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族的家長不好當:曾紀澤的煩惱

大家族的家長不好當:曾紀澤的煩惱

外國人繪製的曾紀澤一家畫像


曾紀澤為曾國藩的次子,其兄長在兩歲時夭亡,因此曾國藩去世後,曾紀澤成了承襲侯爵的大家族冢子。

承襲了爵位,也意味著繼承了大家長的責任,但這個家不好當。曾國藩官至極品,位居封圻,不用說稍微利用手中權力,就能給子孫後代積攢好幾代也用不完的財富,即便只拿自己的養廉銀存起來,也能使兒孫輩衣食無憂。但曾國藩為官律己甚嚴,特別到了晚年位高權重更是如此,那些養廉銀也多半用作接濟親朋或捐作公益事業。生前又留下遺言,他死後不許兒子收賻銀。古代這樣的大臣辦喪事是很費錢的,朝廷按最高標準補助不過區區三千兩。等喪事辦完,曾家就沒剩下多少財產了。老二曾紀鴻看病,還要求同鄉劉錦棠借錢,左宗棠聽說後感佩不已。

曾紀鴻身體不好,在父親逝世後蒙恩蔭賞賜舉人,充兵部武選司郎官,但他醉心於數學、天文、地理,對仕途不感興趣,拿點薪水很難養一大家子。曾國藩的幾個女兒除最小的滿妹紀芬嫁給衡山聶緝槼(字仲芳)還算不錯外,其他幾個或遇人不淑,或丈夫早逝,或老公家境中落。作為大哥的曾紀澤,都有義務要幫襯弟弟妹妹。

光緒三年七月,曾紀澤為父守喪期滿,以承襲一等毅勇侯爵位入京。光緒四年(1878)秋,被委任為出使英國法國欽差大臣,他聘請辦事還算紮實的二妹曾紀耀的丈夫陳遠濟(字松生)為二等參贊官,讓妹夫妹妹全家跟著自己出洋,即解決了妹夫的飯碗問題,又讓夫人和兒女有親戚的照應,可謂公私兩便。

曾紀澤知道慈禧老佛爺很精明,這種禮聘至親的事肯定會知道。於是在出國前陛見慈禧時,特意稟告:

現在攜帶之二等參贊官陳遠濟,系臣妹婿,臣敢援古人內舉不避親之例,帶之出洋。緣事任較重,非臣親信朋友素日深知底蘊者,不敢將就派之。陳遠濟系原任安徽池州府知府陳源袞之子。陳袞源隨江忠源在安徽廬州殉節,乃耿介忠藎之臣。遠濟系其次子,操守廉潔,甚有父風。

這段話分兩層意思。第一層是援引“內舉不避親”的古訓,強調出使英、法與洋人交涉,事情重大,必須請知根知底、信得過的人為助手,這是對朝廷和老佛爺負責。

第二層則明確告訴太后,這位妹婿是烈士的後代,父親在與“粵匪”作戰中殉節,言外之意是於情於理其兒子應該得到照顧,何況此人品行不錯。

陳源袞,字岱雲,湖南茶陵人,與曾國藩既是長沙府的同鄉,又是道光十八年中進士的同年。兩人在京做官時,過從很密,曾國藩當京官時的日記和家信中頻繁地提到陳岱雲,兩人結親家順理成章。

慈禧太后是何等厲害的角色,其駕馭大臣的手段很高明。只要曾紀澤主動彙報,不欺君,當然會順水推舟給他這個面子,她只問了一句:“你這個親戚多大年紀?”曾紀澤答曰:“三十六歲。”

聘請二妹婿為隨行,曾紀澤也是滿腹的煩惱。他於九月在天津為出洋做各種準備工作時,其《使西日記》載:

十五日午飯後,寫一函答妹婿聶仲芳,阻其出洋之請。同為妹婿,挈松生而阻仲芳,將來必招怨恨。然數萬裡遠行,又非餘之私事,勢不能徇親戚之情而苟且遷就也。松生德氣學識,朋友中實罕其匹,同行必於使事有益。仲芳年輕,而紈絝習氣太重,除應酬外,乃無一長;又根性未定,喜怒無常,何可攜以自累,是以毅然辭之。

