游行结束后,我们自己又玩了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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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当然知道他,我看了他很多书,比如写非洲的那几部。(后来我发现我们聊错人了,她说的是Joyce Cary,另一个同时代的爱尔兰小说家)

我叫Pitooicil,今年78岁了,我一直住在这条街上,我刚刚去买了一些茶叶回来。都柏林对我就那么回事,无论你喜不喜欢,就像这雨天的雨水,它就在那里,然后我就得把雨帽带上。你说你喜欢我的帽子?哦,谢谢你,虽然看起来象浴帽,但它很实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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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但是没看过他的书。在东京,我有同学喜欢他,但就我知,那是一群特别小众的人。

我叫Hadiyao,印日混血,今年22岁。我刚从东京来到这里,就我一个人。我拿到了一年签证,想在这里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我希望找到既陌生,生活成本又不高的地方(和东京相比),而且还可以说英文,都柏林符合我所有的要求。我现在正搬去一个新的家,前段时间我住在一个集体宿舍里,都是男孩子,我感觉还是要自己住好些。当我老了再回忆起现在的决定,一定会觉得自己很勇敢。哦,糟糕,光顾着和你聊天,我才想起我把新房子的钥匙落在旧房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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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伊斯用文字,我用匕首。我们都在伸张正义!

我叫Declan,今年54岁。我之前和母亲在埃及的卢克索生活,我亲眼看到我的母亲被人杀害,但我爱莫能助。在都柏林,我是个捕快,圣殿骑士团的骑士。你对我的身份有怀疑吗?你看看我这个肩章。这个城市的治安已经处于瘫痪了,到处都是坏人,所以我得到处行侠仗义,惩治那些坏家伙。我不用枪,只用冷兵器。但这对我来说足够了。如果你不信,你尽管可以放马来试试,就现在!(…我真的被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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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看过他的书,也没有听过,实在抱歉。

我叫Diego, 是一个成人表演推销员,我来自巴西圣保罗。怎么说,都柏林比圣保罗更有秩序,人也少了很多,交通工具都很先进,也能赚到钱。在我之前的城市,人们没有工作机会,交通也很糟,经常堵车。我有一年的合法学生签证,现在想续签一年,我享受现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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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痛恨他,因为我的老师经常叫我们看他的书,但是我看不进去啊。

我叫Chloe, 17岁,来自中部的内斯市,是圣玛丽大学的在读生。我的叔叔是这家大使剧院的老板,所以我就来这里暑期实习了。我穿着这身旧军装,是为了纪念爱尔兰复活节起义。今年是复活节起义一百周年,我们剧院有一个大型的回顾展,主题都和独立战争有关。这个展览偏重于一些武器装备的展示,我不是很喜欢。当然,我喜欢都柏林,这里有很多好看的风景,年轻人都很漂亮,而且有丰厚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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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们新闻人来说,乔伊斯最好的作品是《都柏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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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乔伊斯,但他也就《尤利西斯》写得好,《芬尼根守灵夜》能读而已。

我叫Andrew, 都柏林人,是一个过气的话剧演员,现在在圣三一大学学习哲学。都柏林是所有称得上伟大的城市里最小的一个,有多小呢,刚才你问我之前做什么,我说我做过话剧演员。而当时找我去爱丁堡艺术节演出的剧场经理,也就五分钟以前从我的窗前经过。在都柏林呆久了,你就会学会观察好东西和坏东西。这家咖啡厅河对面不远有一个酒店,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只在那里呆过一小阵子,但最近酒店却毫不知耻地在外墙上挂了块刻有他名字的匾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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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可以不提他吗?这里有太多人谈论他了。

我叫Biran,我在桥上打坐,因为我正在学习禅修。你们中国人是不是都在山上修行啊?我在这里试试看。我刚开始练习,都柏林接触新鲜事物总比外面要晚些。离这里不远,有一家佛教中心,我们有时候去那里静修。对于都柏林和都柏林人来讲,有一件事情很重要,那就是得有Crack(有格调,气氛很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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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本地的长老说,他很早就脱离教会了。后来在葬礼上,当有传教士提出来为他做弥撒时,被他的妻子拒绝了。

我是Corgran长老,18岁,来自美国拉斯维加斯附近,我为摩门教工作,在都柏林传教,离家已经有半年时间了。我和另一个也来自家乡的长老peterson一起结伴,做公车从郊外的教堂出发,去康奈尔大街。在那里我们有时候会登台演讲,最近一次是我的同事Peterson,他站在一个巨大的垃圾箱上宣讲,效果不错。我正在准备,说实在有点紧张。我喜欢都柏林,但我喜欢到处走,接下来我会去上海工作,我为此很期待,我还学了中文,我知道怎么用中文说“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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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是一个伟大的爱尔兰作家,作为一个爱尔兰裔,我很惭愧,因为我之读过《都柏林人》。也许等以后人生阅历再丰富些,我会找《尤利西斯》来看看。

