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山陰公主劉楚玉,宋國最有權勢的女人,褚淵,是我命中既定的劫

流光淡盡的是她的絕世容顏。而他蹉跎的,是她執迷不悔的心。

悽悽復悽悽,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她多想將這闕歌化作一曲魔咒,將她和他的宿命緊緊纏起。

縱使韶華易逝,紅顏漸老,也能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只是她終究不懂得。流光淡盡的是她的絕世容顏。

而他蹉跎的,是她執迷不悔的心。

我山陰公主劉楚玉,宋國最有權勢的女人,褚淵,是我命中既定的劫

【盛宴】

皎月如霜,照不盡盛世的浮華和末世的奢靡。

數百盞碩大的雪玉琉璃宮燈下,鳳管鸞簫婉轉鳴唱,翠圍珠繞蝶舞翩躚。人們在大聲地笑,輕狂地鬧。水榭汀臺氤氳在一團淺淡薄寒的冷霧裡,悽婉而妖嬈。

我著一身紫色鳶花鳳尾裙,坐在皇弟劉子業的下手邊,眯眼望著這一派靡麗光景。

時是大明八年,九月初一。距父皇駕崩不過四月之久,子業便耐不住寂寞,舉行了新帝登基慶典。

沒人再記得父皇的死。包括我。

我和他們一樣,脫掉國喪服,換上一身簇新的豔色綺羅,來參加這不醉不歸的盛宴。

醉了多好!

醉了,便不用理世事的無常,人心的變幻。抑或,那終我一生,都無法得到的愛,和無法忘卻的人。

我拿起檀木桌上盛滿美酒的冰玉壺,想要一飲而盡。可手剛抬到半空,便被壓了下來。我在半帶朦朧的醉眼中,看清了那個人的臉。那是我的駙馬,當世出了名的美男子何戢。

他的眼裡滿含深情:“別再喝了。”

可我卻覺得可笑。想笑我便大聲笑。沒人敢來阻止我,更沒人有權阻止我。從前我是父皇最疼愛的山陰公主劉楚玉。如今我是新帝最最尊敬的皇姐。我是天之驕女,是皇族第一美人,我擁有一切。

但我卻從不覺得快樂。

哪怕是一刻鐘也好。我常常祈求上蒼,賜我一刻鐘,單獨與他一起,聽風聽雨,聽他將琵琶彈得叮咚作響。或者只是靜靜地對望,默默訴說一世情,一生戀。

可從來都沒有。

我漸漸斂起笑容,抬起眼,望向坐在遠處的他。一眾露紅煙綠中,只得他著了國喪服,是素雅的白,襯著他漆黑如墨的髮絲,讓他更顯飄逸出塵。

我不禁莞爾。在這樣舉國歡慶的日子裡,怕是隻有他還堅守著臣子的本分。

是固執,還是正直?

正想著,只見他起身,身影矯健地朝華林園去了。

我想都沒想,就搖搖晃晃地站起,緊緊地跟在後面。

我山陰公主劉楚玉,宋國最有權勢的女人,褚淵,是我命中既定的劫

【夜會】

夜已深了。

華林園寂如深海。

我靜靜地跟在他的身後,來到鵲露河邊,看他將一盞小小的河燈放進河裡。河水淙淙,託舉著那如白蓮般潔淨的小燈,緩緩流向遠方。

那是禁宮的方向。

我心中一慟——他定是在懷念亡妻了。

五年前初遇他那天,他也是在放河燈。那是慶祝他與皇姑母喜結連理的宴會,我覺得煩悶,便一個人跑到華林園裡透氣。在灑滿熠熠星輝的鵲露河畔,我第一次看見了這個讓我愛到絕望的男子。

他是褚淵,宋國第一美男子,我姑母的夫婿。

我輕輕地走過去,蹲在他身側,懵懂地問:“你在做什麼?”

