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今天有收到你的信,不知道是誰送來的。

大小姐,今天有收到你的信,不知道是誰送來的。

老爺子的書齋,在整個宅子的東北角。去時仍舊經過那個方方正正,矮牆環繞的的魚池。踩過池子正中的架設的平直石徑,看著偶爾浮出清澈碧綠池水的紅鯉,不禁想,這個地方還真適合改成泳池,石徑中段有一個樸素雅緻的竹亭,正好用來休息喝茶。而且,池裡養的魚好看是好看,肉質就欠佳……
  “涵姐姐。”李淑上來挽住我的手臂,我才不得不停止。她問道:“你許了人沒有?”
  一時想起了達蘭,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頓了頓答道:“算許過了吧。”
  她沒覺出這種回答有什麼異樣,笑問道:“他……那家公子,什麼樣?你見過嗎?”
  我點了點頭,微笑道:“很是溫文有趣的人。”
  “旗人?”她問。
  “嗯。”
  “姐姐看得入眼的,一定不會有錯。”她吐了吐舌道,“就是別跟爺爺提。”
  我點頭表示瞭解,三叔也再三叮囑在家別提李浩跟容惠的事,我猜大概是老爺子不怎麼喜歡滿洲。
  李淑又說:“我還沒定呢。不過我不想嫁,招贅才好。”
  對,養在家裡比較適合她。
  她意外地盯著我問:“你不反對?”

  我看著她笑道:“我為什麼要反對?”
  她用力擁抱了我一下,現出最天真的笑:“太好了!除了爺爺以外,你是第一個不反對的!”
  說笑著,眼見就到了一進院落。不高的粉白圍牆外,是青翠欲滴的山坡,漫山竹海,風吹葉響如濤。牆下還挖了一條溝,引山水而入,潺潺有聲,看這方向,應該是注入剛才的那個鯉魚池,魚池水滿,再流往宅前的小河。老爺子也真是會享受的人,一個宅子佔了這麼大的地兒,都能當公園用了。除了沒有泳池的遺憾外,我還擔心山洪爆發,也該是梅天了。
  李淑領著我進了該是老爺子辦公室的屋子,裡面並沒有人,她也不奇怪,指揮惜桂把插了兩支荷花的白瓷壺擺到黃花梨香几上。擺弄完了以後,她空坐不住,拉著我往前面的院子尋去,漸漸隱聞人聲。我們穿入正廳的後堂,聽得到六扇的格門之外,男人們交談的聲音。
  “劉家老二在外吃花酒,回去讓老婆知道了,兩夫婦居然打起來,鬧得鄰里皆知。”一中年男聲道。
  李淑附到我耳邊道:“這是羅保長。整天有針眼大的事來煩人。”
  “人家夫妻幹架,你做保長的也管?”老爺子奇道。
  “太爺您不知,這女人孃家也是厲害,說是把他家女兒打傷了,要他賠出一頭牛,否則見官。”羅保長見老爺子沒反應,繼續道,“兩方都拉著我做評……”

  “得了!”老爺子打斷他,“鄉約擺著是幹什麼的?讓約正評斷,如果他們要鬧到縣衙請便,不過以後他們的事跟村裡再無干系。還有沒有要緊的事說,沒有就散吧。”
  “是。”羅保長也再沒話說。
  又有一人道:“太爺,社倉的事縣裡催了幾回了,這地方也找好了,就是捐輸如何開……”
  “哼,我倒是可以認下一分子,但是餘下的,他們自己認,或者由我指派,須訂個時間一道交齊了。”老爺子冷哼道。
  那人似乎有難言之隱,被老爺子一堵就說不出話來。
  在沉默的當口,就聽一個清朗的聲音道:“朝廷也說了,社倉存糧留本村備賑,永停協解外郡。這建倉也是為本鄉謀福,我家自然會盡力而為。”
  我探詢地看向李淑,她輕道:“這是大哥。”
  老爺子道:“我累了,漠兒代我送送各位。”
  李漠應了一聲,然後就是各人起聲告辭的聲音。
  還沒等人走盡了,李淑便拉著我進了前廳。李淑奔向老爺子,我瞥了一眼李漠的背影,只覺得瘦削挺拔,耳朵刮到一句:“齊世伯也別太憂心,社倉的事還須好好籌劃。正副社長不妨先選起來……”