我叫Jane ,是一个小提琴手。我是爱尔兰裔的美国人,我过去在纽约生活。我选择来都柏林,是想寻找祖先的文化。我在一个接待团体游客的剧团演出爱尔兰音乐,当我在演奏的时候,他们在舞台边吃饭边欣赏音乐。我不是很喜欢这种方式,演奏的音乐也不是我喜欢的,但这是我谋生的一种手段。我特别喜欢都柏林,很慵懒,不想纽约那么快节奏,作为音乐家,我喜欢爱尔兰诗人和诗歌。唯一不好的,是这里有太多的乞丐,政府应该管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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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这位老兄的事,我们算是都柏林最有资格回答的,我可以给你说一箩筐。我们组织的都柏林文学酒吧之旅(Dublin Literacy Pub Crawl)是文学爱好者,特别是乔伊斯的粉丝必选的旅行项目之一。我们不但把《尤利西斯》的一些简单的(他微笑着,特别强调了这三个字)桥段揉进我们的朗读、表演、与观众的互动,而且还会带你去乔伊斯、王尔德、贝克特等人经常光顾的酒吧喝酒,我们的下酒菜是他们的一些八卦轶事。

我们是Finbarr 和Kevin,我们是都柏林文学酒吧之旅的驻场脱口秀演员。我(Finbarr)在大学念的是法律专业,后来改行从事演艺事业。最近我和妻子成立了一家演艺公司,现在我们排演的剧目成功入选了都柏林Fringe艺术节。酒吧是都柏林文化很重要的一部分,我听老人说,过去的pub还承载着乡村的社区功能,很多干苦力的工人都会在酒吧领工资,然后把钱花掉喝酒聊天。我们每隔一天在酒吧演出,朗诵各个时代的作家的作品选段,插科打诨,讲讲文人骚客的轶事,喝喝酒,跳跳舞,大家都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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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伊斯和他的作品,我都不怎么感兴趣,也没读过。不过对了,你好像戴着一副和他一摸一样的眼镜哦。

我叫Mark, 是一家叫“糖老爹”的发廊老板。从15岁开始,我为一家叫做Copeter Mark的理发店打工。这家公司在都柏林有72家连锁店,是最大的发廊公司。现在我也已经开出了2家理发店,我瞄准的是高收入人群,特别是女性顾客,你从发廊的名字也能解读一二,不是吗?人人都说都柏林人有很多old money,但我觉得它同样给象我这样的普通人很多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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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作品我基本上都看过,包括最难的《尤利西斯》。我知道,不仅仅是读者,很多作家都不喜欢乔伊斯的作品,我自己也是。我更喜欢贝克特。乔伊斯做加法,而贝克特做减法。

我叫Seamus,乔治协会的经理。我干过很多事情,在大学搞过经济学研究,后来跑到法国学厨艺,在格林城堡做过公爵的私人厨师。要知道,那是乔治时代留下来的庄园改成的酒店。说到爱尔兰的old money,现在的爱尔兰人喜欢吹嘘在十年前房地产泡沫的时候,谁谁谁花了一千万买了一栋别墅,我们这些老人听了只会笑笑。要知道,爱尔兰历史上最贵的房地产交易发生在十八世纪后期,那时候的鲍尔斯考特庄园花了温菲尔德家族一个亿欧元呢!

过去,爱尔兰人光锅就要热上几个小时,把鱼放进去,又得煮上几个小时,我们很痛恨这个。但是今天,都柏林人吃饭和全世界各地都一个样子,我们又开始怀念过去了。乔伊斯说,爱尔兰是被驱逐出生活盛宴的局外人,叶兹也说,爱尔兰是个充满仇恨,空间狭隘的地方,这一切都早就不是了。我喜欢都柏林给陌生人带来的友谊,但不喜欢这里昂贵的物价。我老了,我更喜欢呆在郊区自己的房子里,这里应该属于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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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作品不怎么样,但很有女人缘。

我叫Dominus, 我是一个乞丐。我喜欢过流浪生活,但人们不应该因此鄙视我。我以前曾经还为米其林餐厅工作过呢,那时候我是个屠夫,能制作精美的肉酱。对于一些人来说,这仅仅是一种选择的生活方式。我喜欢都柏林的人,他们善良,给予我很多帮助。今天有个老太太给了我20欧,哦,这太多了,她会惯坏我的,于是我在Soup Run上分给了别的乞讨者。我讨厌这里的旅游业,它把这个城市搞得一团糟。我之前的女友称呼我Dominus,但我从来没有dominate(占有)她,我们是平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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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书不多,车上的游客经常会提起他,作为一个爱尔兰人,我很自豪。但坦率说,我没读过他的任何一部作品。