“悼念我的妻子。”他撫著我的發,將我當成一個小孩子。嗬,對啊,那時的我確是只有十三歲。我不懂愛,不懂恨,也不懂得他眉宇間揮散不去的憂愁。

我追問他:“皇姑母還好好兒地坐在前殿呢!”

褚淵也不答,隨手拿起手邊的琵琶,要我聽他唱歌。

我以為他的聲音會是豪放粗獷的,可它卻那樣哀婉低迴,如泣如訴:

“悽悽復悽悽,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一曲唱罷,他苦笑著對我說,那是他妻子最愛的《白頭吟》。然後那抹悽楚的笑容就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腦海中,縱使時光荏苒,歲月流殤,也再揮之不去。

我想我愛上了這個男子。儘管他飽受非議。

人們說他弒妻求榮,只為娶我的姑母南郡獻公主。

但我不相信。

如果褚淵親手殺了髮妻,又何苦在新婚之夜還獨自一人傷心悼念。他並不知道會在那裡遇見我。就好像我不知道,他會在那樣的一個夜晚,徹底走入我的生命。

最初的時候,我不清楚,自己對他的感情到底是愛還是憐惜。只是人們越是對他鄙夷,我就越發地迷戀他,維護他。我處罰那些在他背後說三道四的人。那些人有的死了,有的殘了。我的雙手染滿淋漓的鮮血,我暴戾的名聲舉朝皆知。

但那又能怎樣呢?

我不在乎人們如何看我,我只在乎褚淵。

可他一次次拒絕我,退回我送的金縷鑲玉琵琶,對我說狠絕的話語,甚至避而不見。

就像現在,他發現了隱藏在樹後的我,先是警覺地問我跟著他做什麼,然後起身就走。我衝過去,在他的背後狠狠地困住了他。那是我期盼了多年的擁抱,只此一次,便覺得會長長久久天荒地老。

但褚淵卻義正言辭地訓斥我:“你這像什麼樣子?放手!”

我不放手。我死都不放手。有人願意來看便看,願意說便說。我是地位顯赫的山陰公主,我是宋國最有權勢的女人。我為什麼要怕?我怕什麼?

他說不動我,便狠狠地掰開我的手指。一根,兩根……手上傳來的劇痛讓我的心一再收緊,有那麼一瞬,我甚至以為自己的手指全部折斷了。但他卻沒有絲毫的憐惜,在掰開我的最後一根指頭後,一個猛勁,將我甩翻在旁邊的草坪上。

然後,他鄙夷地說:“放蕩!”我無言以對,只能目送著他遠去。

這就是我從十三歲到十八歲唯一深愛過的男子。

可我之於他,不過是紅塵中最微不足道的沙礫。

我山陰公主劉楚玉,宋國最有權勢的女人,褚淵,是我命中既定的劫

【榮寵】

我定是瘋了。

那天夜宴的高潮,是子業封我為會稽長公主。他在眾臣面前恭恭敬敬地向我躬身行禮,稱我“幼有美儀,少有善德”。我知道他是感念這些年我對他的照顧。在那些他被父皇無視的歲月裡,在深宮中漫長且無盡的寂寥中,只有我願意與他談心說話,陪他下棋觀星。

所以我理所當然地迎來了這一生中最高的榮寵。

我的得意毫無掩飾地籠在眼角眉梢。站在高高的看臺上,我睥睨著臺下那些諂媚的嘴臉。一眾華服之間,就只得褚淵一人,清逸脫俗,面若止水。

由始至終,他連看都不曾看我一眼。他的漠然像一把鋒利的刀,一下下凌遲著我高傲的心。

然後,就在子業問我想要什麼封賞時,我高高地仰起頭,朗聲道:“臣妾與陛下同為先皇所出。而今陛下有六宮粉黛千萬,臣妾卻只得駙馬一人,實在有失公允。”

一語剛休,我便聽見了臺下的一片譁然。哈——對!我就是要納男寵。既然褚淵如此輕賤我,我便要放蕩給他看!

