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守鹹海的人

1

北上鹹海,沿途經過的最後一座城市是卡拉卡爾帕克斯坦共和國的首府努庫斯(Nukus)。在這座被人遺忘的邊城,我找了一輛看起來最堅固的三菱四驅車和一位長相硬邦邦的卡拉卡爾帕克司機。司機留著兩撇小鬍子,鑲著金牙,講一口卡拉卡爾帕克方言。與烏茲別克語相比,倒是更接近哈薩克語。

卡拉卡爾帕克斯坦位於烏茲別克斯坦的最西部,大部分土地荒無人煙,顯示在地圖上的定居點少得可憐。離開花拉子模綠洲後,阿姆河進入卡拉卡爾帕克斯坦。它像地圖上的一條裂紋,蜿蜒向北,最終消失不見。我發現,從阿姆河消失的地方一直到鹹海的大片土地,在地圖上是一塊乾淨的空白。我很想知道,在真實的世界裡,那片空白究竟意味著什麼?

從費爾干納山谷來到這裡,我幾乎已經穿越了整個中亞腹地。然而,在努庫斯,我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當三菱車駛出努庫斯時,我的目光無法離開那些蘇聯時代的住宅樓和街巷。那意味著我所熟悉的一套美學和生活方式,正被漸漸地甩在身後,即將化為烏有。等我緩過神來,我已經進入空曠的公路,兩邊是中亞的最後一片棉田。

兩個小時後,道路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三菱車駛入一片荒漠草原。黃褐色的平坦大地漫天鋪展,除了乾枯的荊棘叢,沒有任何遮擋,也不知道通向何方。我突然意識到,我正行駛在曾經的湖床上。幾百年前,這裡是一片湖泊,如今已經乾涸,退化成荒漠。天空是泛白的淡藍色,在目光的盡頭處,與荒原連成一條淡白的細縫。

順著汽車壓過的車轍,我經過一排土坯房和兩個蒙古包。它們散落在荒野上,如同遺落的棋子。不遠處,一位卡拉卡爾帕克牧民正趕著羊群轉場。羊群由一頭毛驢引導著,由一隻牧羊犬殿後。它們向著三菱車來時的方向走去,身後騰起一串塵煙。經過牧民身邊時,他咧嘴笑了,臉上帶著泥土。在後視鏡中,我的目光追隨著他的背影,直到那背影變成一枚面值越來越小的硬幣。煙塵柱也越來越矮,最終隱沒在微微隆起的地平線上。大地就像大海,瞬間又恢復了它的荒涼與寂靜。我未曾料到,此後的一百公里,我再也沒有見到任何人跡。

三菱車的後備箱裡載著幾隻塑料大桶,最初我以為裡面裝的是汽油。隨著車輪的顛簸,塑料桶中的液體隨之搖晃,發出“嘩啦啦”的響聲,讓我感到致命的危險可能隨時會降臨。然而,那裡面裝的不是汽油,而是淡水——司機後來告訴我。

我們經過一片無名無姓的湖泊,岸邊長著近3米高的蘆葦叢。三菱車拐進湖灘,停在岸邊的一座土坯房前。房子看上去歪歪扭扭,已經被遺棄的樣子,然而聽到汽車的聲音,一對父子推門走了出來。

父親的臉上佈滿刀刻般的皺紋,把眼睛擠成了一條縫。兒子的面孔已被太陽曬得黑紅。他們和司機打了聲招呼,就開始面無表情地把塑料桶抬進屋裡。司機告訴我,父子倆是他老婆那邊的親戚,在這裡養殖鯉魚。幾年前,湖邊還有幾戶漁民聚居。如今人們差不多都走光了,他們是留下來的最後一戶。

司機掀開冰櫃,想拿走幾條魚。突然,他的手像觸電一樣地縮了回來。

“有蛇!”他乾燥地喊了一聲。

老漁民趕了過來。我也湊近觀看。只見在冰櫃黑乎乎的角落裡,一條小青蛇正盤踞在那裡,半仰著腦袋。沒人知道它是怎麼鑽進去的。老漁民抄起一根木棍,嘴裡一邊發出“嘶嘶”的聲音,一邊把蛇挑了出來。那蛇已經凍僵了,幾乎無法動彈。老漁民用棍子,把它甩到了陽光底下。