我叫Patrick,今年63岁,是一个老马夫。我在都柏林土生土长,干这行已经60年了。我的父亲过去是一个在市场上交易马匹的马商,和马打了一辈子的交道。我经常去著名的健力士工厂门口趴活,那里的客人多,他们想去城市的任何地方,我都会驾马车送他们去。我有一个儿子也跟我干同样的活儿。干我们这一行,最担心的是城市安全。我对都柏林的治安有一点担忧,偶尔会有些暴力事件。这匹马叫克里斯蒂娜,今年九岁,我最宠爱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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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就站在乔伊斯中心二楼一间乔伊斯曾经住过的房子里,我和太太最近在休假,就想回到这里来看看。我们刚刚看完一部新拍摄的有关乔伊斯的纪录片。都柏林离不开乔伊斯,你看,这里堆满了他的私人物品,衣服,还有书籍。不光这里弥漫着乔伊斯的味道,整座城市都是,无处可逃。

我叫Eric, 是一本瑞士杂志的金融主笔。我曾经在都柏林住过几年,报道这个国家的财经新闻。我对这里的金融状况有所了解,随着英国脱欧,都柏林会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谷歌和苹果都把总部设在这里,它们的嗅觉很灵敏的。土豆危机的时候,这个国家有一百到一百五十万人背井离乡,这些人中,大部分后来在纽约安家落户了。所以你想想看,在海外的有多少爱尔兰人都揣着大把大把的美金啊,如果他们都回来,是不得了的。我已经看到这种苗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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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时候,我们整夜整夜地泡在酒吧里,直到赶不上最后一班夜车。不像现在,那时候我们还非常传统,没有手机,也不拍selfie,也从来不到男生家过夜。这些都是乔伊斯时代最后的碎片,之后就什么都不是了,取而代之的,是水泥建筑和盒子一样的大玻璃房子。那个青涩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叫Lucy,从事写作。我从小住在都柏林的乡下,至今记得小时候家人带我来格拉夫顿大街逛圣诞橱窗。中学时期,我的朋友送我一张甲壳虫的黑胶唱片,尽管当时家里没有唱机,我还是把它摆在床头,这样显得很酷。都柏林现在有了自己的性格,小但是很国际化。我在伦敦是一个穷人,但在这里不是,在外面旅行的时候,我感到都柏林在向我召唤。所以我选择回来了。我不喜欢都柏林人乱扔垃圾,到处都是。爱尔兰人不太善于和成功相处,他们在高处会头晕,他们反而喜欢压力下施展自己,然后用喝酒来解决问题。但我不喜欢年轻人在喝了酒之后犯浑,展现出来特别反社会和暴力的一面。我们那时候不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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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伊斯?对不起,我没有听说过这个作家。(他真是有愧于我啊,我陪他步行二十分钟,专门为了挑选了这面有乔伊斯海报的墙做拍摄背景)

我叫Leonardo,38岁,是一个职业纹身师。我持意大利护照,但祖籍是巴西。我在圣保罗干了三年纹身,现在都柏林又干了十一年。我拥有自己的一家纹身店,生意不错。说实在,我现在有点喜欢上了都柏林的天气,前一阵子回巴西老家,一个月的时间里,有二十天都是艳阳高照,我有点受不了,就特别想回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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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伊斯在《偶遇》里曾经寄托了对远方的渴望:“一直呆在家里可不行,不可能有真正的冒险经历。非到国外去不行。” 离开和归来,这几乎是我的家族的传统,都柏林人的传统,整个爱尔兰人的传统。我自己曾经在德国、瑞典、荷兰学习日耳曼语,现在回到爱尔兰工作。我的外曾祖父拉都胥几乎是乔伊斯同时代人,他也和乔伊斯一样,离开爱尔兰,成为中国鸟类专家,然后又像候鸟一样,在晚年回到爱尔兰。

我是Martin,都柏林人,我在圣三一学院学习日耳曼语和中世纪历史,后来在贝尔法斯特皇后大学学习考古和自然遗产管理。我曾经在冰岛和爱尔兰的很多地方从事过考古工作,也从事过都柏林一些古建的修复,其中一座是马来公园的拉都胥老宅。我现在兼职从事导游工作,断断续续有二十年了。在都柏林,有一个去处我推荐给大家,那就是斯文尼药店。《尤利西斯》以丰富的笔墨描写这家药店,布鲁姆曾经在这里买柠檬香皂,而当时记载的处方,这家药店依然在使用。我有时候会带我的客人去这里参观,组织一次《尤利西斯》的朗诵会。

补记:回国之后,马丁如约给我发来那本鸟类手册的封面。在搜索网上的媒体报道之后,我给马丁写信,告诉他我的发现:那本书扉页上与他外曾祖父合影的福建唐姓猎人,在他老人家的教导下机缘巧合,成为了中国第一代标本剥制师,如今成为中国博物馆界赫赫有名的标本唐家。不日,马丁给我回信:“再三询问,我妈妈对外祖父的记忆的确已经模糊,但对他从中国带回来的金刚鹦鹉却有着鲜活的回忆,因为它活得比他还长。”而在发稿前的几天,我又收到马丁的再次来信:“这几天我想起了你。因为我的舅舅前几天去了一趟中国福建,发现当年曾外祖父住过的房子、使用过的鸟笼都还在,很开心。”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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