反正,我的身體早已被何戢玷汙。

反正再怎樣,褚淵也不會愛上我了。

【藏心】

他從不曾愛我。這我早就知道。

十七歲時,父皇萬中挑一,選中何戢為我的駙馬。何戢是世家子弟,與我年紀相仿,文韜武略,品貌俱佳,尤以愛模仿褚淵著稱,大家便都稱他為“小褚淵”。

但是我不喜歡。

我的心早已許給那個長我十一歲的成熟男子。何戢模仿得了他的一舉一動,卻學不來他的氣質神韻。

可我終是拗不過父皇的旨意。

大婚那日,褚淵作為當世出名的琵琶樂師,理所當然為我們獻唱。

他的聲音再不是哀婉低迴的,而是清麗明朗的,卻是那樣的無悲無喜,彷彿這樣一場窮極奢華的喜宴與他毫無關係。我的出嫁,對於他來說,不過是嫁出一位侄女而已。若說他還有一點歡欣之意,怕也是覺得,我自此便不會再糾纏於他了。

每每想到這些,我便痛徹心扉。

所以我沒有辦法好好對待何戢,儘管他愛我至深。但每當看到他又模仿褚淵穿衣,或是學褚淵走路時背起一隻手的模樣,我都想狠狠地罵醒他。

不要再模仿褚淵!不要再讓我看見他那副毫無性情可言的樣子!

因為褚淵的存在,無可替代。

但何戢就是這樣沒性情的人。每次我大發雷霆之後,不論我是對是錯,他都會變著花樣來逗我開心。有時是一隻喳喳學舌的鸚鵡,有時是他親手做的精緻點心。

皇妹們總是羨慕地對我說:“瞧,駙馬對皇姐你多好啊!”

我知道何戢對我好。可我沒有辦法快樂。

每當和褚淵穿一樣衣服、梳一樣髮式的他向我示好,我的眼前就會交錯出現他和褚淵同樣丰神俊朗的容顏。很多次的午夜夢迴中,褚淵無情地離我而去,我便會乍然驚醒,然後緊緊地攀住何戢的脖子,低泣著呢喃:“褚淵……褚淵……不要離開我……”

何戢的嘆息,我只當聽而不聞。

我山陰公主劉楚玉,宋國最有權勢的女人,褚淵,是我命中既定的劫

【沉淪】

夜宴第二天,子業便派人送了三十位男寵到公主府。他們皆是二十歲上下,體態健碩,容貌俊美的男子。我苦笑,只能跪拜謝恩,然後安排他們在府中住下。

若是沒有與何戢的那次衝突,這些男子也許會就此打入“冷宮”,再也無緣與我相見。但自作聰明的何戢,偏偏又踩中了我的痛處。

那天中午,我正坐在園中賞梅。梅紅若血,點染著雪後初霽的庭院,淡淡的幽香讓人心曠神怡。我心情大好,忽地就聽見了一曲高亢的琵琶聲,唱的是“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有個懷抱翠玉琵琶的白色人影,緩緩向我走近。

我心頭一緊,趕忙站起身來,向那人奔去。

我知道不會是褚淵的。他怎會出現在我這公主府中?可我仍是管不住自己期待的心。就像我管不住自己看見何戢那傻笑的面孔後,怒不可遏的憤恨。

我奪過他手中的琵琶,狠狠摔在地上。琵琶玉碎,我與他之間情分的瓦解,也昭然若揭。

在那天夜裡,我招幸了人生中第一位男寵。之後便有第二個,第三個……

我已不記得他們姓甚名誰,長什麼模樣。我只是放縱自己,從我的身體到我的心。我不斷告誡自己,想要真正快樂,就要擺脫褚淵在我心中施下的魔咒,就要徹底離開何戢那個窩囊的丈夫。