“它暖和過來就會溜走了,”老漁民說。然後,他和司機聊起了家常。

我向著房子走去。透過洞開的木板門,看到老漁民的兒子正把塑料桶裡的淡水注入一隻大水缸。牆上掛著舊棉襖,垂下來半掩著一雙雙沾滿泥巴的膠鞋。另一側的牆角堆著一袋土豆,臉盆裡放著洋蔥和胡蘿蔔。一隻又瘦又小的黃貓從臥室裡走出來。即便是它,表情中也透著一絲堅毅。

漁民父子為什麼要留在這裡?我很難理解。司機後來告訴我,每隔半個月,他會過來送一次水,順便拿走一些魚。漁民父子從夏天開始在這裡養魚,過了秋天就回到努庫斯。此刻,他們站在陽光下,用卡拉卡爾帕克語聊著天。我注視著眼前的湖泊,發現水面平靜得如同一面灰色的鏡子。從暴露的湖床看,這片湖水的面積也在日益縮減。大概,用不了多久,這對漁民父子也將最終離開這裡。

困守咸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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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守咸海的人

2

離開湖泊,三菱車爬上一望無際的荒漠高原。我從未見過如此浩瀚的地表。沒有樹木,沒有山脈,只有一成不變的大地,向著四面八方蔓延。一度,我試圖記住我們走過的道路,但僅僅幾分鐘後就失去了方向感。放眼望去,這裡沒有任何參照物,更沒有所謂的“路”。

三菱車以80公里/小時的時速奔馳,但是無論怎麼開,周圍的景色都看不出任何變化。那感覺不像是在陸上開車,而更像是在海上行船。然而,司機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不時調整方向,轉彎,斜穿過去,明確地選擇這條“路”,而不是那條“路”。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他的方向感來自何方?那大概是遊牧民族與生俱來的天賦。昔日,遊牧民族的大軍,正是從這裡南下,襲擊花拉子模的綠洲。

前方,幾隻棕色的鳥正在地上啄食。它們的一生中大概很少見到汽車這樣巨大的鋼鐵機器,所以還來不及飛走,就被捲進了車輪。司機嘬著牙花子嘟囔了一聲,朝後視鏡看了一眼。那塊死亡墓場被迅速拋在了身後,大地上只是徒增了幾具屍體。我看了看手機,它早已喪失信號,而車上也沒有衛星電話。這意味著一旦陷車,我們將被困在方圓百里之內的無人區,像那些死鳥一樣無人問津。我的手心漸漸滲出了汗珠。

這樣行駛了大約一個多小時,盡頭處隱隱出現了幾棵樹,在地平線上流水般地波動著。最初,我以為那是海市蜃樓,但是20分鐘後,樹木的形象變得更加清晰。那的確是一排樹。在這樣的荒漠,意味著地下有井水,有人家。司機告訴我,那是烏茲別克最偏遠的一個村子。

又花了半個小時,我們才真正進入這座與世隔絕的村子。村裡種著楊樹,幾排磚石房子看上去非常整潔。村子裡靜悄悄的,看不到一個人,聽不到一點噪音。司機輕車熟路地開到一戶人家的院子前。他關閉引擎,跳下車,像回到自己家一樣,推開院門。

這是一戶三代同堂的卡拉卡爾帕克人家。男主人又高又瘦,女主人穿著粉色的連衣裙。他們的父親穿著粗針毛衣,一口牙全都掉光了,然而身板依然硬朗。

房間裡像蒙古包一樣鋪著地毯,暖氣燒得很足。我們圍著小桌,席地而坐。女主人端上可樂瓶裝的乳白色飲料。那是自釀的駱駝奶酒,叫作“庫米思”。有著遊牧民族喜歡的口感,非常酸,帶著輕微的酒精度。

我一邊喝著“庫米思”,一邊聽司機和老者聊天。電視打開著,正在播放俄語的MTV。一個漂亮的俄羅斯女孩,坐在酒吧裡,因失戀而買醉。老者的小孫子,躲在簾子後面,始終盯著電視屏幕,彷彿入魔一般。

“我的兒媳有哈薩克人、烏茲別克人和卡拉卡爾帕克人,”老者看著電視,哈哈大笑,“還沒有俄羅斯人!”

