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东北(四)

我的父亲  | 我的家在东北(四)

那年那月那日头,那山那水那河流。自传体家史小说,再现家族历史,尊重史实,尊重历史人物,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父亲。by 王志华

俗语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寒冬要来雁南飞。

自然灾害的头二年,望奎县惠头乡还能勉强维持生存。头一年,高指标完公粮后,老百姓还不至于吃不上饭;笫二年,地里的野菜也很多,灰菜、苋菜、荠菜都疯长。半年糠菜半年粮,靠吃野菜补缺,人们也熬过了饥荒。最艰难的是第三年,春旱、秋涝、蝗虫、霜冻等灾害相继接踵而来,不期而至。

严重的自然灾害让人们开始恐慌,有钱人家在黑市高价买粮,备不时之需;社员手里没钱,有胆大的就到生产队里偷粮。

偷窃歪风四起,鸡鸭鹅狗也被偷走,个别地方发展成男女老少,几十人上百人成群结队,到集体的地里偷粮。社员们肩驮人扛的公然往家里搬,青天白日下就是抢粮!

我的父亲  | 我的家在东北(四)

电影《青松岭》剧照

人多,法不责众。公社和大队组织民兵带枪,昼夜看护庄稼,巡逻护秋保收。干部民兵也要吃饭,都是父老乡亲,民兵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做沒看见,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己家的老婆孩子也参与了偷粮抢粮,护粮队形同虚设。

粮食欠收,但浮夸风不减,大队及乡里仍然向上级谎报粮食丰收,而且上报层层加码。秋后,如果执行高质标的交公粮任务,待交完公粮,就没有老百姓的口粮了。

忙了一年,连口粮都分不着,群情激愤的社员们堵在场院打谷场门口,扣下拉公粮的马车,拦堵不让车走。拒绝交公粮,就完不成征收高指标,这一下,惊动了来催粮的乡政府驻队干部。乡政府主要领导干部,闻讯亲自下到生产队,召开社员大会作动员工作。

我的父亲  | 我的家在东北(四)

他讲得头头是道:农民翻身不能忘本,丰收不要忘记国家,农业支援工业,农村供应城市,工业农业要互相支援等大道理。

还鼓唇摇舌:手心手背都是肉,十指连心啊!乡亲们啊!城里人,农村人,工人农民,干部人人平等,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母亲的孩子,农民丰收没忘国家,国家更不会忘记农民,大家把粮食都先交上去再说。「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以后一旦家家户户缺粮,要靠政府要相信政府,你们不要耽心嘛!你们没粮,政府有粮,国库有粮,你们都看见了嘛!那么大的卫星粮库,比卫星镇都大,粮垛海了,那么多粮,还能没有你们吃的!请大家伙放心,交完公粮往后可以按月吃返销粮,而且粮库的返销粮价格更便宜,比粮库收粮价都低,到那时吃上了供应粮,多好呀!

政府知道你们把粮食都交上去了,把粮交粮库就等于国家无偿替我们保存!这个帐还算不清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群众没吃的政府能不管?以后有什么困难,你们都可以找政府,政府就是为人民服务的,政府就是人民的政府!

他拍拍胸脯说:我们要识大体顾大局,完不成公粮任务,乡政府无法向县委交待,县委无法向省委和中央交待,你们听政府的话没错!你们听我的说的话更没错!今后,你们有困难,都可以去乡政府找我!

声情并茂勾画的愿景,让人无比激动和信赖。最后,他还声音哽咽着含着眼泪说:父老乡亲们,我求求你们!我躹个躬求你们了!

被洗脑的农民听的心里热乎乎的,心服口服,占便宜心里站了上风:高价卖了公粮,明年还能低价吃返销粮,占大便宜了。全都心甘情愿地说:听乡领导的,公粮我们交,我们全交。

交完公粮,结果分到百姓手里的,大都是粮库不收的瘪粮,瞎粮秕子,清粮时扫帚扫下的粮尾子。为了凑数,白菜萝卜芥菜也都按粮食计算, 平摊给每人,才勉强凑够乡政府规定的每户人均口粮226斤的标准。

我的父亲  | 我的家在东北(四)

转年开春,家里粮食见底了,人们才意识到,被那个乡领导给骗了。老婆哭孩子闹,眼看就断顿了,找谁要粮?几个社员到乡政府去问,才知道这个乡领导收完公粮,就升了官远走高飞了。

家里眼看要揭不开锅了,娘和四姨结伴过呼兰河,到南岸的绥化党校,捡人家秋天弃在地里的白菜帮子,甜菜樱子甜菜须根。溜瞎苞米,捡掉在地下的黄豆荚和豆粒。娘来回往返要走四、五十里的路,背回来的多半袋子菜叶儿瘪粮维持吃2到3天。

大哥一次有病,早晨拉肚病倒了起不来,上不了学。母亲在粮柜底收刮到半小碗米,给大哥熬了一小碗的米粥,让大哥喝下,正巧赶上我进屋看见了。

我委屈哭出了声,大声抱怨母亲:娘,你偏心,你偏向,我都要饿死了,有小米粥你不给我吃,给你大儿子吃。大哥瞅瞅我,苦涩地笑了,勉强喝了几口米汤,就把余下的给我吃了,那年我五六岁了,有了记忆。

我的父亲  | 我的家在东北(四)