所以我任由自己沉淪,享受生命最本真的歡愉。

只是歡愉過後又是沉到谷底的失落。

從冬到春,由夏到秋,我還是沒有辦法讓自己真正快樂。

然後,在宮中一年一度的中秋節賞花會上,我再次看見了褚淵。

那個時候,我已被世人冠上了“淫婦”的頭銜。自是沒人敢在我面前提起的,但他們意味深長的目光已讓我心中明瞭。我再也不是當年與褚淵一起放河燈時,潔淨如蓮的小女孩。

我再沒機會,走進他的心。

所以我提出要看看他的琵琶時,他丟下琵琶便走了。那樣子,像是被我多看兩眼,也會汙了他的一身白衣。我目送他遠去,然後輕輕地抱起他的琵琶,緩緩撫摩著每一根琴絃,所到之處無不留有他手指的餘溫,讓我貪戀又心疼。

我不得不承認,我仍是忘不了他的。

子業緩步至我身前,溫熱的掌心輕柔地,撫上我冰冷的手腕。

【囚桎】

不過兩三天光景,載著褚淵的馬車便駛到了公主府門前。隨之而來的還有子業的口諭——公主府上下十日之內不得出門。當然包括褚淵。

子業是想幫我逼他就範。

可自打入了公主府,褚淵便對我不理不睬。不管我打扮得多麼妖媚動人,他都不為所動。何戢倒是與他投契,仿若一對良師益友,每日形影不離。

我知道,他是在利用何戢避開我的糾纏。但又有何用呢?他終會成為我裙下的俘虜。我只需靜下心來,等待一個機遇。只要褚淵落單,我便有機可乘。可時間一天天飛速減少,一轉眼,十日之期已到,他們二人仍是沒有分開的跡象。

我便唯有主動出擊。

第十夜,我派侍女將何戢傳喚到我房中。在此之前,我因他假扮褚淵彈琴,已有大半年對他不加理睬。如今我主動示好,他自然求之不得,想也不想便跟著侍女去了。

“現在,他應該被侍衛關在本宮房裡。”這是褚淵問我如何處置何戢時,我的答覆,“他是我的駙馬,我又能對他怎樣呢?”看他眼中的戒備慢慢放下,我輕笑著拿起桌上盛滿美酒的瑪瑙杯,擺動著一身的風流韻致來到他面前,將酒杯貼在他唇上,“明日你將離開公主府。今夜,便陪我說說話吧。”

他冷冷地避開:“請公主自重。”

我早料到他會是這個反應,也不生氣,將酒杯放在他面前,請他自斟自飲。他拗不過我,舉杯一飲而盡。我滿意地笑,在他對面坐下,靜待他的反應。

不過半盞茶工夫,褚淵的眼神便渙散起來。可當他意識到自己中計時,卻已經遲了,整個人像是颶風中的招牌幌子,搖搖晃晃,無處定腳。他起身想走,怎奈腳步虛浮,被我輕輕一推,便踉踉蹌蹌地倒在了榻上。

他的牙關緊咬,憤恨地說:“你卑鄙!無恥!”

“我無恥?”我狂浪地笑,“與你相比,我還算不得什麼吧?”

褚淵與皇姑母的一段孽緣,這世上怕是沒人比我更清楚了。

當年父皇愛慕褚淵的髮妻燕姝,宣她入宮。褚淵不敢抗旨,只得將愛妻雙手奉上。然後在她入宮的那一夜,她暫住的環繡宮失火。宮人救火不及,燕姝便與環繡宮一起,在一夜之間化為灰燼。之後父皇為了補償褚淵,便將皇姑母嫁給他為妻。只是世人並不知道其中玄機,便盛傳褚淵弒妻求榮,他就白白背了這殺人的頭銜一過數載。

自我十三歲那年遇見他起,我便無時無刻不想還他一個清白。可惜事情牽扯到父皇的名譽,我在兩難之間,終是選擇了保存父皇的尊嚴。

“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可說?”我纖細的手臂撐在他肩膀兩側,望著他俊美如畫的臉。這是我迷戀了六年的男子。我為他流了多少淚,殺了多少人,我自己都數不清了。我曾以為今生今世都不會再與他有任何瓜葛,但此刻,他就躺在我身邊。

他迷人的臉孔讓我沉醉。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撫摸他輕薄的唇。是該吻下去了吧?這個吻我盼了許多年,如今,他終將是屬於我了。

“何戢……是我摯友……我不能……”他仍做著最後的掙扎。

想起何戢,我有了片刻的遲疑。可他一時的傷心,又怎抵得過我一生中漫長而寂寥的守候?