他們是最強悍的一批卡拉卡爾帕克牧民,在逐水草而居的路上,慢慢定居在這裡。我走出房門,看到院子裡種著杏樹,樹下還有一個露天浴缸。夏季時,一家人可以坐在樹下吃飯,沐浴,然後看著銀河。這裡的銀河一定無比燦爛,就像地球另一側,那些大城市的燈火。

現在是午後,天上沒有一絲雲。陽光灑在庭院裡,灑在牆上,搖曳著樹影,有一種普世感的光輝。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冽、乾燥、帶著點牛屎味的空氣。

鹹海,還在更遠的地方。

困守咸海的人困守咸海的人

3

兩個小時後,太陽終於開始變得有心無力。在失焦一般的日光中,三菱車衝下高原,進入一片高低起伏的丘陵地帶。細軟的沙地上,散落著破碎的貝殼,植被全都乾枯了,彷彿遠古時代的遺骸。這裡曾經是鹹海,如今已經乾涸,卻依然保留著海底的樣貌,有一種令人畏懼的荒涼感。日復一日,鹹海縮減著自己的疆域。現在,它終於出現在了丘陵的盡頭處。

司機停下車,指著遠處的鹹海。儘管距離海邊尚有一段距離,但汽車已經無法開過去。我跳下車,徒步走向海邊。陽光明亮,但氣溫極低。天空是一片混沌的白。海風吹在臉上,有一種鹹鹹的粘稠感。

海面是灰黑色的,平靜得彷彿靜止住了,就連海浪也如同電影中的慢鏡頭,能夠分辨出波動的褶皺和線條。我的目光無法看到更遠的地方,因為遠處的海面被一團霧氣瀰漫的虛空吞噬,彷彿刻意想隱藏什麼。

出乎我的意料,我發現遠處的海邊有幾個人影在晃動。我踩著泥沙走過去,漸漸看出那是幾個正在挖泥的工人。他們穿著防風大衣,戴著棉帽子,圍巾圍在臉上,只露出眼睛,腳下踩著沾滿溼泥的雨鞋。一共四個工人,看樣子都是卡拉卡爾帕克人,其中一個明顯是巨人。他的陰影很長,正在徒手把一袋溼泥搬走。

看到我後,他們的眼中露出短暫的驚訝之色,全都停下了手頭的工作。我問他們在幹什麼。他們說,正在收集泥中的一種蟲卵。然而,我根本沒有看到什麼蟲卵,只有成群的蚊子,在緊貼地面的空氣中滾動。

那個巨人突然開口了,用的是蹩腳的中文:“我們的老闆,中國人,他住在這裡。”

“你們老闆是中國人?”

他伸出一隻巨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簡易帳篷。此時,太陽已經渙散成一片刺眼的白光,彷彿給大地蒙上了一層迷霧。透過那層淡淡的霧靄,我看到一個男人站在帳篷前,正望著大海。

“他的名字,王。”巨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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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鹹海王戴著一副茶色眼鏡,牙齒已經被菸草燻黑了。他身材消瘦,有點駝背,說話有山東口音。後來他告訴我,他是淄博人。

“聽工人們說,你在收集一種蟲卵?”寒暄過後,我問。

“那其實是一種微生物。這種微生物經過深加工後,可以作為蝦的飼料。”他說。

為了開採這種蟲卵,鹹海王已經在荒無人煙的鹹海邊生活了七年。每年有將近大半年的時間,他獨自住在身後的帳篷裡。

走進帳篷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在這裡沒有女人,因為帳篷裡有一種單身已久的混亂。牆角堆放著中國運來的食品箱子,案板上躺著菜刀。一隻覓食的小貓,正小心翼翼地穿過鍋碗瓢盆,四處吸著鼻子。帳篷的大部分空間被一張堆滿雜物的木板床佔據。床腳處支著一張小矮桌,上面垂下一隻油膩的燈泡。一箇中國北方農村的小煤爐,把帳篷裡烤得又幹又熱。這幾乎就是帳篷裡的全部家當,有一種建築工地裡臨時住處的感覺,而不是一個人長達七年的居所。

我們圍著爐子坐下來。已經很久沒見到中國人的鹹海王,提出泡點中國茶。他抓了把茶葉,把燻得烏黑的水壺放在爐子上。我忍不住問他,為什麼住在這麼簡陋的帳篷裡。他說,他曾經讓工人搭了個蒙古包,但是一場罕見的風暴把蒙古包的龍骨都吹彎了,於是他決定改住這種便於修理的帳篷。

這裡沒有手機信號,沒有網絡,離最近的wifi也有160公里。那是廠房的所在地,原來是蘇聯的魚罐頭廠。所有的補給,包括淡水,都要從廠房運過來。他兩個月去一次廠房,收發郵件,向中國總部彙報工作,再駕車返回這裡。

一個工人走進來,用簡單的俄語交談幾句後,又轉身走了。但依然能看出,工人對他非常尊重。鹹海王講起他的治理之道。他時常對工人們說,來到這裡,只有掙錢一個目的,那就一門心思地掙錢。他禁止工人喝酒,但也知道,私下裡人人都會喝。只要不鬧出事來,就應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管這叫“中國人的智慧”。