  “爺爺,我跟涵姐姐去摘了荷花葉子來插瓶,您看看好不好。”李淑撒嬌道。
  “若是不好,那該如何?”老爺子玩笑地問道。
  “若是不好,便扣我月錢。只是涵姐姐還沒有月錢,您可罰不著她。”
  老爺子本是一臉倦色,被她這麼一逗,頓時笑逐顏開:“好好。涵丫頭,你也過來。”
  我磨蹭到老爺子跟前,喚了一聲:“爺爺。”
  他看了看我,皺眉道:“你那混蛋爹真格小氣!一點行頭都沒有。”
  我明白他說的什麼意思,為老爹辯護道:“是我不愛戴那些個,怪累贅的。”
  李淑抿嘴笑道:“涵姐姐不愛戴,卻會挑。她從京裡帶給我和妹妹們的首飾,真是漂亮呢。”
  老爺子對我挑眉道:“別盡給你老子說好話!過兩天讓淑兒陪你去挑,這些個省下來,也是你的嫁妝。”
  “謝謝爺爺。”我低頭答應。有的拿的時候,我一向沒多大客氣,反正老爺子說了,我的嫁妝。
  
  晚上回去,見到李浩,問起他一天去哪了,他回答說,跟李溶進城去了。不過聽說也沒遊湖之類,光跟李溶的那些狐朋狗友到虎跑喝茶去了。回來的時候,沒忘給老爺子扛一桶清冽的虎跑泉,泡今年的明前獅峰龍井。

  李浩說,李溶對入仕興趣濃厚,只是老爺子那關肯定過不了,他也不敢去觸祖父黴頭。說起這個,我倒想起一件事來,向李浩問道:“你今秋是要參加鄉試的吧?”
  他答道:“嗯,今年是大比之年。”
  我嘆氣道:“其實不參加也可以。”國子監出來,過了吏部考職,便可直接授官,不必跟麼多人去擠獨木橋。雖說漢軍鄉試也有取定名額,比不在旗的幾率大多了,但畢竟是幾十選一的命中率。李浩這小子也真是心太高,等於就是放棄保送,硬是要去撞這個進士頭銜,也許這就是一代讀書人的科舉夢想吧。
  他道:“姐,過了夏天跟我一起回京吧。”
  我兀自出神,沒有回答。
  “姐,你很冷嗎?”他說著摟了摟我。
  我僵了一下,立刻掙了開來。
  他奇怪地問:“姐,你怎麼了?”
  我望著他,終於回神,輕道:“沒什麼。”這些天一到傍晚就淅淅瀝瀝地下著雨,晚間真有些潮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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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嬸還在蘇州孃家住著,據說是因為母親身體欠佳,所以只先遣了堂兄回來。堂兄李漠跟他的親妹李淑,讓人感覺並不大像,大概是氣質上的差異太大,一個跳脫明媚,一個斯文內斂,把五官輪廓上的相似給蓋過去了。

  一日午後,李漠招待我們品茶吃水果。在種滿了竹子的前園涼亭內煮水沖茶,倒不顯得那麼熱了。李浩獨愛楊梅,留下一大堆核,惹得李淑笑道:“小心酸了牙。”
  我靠近欲罷不能的李浩,輕道:“愛吃就多吃些,大不了晚上你就喝粥。”
  他眨著眼奇怪地問:“為什麼?”
  我捂嘴笑道:“我怕你咬不動豆腐……”
  李浩不敢肯定我是說真的還是嚇唬他,不過還是打消了吃到飽的念頭。
  李漠見我們楊梅吃盡興了,就讓人端上西瓜盅來。這是種類似水果沙冰的東西,將鳳梨、西瓜瓤、蜜桃、菱角、鮮藕等切成薄片,盛在掏空了瓜盅裡,跟碎冰拌在一起,淋上糖漿。
  李浩讚道:“這和京師的什錦冰盤有異曲同工之妙!”
  然後,李浩就跟李漠便交換起京師與蘇州風物的見聞。正說到蘇州富商愛買燈舫聚於虎丘山浜避暑,卻見一個小廝穿過院牆的月洞門,往裡院而去。李漠叫住他問道:“紀梁,你手上拿的什麼?”
  那小廝在亭外站住,回道:“典史老爺差人送了名刺帖子來,正要遞到太爺屋裡去。”
  “帖子呢?”李漠問。