只要一次就好,我這樣安慰著自己。只要有這一次,就足夠我回味一生。哪怕褚淵從此恨我怨我,再也不與我見面,我也不願讓此生留有任何遺憾。

我山陰公主劉楚玉,宋國最有權勢的女人,褚淵,是我命中既定的劫

【心滅】

可我終是守著沉沉睡去的褚淵,默默落淚。

就在我胡亂地親吻他臉頰的時候,他憑著最後一絲氣力對我說:“你是公主……我不能……奈你何……但……我可以死……”

是了。是了!他竟是寧死都不肯與我在一起!

我還能怎麼做?我守著他哭,抱著他笑。可這些他已全不知曉。他更不知道,我愛他的心思,是怎樣綿綿密密地鑄成了一把鋒利的銼,磨光了我生命中最後一絲矜持。

所以他才會說那樣狠絕的話——死都不要!

我笑到不能自持,彷彿這樣便可以讓心疼減輕一點點。但直到有人將我從幾近瘋狂的大笑中搖醒,我的心仍像是在被十八重煉獄中的烈焰焚燒,疼到窒息。

可我終是看清了那個人的臉,是何戢。我已經沒力氣去管他如何擺脫侍衛的控制,我的耳邊只響著他憤懣的話語:“這便是你要的嗎?”

我不知道。

我曾以為,如果留不住褚淵的心,至少能留住他的人也好。可我錯了嗎?為何此刻他就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我卻比以前更疼,更悲傷?

我無法再面對褚淵或是何戢,慌不擇路地逃回了自己房間。

天下之大,怕是隻有子業才能懂我了。

雲延宮中,我們日日同吃同住。他有時會在夢中乍然驚醒,冷汗直流。我便抱著他,像兒時一樣哄他入眠。而我每每為褚淵傷心落淚,他便會擁著我,安慰我:“他只是不明白,你有多愛他。”我的淚水打溼了他明黃的錦袍,他不在意,只是將我抱得更緊, “就算他們都離你而去,你還有我。”

我還有子業可以依靠,這是唯一能讓我心安的事。

子業自然是待我極好的,日日都著他宮中的廚娘為我做花樣不同的點心,引我開胃。時日久了,我便想見見這心靈手巧的女子。

可只是一眼,便讓我心驚肉跳。

那是名三十幾歲的邋遢婦人,生著一張遍佈燙傷的醜陋容顏,聲音像七八十歲的老者那樣喑啞。她說她叫阿朱,先皇在位時已在宮中伺候。

我正想再問些別的,但見一名侍女慌慌張張地跑進來,道:“公主,不好了,駙馬中毒身亡了。”

【巫祭】

我從未想過何戢會離開我。

雖然他從不曾走入我的心,雖然我時刻都想著棄他而去,但我並不想他死啊。可他的離去是這樣倉促——中河豚之毒,不消片刻便七竅流血,回天乏術。

他所食用的河豚來自宮中,是子業以我的名義賞賜下來的,意在讓我們重修舊好。誰知御膳房的師傅出了錯,未將河豚帶毒的內臟除盡,以致何戢中毒。

那廚師已於當日被滿門抄斬。但愛我無悔的何戢,卻再也無法生還。

我將自己關在房內,不吃不睡,只是不分晝夜地哀泣。我曾以為自己不會為他這樣窩囊的男人掉一滴眼淚,但我的淚水卻如豐沛的溪流,止不住地從眼窩滑落。

然後在靈堂上,我再次看見了多日未見的褚淵。

這本是我愛到不能再愛的男子。但如今,我與他之間,卻好似隔著永遠無法跨越的萬水千山。

褚淵的舉動卻一反常態——他捉起了我冰涼的手,緩緩放在他溫熱的胸口,他說:“此前我只是礙於何戢……如今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我便與你一起,從此再不分離。”

他只是要我帶他混入宮中,參加即將舉辦的巫祭。

自我離宮之後,子業的夢魘更甚。有人說是撞邪,子業信以為真,便決定舉行射鬼大典。那是除了天子便不許任何男子參加的祭典,褚淵自然不能去觀禮。可他為何偏要參加這次的祭祀?