白天的時間過得特別快,夜晚則無比漫長。去海邊轉轉,看看蟲卵的情況,檢查一下工人的工作,白天就這麼過去了。到了晚上,他會簡單做點飯。因為吃不慣工人做的菜,他從來都自己做飯。他興奮地告訴我,前幾天弄到了一點大白菜,還沒吃完。那種口氣,彷彿談論的不是大白菜,而是大閘蟹。

長時間的與世隔絕,令他的煙癮大增。談話中,他幾乎一刻不停地抽菸。“天黑以後,還要有酒,沒有酒是很難熬的.”他吐了口煙說。

有時候,感到實在太寂寞,他會叫上一個工人,到帳篷裡陪他喝酒。中國帶來的白酒很快就喝完了,現在他喝更容易弄到的伏特加。儘管如此,每到一個臨界點,他還是會感到瀕臨崩潰。

“在這種地方呆久了,都會有崩潰的時候。”他把煙狠狠地嚥進肺裡又吐出來,彷彿那是一種掩飾內心的方式,“怎麼形容這種感覺呢?心慌得難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瞞你說,昨天我就差點崩潰。”

於是,他騎上四輪摩托,在無人的丘陵上狂奔。衝上高原,再衝下來,讓飆升的腎上腺素麻痺自己。路上,他與一隻母狼狹路相逢。他們互相看著對方,彷彿也在看著自己。然後他突然加大油門,衝向母狼。母狼嚇得轉身逃跑,發出淒厲的嚎叫。這樣折騰了一個多小時,臉已被風吹得麻木,心裡才終於好受一些。

5

夜幕降臨了。我們走出帳篷,發現一輪彎月正掛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

在我們聊天時,三菱車的司機已經在附近搭好了蒙古包,並拿出了從努庫斯帶來的羊肉、土豆和胡蘿蔔。他在寒風中生起火,用帶來的鐵鍋做起卡拉卡爾帕克亂燉。木柴“噼噼啪啪”地響著,濺起的火星好像閃爍的螢火蟲。

他向我講起以前來過這裡的人,不時掏出手機,給我看當時的照片。幾年前的往事,他依然記得清清楚楚,彷彿在談論昨天的事。對他來說,每一次來客都像是節日。

“去年是兩個馬來西亞人,前年是兩個香港人。歐美人有,但很少。中國人少之又少,”他想了想,繼而糾正道,“完全沒有。”

除了旅行者,這裡也來過荷槍實彈的邊防士兵,意欲索賄的政府官員,考察鹹海沙漠化的聯合國官員——兩男一女。

“他們打算在這裡種樹,後來發現實在太過荒涼。晚上,他們在我這裡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之後竟然……”他笑起來,“哎,這個可不能說!”

那天晚上,我們喝乾了一瓶伏特加。他幾次說要走,卻總是主動挑起新的話題。他說,幾年前,他的帳篷就在海邊,如今距離海邊已有一百多米了。這只是短短几年的事情。他說,鹹海中有一座小島,傳說中有惡龍守護著寶藏。實際上,那是蘇聯進行秘密生化試驗的地方。小島原本沉沒在海底,但因為鹹海消退,已經浮出水面。

“這些沒人說過,”他在香菸中眯縫著眼睛,“但我都知道。”

後來,他終於踉蹌地走了。我鑽進睡袋,卻感到無比清醒。我聽著蒙古包外的風聲,呼嘯著,刮過海面,好像某種生命的哀鳴。

不知為什麼,我想起了約瑟夫·康拉德的小說《黑暗的心》。那裡面寫了一個名叫庫爾茲的白人。他獨自生活在剛果的熱帶雨林中,為大英帝國蒐羅了不計其數的鑽石和象牙。剛果河流域的每一個人,都聽說過他的威名,甚至談其而色變。然而,當小說的主人公最終找到庫爾茲時,卻發現他只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生活在一個破敗不堪的小木屋裡。

鹹海王當然與庫爾茲不同,但是他們都甘願生活在某種極端的環境裡。他們的生命中一定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即便是如此惡劣的環境,也無法摧毀它的內核。