  小廝把一個信箋交給他,他瞄了一眼就揣到袖子裡,道:“爺爺正午睡呢,別擾了他老人家。你去跟來人說,過幾日我們再到衙署拜候。”
  小廝可能習慣了李漠代老爺子處理事務,也沒意見,應了一聲就退下了。
  李漠整了整衣袖,笑道:“這縣裡新來的典史,是山東青州人,遠來不易。”
  李淑“嗤”一聲笑道:“要是讓爺爺知道了,別管是哪來的……”
  她沒說下去,我猜後半句不是一棍子打出去,就是碰一鼻子灰。倒是好奇老爺子如何入的旗,便向李淑兄妹問了,李淑答:“曾爺爺是在旗的。”就這樣?摸不著頭腦。
  我又向李浩問道:“典史是什麼?”
  他輕聲回答:“是縣令佐弍官,專掌獄囚警邏。”
  李漠聽我們交談,補充道:“典史一職品秩雖未入流,卻也是官身,可以升轉。縣令之下有縣丞、主簿、典史,典史排第四,故百姓們也稱‘四老典’或‘四爺’。”
  剛喝的一口茶嗆進了氣管裡,李淑拍著我的背道:“涵姐姐,不要緊吧?”
  “咳咳,沒事,咳咳。”喉嚨裡的茶水幾乎倒灌進鼻子,憋得我滿臉通紅。李浩又是擔心又是奇怪地看著我,大概從沒見我如此失態吧。

  
  人就是太敏感太容易聯想,不過是一個相同的字眼罷了,我卻像著了魔似的,一空下來就出神,偏偏空的時間這樣多!
  京城六月初六,各家要抖晾衣服,寺院要晾曬經書,女孩在此日洗髮,據說可以不膩不垢。紅月兒幫我洗完了頭,還沒等幹呢,他就差人來催了。鑾儀衛馴象所也於此日浴象,難得他得空,陪著我去看熱鬧。護城河邊人山人海,我們只在馬車裡撩起簾子往外張望。看著河裡噴水的象,他撫著我半溼的發笑道:“你跟它一個日子洗浴呢。”……然後,所有這些都以那句“以後,不要讓我再看到你”結束。的確是不會再見了,不見對誰都好吧……
  “丫頭!”
  我猛地回神,看見老爺子被老僕劉叔攙著,站在不遠處對我說話。
  “你在這幹什麼呢?”老爺子問。
  幹什麼?明顯我也不知道,於是只好答:“大概是發呆,爺爺。”
  老爺子微微錯愕,然後對我招手道:“好好個大姑娘,別跟失了魂似的。過來,跟老頭子走走。”
  我點了點頭,老爺子也不等我,轉身就走,只是被人攙扶著,走得極慢。我也就慢吞吞,磨腳下石子似的跟著。老爺子就問了句:“丫頭,是不是沒在鄉下待過,住不慣?”