他輕聲嘆息:“我只是,想去找燕姝。”

那一年環繡宮失火,人人都道燕姝被燒成了灰燼,只有褚淵不信。但他幾次三番託人探尋都杳無音信。此次祭典彙集宮中全部女眷,他便想趁這個機會看個清楚。

我沒有理由拒絕他。

從十三歲到十九歲,我的心中幾乎只容得下褚淵一人。我想與他廝守終老,這個念頭如一叢野火,燒得我幾近瘋狂。而今只要我幫他確認燕姝的生死,他便甘心與我白首不離,我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於是在巫祭當日,我將褚淵裝扮成宮女模樣,混入宮中。

他本就生得俊美,面頰微微點染胭脂便與女子無異。我將他帶到華林園,讓他弓著腰身藏匿於一眾侍女之間,自己則來到子業身邊。

子業的精神有些許恍惚,我喚了他幾次,他才轉身來應我,然後便緊緊地抓著我的手,神秘兮兮地說:“有鬼!”

我不知是否該相信鬼神之說,正踟躕間,瞥見了置在祭壇一角的鐵籠,其中關著一個身材臃腫的中年男子。籠子太矮,他站不起身,只能四肢著地半跪其中,樣子十分痛苦。細看之下,我不禁大駭,那竟是皇叔湘東王。

原來子業登基之初,民間傳言“湘中出天子”。子業一早已忌憚湘東王手中兵權,對這說法自是深信不疑,便尋了個機會將他幽禁。此次射鬼大典,巫師說必有活人獻祭,子業就想到了幽禁在宮中數月的皇叔。

我勸他,不要為一些訛傳的說辭背上弒叔的罪名。但他根本不理。我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巫師們將皇叔綁在祭壇中的石柱上,然後呈給子業一把金弓。

子業按著他們的指示向天空胡亂射了三箭,之後便對準綁縛皇叔的方向,拉滿了弓。

我緊緊地閉上眼睛,卻忽聽華林園入口處傳來一片嘈雜之聲。我抬眼望去,是一位身材高挑的侍女打開了大門,一批戎裝武士殺氣騰騰地衝了進來。

侍女們立刻慌亂起來。有人想逃跑,便被揪過去就地正法了。

我忽然間明白了什麼,向門口望去。那開門的侍女已轉過身來——果真是男扮女裝的褚淵。此刻,他正抽出腰間的軟劍,步步朝我和子業逼近。

“不要害我!”子業的喊叫聲是那樣的淒厲。他將拉滿的弓對準了褚淵,但還不等我去阻止,他已經慘叫著倒地。

站在他身後的是雲延宮的廚娘阿朱,她戰慄著丟掉了手中染滿鮮血的匕首,頹然倒地。褚淵趕忙上前,將她緊緊地擁入懷裡,用我從未聽過的溫柔語調,輕聲安撫著她:“一切都過去了。”

我山陰公主劉楚玉,宋國最有權勢的女人,褚淵,是我命中既定的劫

【花落】

其實有些事,我早該想到的。

燕姝……阿朱……滿面燒傷……自先皇時已在宮中伺候……

那年被宣召面聖,為了守節,燕姝一把火燒了環繡宮。當然也包括她自己。只是她被父皇千方百計地救活,從此禁足深宮。

褚淵自是不信所謂屍骨無存的說法。那場火不到半個時辰已被撲滅,宮中一些器物尚未損毀,一個活人怎會燒成灰燼?他多方打聽,終於得知了燕姝的下落。此後便開始了名為祭奠的河燈傳情。

在我十三歲那年初遇褚淵之前,他便已知道妻子的下落。所以他不能愛我,更不會愛我。他的心是如此堅定地等候著與她團圓的一天。而我卻日思夜想著,成為他命中的唯一。

我顫抖著問:“你是否一直在利用我?”