困守咸海的人困守咸海的人
困守咸海的人

6

第二天一早,我離開了鹹海。當我和鹹海王告別時,我們只能相約中國再見。透過後視鏡中飛舞的塵土,我看到他一直站在那裡,直到汽車爬上高原,他才從鏡中消失不見。

返回努庫斯的路上,我去了鹹海王廠房的所在地——一個叫作穆伊納克(Muynak)的小鎮。穆伊納克曾是鹹海最大的港口,典型的魚米之鄉。1921年,蘇聯發生饑荒,列寧還向穆伊納克請求幫助。短短數日之內,21,000噸的鹹海魚罐頭,便抵達了伏爾加河流域,拯救了數以萬計的生命。

然而,經過四個小時的顛簸,當三菱車駛入穆伊納克時,我看到的卻是一個貧瘠而荒涼的小鎮。到處是黃土和荒地,灰塵撲撲的石頭房子,人們的臉上帶著困居已久的木訥神色。

由於鹹海的消退,這座港口距離海邊已經超過160公里。鹹海水量減少後,鹽分是過去的十幾倍,魚類已經無法生存。穆伊納克的一萬名漁民,因此失去了工作。這一切,只發生在短短一代人的時間裡,成為環境災難最令人震撼的註腳。

我來到曾經的碼頭,發現這裡早已沒有一滴水。乾涸的海床一望無際,上面還擱淺著一排生鏽的漁船。我順著臺階,下到海床,走到漁船跟前。鏽跡斑斑的船身上,依然能夠分辨出當年的噴塗。船艙裡,散落著酒瓶子和舊報紙,還有破碎的漁網。

海洋的痕跡已經蕩然無存,漁船四周長出了一叢叢耐旱的荊棘。曾經,我的眼前遍佈著漁船,如今大部分漁船都已被失業的漁民當作廢鐵變賣了。剩下的這十幾條,成為滄海桑田的唯一證據。

我摸了一下船身。在紅色鐵鏽之下,那些鋼鐵的肌理似乎仍在喘息。置身於這樣的場景裡,我不能不感到啞口無言。從費爾干納山谷到卡拉卡爾帕克共和國,我一路上看到了那麼多的棉田。它們養育著這個國度,卻也讓生態環境不堪重負。由於鹹海的荒漠化,那些沉積在土壤表層的有毒鹽性物質,可以順風吹遍整個烏茲別克斯坦、哈薩克斯坦,甚至遠至格魯吉亞和俄羅斯。

早在蘇聯時代,政府就曾考慮從西伯利亞引水,救助鹹海。但那是蘇聯時代的末期,龐大的帝國已經無力支撐如此宏大的工程。計劃最終在1987年正式擱淺。

1994年,五個中亞共和國的領導人達成協議,每年動用1%的政府預算,治理鹹海。但是,沒有哪個國家願意主動削減棉花產量,承受由此帶來的陣痛。那意味著讓本已脆弱的國民經濟雪上加霜。治理實際上淪為空談,不了了之。

與此同時,鹹海的面積仍在加速縮減。1987年,鹹海斷流為南北兩部分。2003年,烏茲別克境內的南鹹海,又斷流為東西兩部分。也許,用不了多久,世界三大內陸海之一的鹹海,就會從地球表面上徹底消失。

我站在港口旁的展示牌前,看著鹹海近百年的變化圖,回想著我在地圖上所看到的那片巨大的空白。周圍荒無人煙,只有被遺棄的房子。很多人已經舉家搬遷,只有很少一部分人還留在這裡。

卡拉卡爾帕克司機告訴我,他原來就是穆伊納克的漁民。十幾年前,他咬牙變賣了漁船和家當,搬到努庫斯,重新開始,後來才成為一名司機。他總結著自己的一生:他一輩子經歷過兩次鉅變。第一次是蘇聯解體,那意味著國家和身份的轉變;第二次則是鹹海的消失,那意味著過去幾代人的生活方式不得不就此終結。

那天中午,他帶我去當年的鄰居家吃飯。戴著頭巾的女主人端出飯菜,然後悄悄退出了房間。她的丈夫也離開了這裡,在別的城市打工掙錢。

午飯後,我們一起走到庭院。那是秋天最後的時光。一排排西伯利亞大雁,正在空中變幻著隊列,準備飛往南方過冬。我們靜靜地看著大雁,想象著它們一路的飛行。然後,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掏出手機,開始對著天空拍照。

——因為,在這裡,如此生機勃勃的場景並不多見。

困守咸海的人

—— 完 ——

劉子超,作家、譯者、媒體人。1984年生於北京,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曾任中德媒體使者、牛津大學訪問學者。著有旅行文學作品《午夜降臨前抵達》,獲2015年“書店文學獎”。他最新的譯作是伊恩·弗萊明的遊記《驚異之城》。

題圖為鹹海海邊。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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