  “城裡待多了,不新鮮。不如鄉下有意思。”我答道。一直住上海,北京……,後來又是盛京,北京,不膩也膩了。
  老爺子轉頭看了看我道:“家裡不是找新鮮的地方。”
  我平靜地迎視他,答道:“這裡還不是我家。”哪裡是家?很早以前我是知道的,現在……
  老爺子“哼”了一聲扭過頭去。我們就繼續沉默地走著,各發各的呆,什麼時候出了大門,什麼時候踏上田埂,什麼時候滿耳只聽見兩側水田的蛙鳴,又是什麼時候濛濛的雨粉浸潤了我的衣裙,都沒去注意。天地間只有三種顏色,綠的田野和丘陵,白的粉牆和水霧,還有黑色的屋簷上的瓦片。
  “爺爺,這裡一直都是這樣嗎?”我問道。忽然錯覺像幾百年後的風景照片,彷彿時間停駐。
  老爺子皺著眉,似乎在想,然後長嘆一聲:“不知道。剛來的那年宅子很破爛,著實花了些功夫修葺。”
  “不是老家嗎?”我奇道。
  “老家……”老爺子停住步子,眯著眼回憶,“想不起來了。只知道是跟這裡很像的地方。那時年紀小,只記得家裡讓姐姐帶著我進城走親戚,沒多久就跟家裡斷了消息,後來城破了,親戚顧不著我們自個逃難去了。姐姐就拉著我,到處躲,破廟、穀倉、橋洞底下,沒吃的,我整天叫餓,後來想想,姐姐肯定也很餓的……”

  是清軍攻下杭州城的時候吧,該是……順治二年左右。老爺子像是陷入了某種久遠的回憶,我就在一旁靜靜地聽著。
  “不知怎麼的,跟姐姐走散了。我餓了怕了,卻只會哭,被軍隊抓住了,踢打我用饅頭逗我取樂。到處都是長矛跟刀子,說的話我也聽不懂,真是怕得要命。後來,爹把我收養了,讓我跟他姓,給我吃穿,教我讀書識字,爹對我真好啊,比親兒子還好,我就跟著他在軍營裡,從南方跟回盛京……我知道那裡不是老家,但爹在一天我就得侍奉一天。爹去了,我才回來……年歲長了,好些事都記不住。想不起老家在哪裡,想不起親爹媽長什麼樣,想不起原本姓什麼叫什麼,連姐姐的長相都快忘了。”老爺子緩緩地收了口,看了我好一會,然後從手腕上擼下一個東西,交給我道,“這原來是姐姐的,給你,戴好,別掉了。”
  那是一根紅絲繩,串了一塊極小極精細的白玉,雕成梔子花的樣子。我接過來,繞到手腕上,繫了個死結。
  老爺子用柺杖指著遠處隱隱起伏的山坡道:“你看,從河邊一直到那裡的地,都是我們家的。山後面,還有很多看不到的地方,也有我們家的。”
  我也極目眺望:“不知道幾十幾百年之後會是誰家的,但總會有人靠著這塊土地過活。誰料得到呢?”

  老爺子哈哈大笑道:“對對,誰也不知道。我小的時候,也沒人料到,這萬里山河會是滿人的。不過六十幾年啊。那將來,不知道多少年後,又會是誰的……”
  “會是韌性最強的人的吧,也許……”粘溼的風拂過臉頰,竟然也讓人感到爽快。
  
  跟老爺子漫步回家,路過前廳,就聽裡面嘈雜熱鬧。老爺子好奇進去看看,就見二叔在應付一堆人,他們一見老爺子,就立刻住了口,找了藉口溜得一乾二淨。
  老爺子瞪著二叔道:“這是幹什麼?”
  二叔不敢隱瞞,好像又覺得難以開口,磨了半天才道:“都是給涵兒提親的。”
  老爺子掃了我一眼,然後揮了揮手,讓下人伺候紙筆,然後就開始往紙上寫字,什麼金銀布匹,古瓷玉器,不知道做什麼用。他寫到中途又轉向我問:“你喜歡什麼?”
  我想了想答:“吃的喝的吧。”
  他得了答案,繼續寫下:杭州祿記米行、高迎酒樓、六安德興茶莊、蘇州祺香酒坊……待到寫完,把未乾的紙遞給二叔,道:“聘禮超過這些嫁妝的,再來提這回事吧。”
  啊,原來是我的妝奩。早知就該回答除了吃飽穿暖,還喜歡古董首飾,嗯,要是說喜歡水的話,會是魚塘還是船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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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只有四百字,沒好意思更,今天補上了……只是內容,不知道大家看不看得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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