他沒有否認,指著囚禁湘東王的方向說:“君王暴戾,只因民間訛語而囚禁叔父,誅殺忠臣,實已天怒人怨。”

所以他以燕姝為信差,暗中聯絡臥薪嚐膽的湘東王,秘密集結了效忠湘東王的一批武士,又讓燕姝扮鬼恐嚇子業,蠱惑他舉行了這次沒有任何貼身侍衛在旁的巫祭。

重重的陷阱早已將子業套牢,他實是沒有半點兒逃脫的餘地。

我握著子業漸漸冰冷的雙手,禁不住涕淚橫流。世間男子何其多,但真心待我的只有兩人。何戢已撒手人寰,如今就連子業也離我而去。我瘋了似的撿起地上的匕首向燕姝衝去:“我要你償命!”

褚淵卻一個箭步護在她身前,劍尖直指我的胸口,憤憤地道:“那麼,誰來為何戢償命呢?”

褚淵說,自那次我搬入宮中,朝野間便盛傳我與子業廝混,姐弟亂倫。這自然託生於我不好的名聲,但何戢無法忍受,便在一日鬧入宮中,與子業起了衝突。然後在第二天,宮中就有以我名義賜贈的河豚送到了公主府,何戢吃過之後便中毒身亡。

“烹製河豚的御廚已在宮中侍奉多年,從不曾出過一次紕漏。且河豚出爐總要有專人嘗過,確定無毒才會送到主子們的桌上。除非有人授意,否則,何戢又怎會吃到有毒的魚肉?”

我呆立原地。我知道,那授意的人必是子業。他知道我對何戢的種種不滿,此次何戢又闖入宮中說些捕風捉影的荒唐話,他怎會不動殺機?

“是他自己蠢!”我厲聲笑著,彷彿何戢的生死與我毫不相干。

褚淵眉頭緊鎖,憤恨地道:“他最蠢的,便是對你這樣的女子一往情深。”

我入宮後,何戢便時常找褚淵煮酒談心。一次喝得醉了,他便攀著褚淵孩童似的哭泣。他恨自己是“小褚淵”,恨未能早於褚淵結識我。他哭得肝腸寸斷:“她要招幸男寵,她想與你廝守,這些我都可以不計較。但她不能再這樣糟蹋自己。她要後人如何評述她與陛下……”

說到底,何戢終究是為我好的。他怕我的名聲更惡,怕後人說我淫亂放蕩,離經叛道。

“但你是如何對他的?”褚淵的嘴角掛著一絲輕蔑,“你毒殺親夫!在他屍骨未寒的時候,你便想著要與我比翼雙飛!”

我百口莫辯。

我也不想再爭辯了。

時至今日,我才知曉,這世間為我無怨無悔的男子只有何戢一人。而褚淵,則是我命中既定的劫。我的生死,全在他一念之間。

我輕聲問:“你,要為他報仇嗎?”

他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地揚了揚手中的寶劍。

我仰天長嘯,滾燙的淚珠接連不斷地流入我烏黑的鬢髮,灼痛了我本已麻木的心。然後趁他不備,我抓住了他手中寶劍的劍身,對準自己的心口,狠狠地刺了進去。

血花噴濺,染溼我潔白的衣裙。我在他的愕然中緩緩向後倒去。

風定花落。自此,無悲無喜。

【尾聲】

我是山陰公主劉楚玉。

我,是宋國最有權勢的女人。

我的生死,沒人可以決定。

除了,我自己。

我山陰公主劉楚玉,宋國最有權勢的女人,褚淵,是我命中既定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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