大哥下地上学,走不动路,只能坐下歇一会儿,走一会儿。再坐一会儿,走一会儿。从家到乡中心校有六里路,他得歇三四回,才能走到学校。那时候,全家人的脸都焦黄,个个精瘦皮包着骨头。

春寒料峭,寒风刺骨。父亲母亲一起又去十里外的水头乡,望奎县文工团种的大头菜地里,刨人家弃在地里的菜根子,回来后扒了皮,吃里边儿的瓤儿。吃过的人知道,冻过的大头菜的干巴根子,煮熟吃又苦又辣,呛嗓子眼儿。

后来我才明白,母亲为什么几十里地,迢迢去党校和文工团的菜地溜菜,因为那里有下放劳动的人,他们不会干庄稼活,有落下也有丢弃和残留的菜叶子菜根子。大饥荒时期,农村田里菜叶菜根都被农民收拾的溜溜光。

菜叶子也捡不到了,父亲就上场院,生产队的打谷场,那里有玉米脱粒后遗弃的玉米瓤子,冬天被大雪覆盖。

父亲拿铁锹把玉米瓤子从雪壳子里挖出来,用爬犁拉回家,再用簸箕扬去垃圾泥土,挑干选净了,放炕头烘干,用镐头儿砸碎,砸不碎的再放炕上烘干。再用斧子砸,玉米瓤一片儿一片儿的,用热锅炒,炒干以后半生不熟,拿到生产队磨房用笨碾子压碎。

我的父亲  | 我的家在东北(四)

那时沒有电磨更沒有粉碎机,压出来的都是粗拉拉的渣子,只能煮糊糊吃。比中药还难咽,不吃饿的慌,吃了不消化,拉不下屎,拉下来的就象羊粪蛋。

父亲是队长,没有往家拿过一粒粮食,更不许家里人去地里偷粮。结果我家饿的最惨,全家人几乎险遭不测。玉米瓤子也吃没了,乡政府推广代食品,说苞米叶子里有淀粉,分离出来可以食用。撸回的玉米叶子,用大锅煮不烂呼,碱不够用,父亲把带有碱性的草木灰渗下的水,倒进锅里。

母亲将煮熟的玉米叶捣碎,过滤得一盆稀溜的红灰色淀粉。父亲要下地大哥着急上学,娘拿勺子舀出两勺,给哥先烙酒蛊大的几个小饼,哥咬两口就上学走了,父亲吃了几口小饼儿也下地干活去了。

剩下的,娘用沙布沥干水分,得到一团淀粉,蒸了干粮,舍不得都吃完了,只给我们一人吃一个。剩下的几个,放在酸菜缸上的盖帘上。家里的花狸猫饿的嗷嗷叫,偷吃了余下的干粮,口吐白沫,药死了。

大哥放学回来,看见我们都晕在炕上,赶紧给我们喂水。家里的人只有大哥和父亲吃的少,可能小饼含水分较多,沒有中毒,我们吃干粮的人倒在炕上,脸色蜡黄,浑身没劲,卧床两天才渐渐缓了过来。

此事惊动了乡政府,政府下来人查看原因,结论是灰水中毒。灰水是把锅台里烧烬的草木灰,装在柳条筐里,在灰上面浇水,渗下来的灰红色的碱性水。

我的父亲  | 我的家在东北(四)

那年头,肥皂凭票供应,每人一年一块,不够用,望奎人聪明就用灰水洗衣服。父亲不懂,把煮苞米叶子的灰水放多了,险些药死全家人。出了事,乡政府也不敢提倡代食品了。

全家实在揭不开锅了,母亲着急上火,流着眼泪抱怨父亲:你个死脑瓜骨一根筋!人家当队长都能多吃多占,往家整粮,你就没这个能耐,一根毛都整不回来。你不敢,还不让家里人去整,我跟你呀,遭了一辈子大罪,连累孩子们都跟你受苦!现在啥吃的都没了,就等着扎脖饿死吧!母亲的一席话, 说到了父亲痛处。

半夜,他和邻居家李大哥去南山公路,爬上开往绥化的解放牌汽车,两人合伙掀下一麻袋谷子背回家,一家一半藏在炕洞子里。结果这事被公社发现了,县公安局来抓人,见是老队长。

公安民警满脸无奈和同情,都知道前几天,队长家差点死了几口人,理解他确实是被逼无奈,只好没收了粮食,由公社干部代写保证书。父亲不识字不会签名,他们让父亲和李大哥每人按了个手印,教育几句就放回了,没做任何处理。

我的父亲  | 我的家在东北(四)

父亲勤劳一辈子,辛苦一辈子,老实本份一辈子。回忆过去,让我心酸流泪,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

三年灾荒时期,有那么多的人在骨瘦如柴中走向死亡,人生就是如此可悲,人命就是如此糟粕。电视剧《福贵》里面的陈掌柜,饿死在粮库的大门口,这是对大饥荒时期的最好诠释。

父亲一生顽强地与苦难抗争,他有着坚韧不拔的意志。为了活着,为了全家人老老小小能够卑微的活命,他已经竭尽了全力。

一生要强的爸爸 ,生活的苦涩有三分,你却持了十分,谢谢你做的一切, 双手撑起我们的家。我感谢生我养我的父亲,我为有这样勤劳勇敢的父亲骄傲和自豪!

未完待续 下一篇《十年寒窗苦》

2017-02 海南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