是年曾紀澤三十九歲,他和陳松生算同齡人,也是郎舅兼好友,瞭解對方的為人與才學,所以敢帶他出洋。而聶仲芳才二十三歲,和曾紀芬結婚不久,他和大舅哥從年齡上說,有代溝。曾紀澤對滿妹婿的公子哥習氣看不慣是正常的。提攜親戚是中國慣常的人情,大家都能理解。但聰明者的前提是這位親戚能給自己做事,而不是添麻煩。對曾紀澤來說,陳松生顯然比聶仲芳合適。再說了,一個欽差大臣帶兩位妹婿出洋,必遭物議。

不知是否大舅哥的態度刺激了聶仲芳,此公後來很爭氣,在曾國藩的女婿中是最有出息的一位,其子孫也最為興旺發達。聶仲芳江南機器製造總局會辦、江南機器製造總局總辦、蘇松太道臺(上海道臺)、浙江按察使、江蘇布政使、江蘇巡撫、湖北巡撫、安徽巡撫、浙江巡撫。他一生重視實業,創辦了上海恆豐紡織新局,著有《各種經驗良方》。當然他的成就離不開老泰山的餘蔭,左宗棠當兩江總督時對聶仲芳特別關照;也和曾紀芬這位賢內助的輔佐關係甚大。可見有紈絝習氣的人,只要走上正道,亦能成就一番大事業。胡林翼年輕時亦是如此做派。

曾紀澤在日記中還記載他在天津時委託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行文天津海關道,“將餘之俸銀月扣百金,供弟都中之用。”可見曾紀鴻需要大哥的補貼才能在北京維持起碼的家用。

大家族的家長不好當:曾紀澤的煩惱

湖南雙峰縣曾國藩研究會辦公室主任劉建海曾以曾紀澤出使英、法時一封家信的照片見示,更能直觀地感受冢子於大家族的責任。這封信寫給三妹紀琛、四妹紀純、滿妹紀芬(二妹紀耀隨夫在歐洲),我辨識抄錄如下(若有錯訛處,請方家指正):

三、四、季妹左右:

季妹臘八日手書,二月二日即抵倫敦,後由倫敦寄來巴黎。兄於初三上午收覽矣。道途雖遠而音問易通,聊以為慰。惟四妹病患太多,愈病則體氣愈弱矣,深以為念。總以節飲食、遠藥餌為第一要義,切不可輕信庸醫也。

兄於新正初四日趕往倫敦接印,十四日自英回法,十八日謁見新伯理璽天德(即總統音譯)格勒斐,應酬各部新官漸已周遍。刻聞英國君主已由阿思本行宮(Osborne House 今譯奧斯本)回駐溫則行宮(Windsor Castle,今譯溫莎),兄定於本月初八日挈眷赴英,秋後乃復回法。眷屬長幼清吉。松生正初隨兄往英,即住彼處,兄初八動身時,仲妹母女亦同往也。

手此即問 各宅近佳,甥輩均好。

兄 紀澤

尊長前為我請安。

妹紀芬求代購黃楝芳兩斤,恕未另作函。近安。

查《使西日記》,光緒五年(1879)正月,曾紀澤 “十八日未正,偕蘭亭、仁山、春卿,詣勒立舍宮,謁新伯理璽天德格勒斐”,與信中所寫吻合。勒立舍宮即愛麗捨宮(ElyséePalace),格勒斐即弗朗索瓦·保羅·儒勒·格雷維(Francois Paul Jules Grévy),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總統。

大家族的家長不好當:曾紀澤的煩惱

與這封家信連接在一起的有多年後曾紀芬所寫的幾行說明:

李鎮堃姨侄孫出示 惠敏公手跡,五十餘年重入吾目,因憶蘇東坡和子由詩云:“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爾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覩此遺蹟感慨系之矣。

曾紀芬號崇德老人,晚年居滬上,1942年以91歲高齡辭世,可謂福壽雙全。壬申年為1932年。此箋落款“舜林老人”,不知典出何處。這位李鎮堃應是曾紀芬三姐紀琛的外孫。長兄來信,按常理由三位姊妹中年長的紀琛保管。曾紀琛嫁給湘軍創始人之一羅澤南的兒子羅允吉(字兆升),婚姻很不幸。碰上一個虐待兒媳的惡婆婆,丈夫又是個喜歡尋花問柳的浪蕩子,兩人生了個兒子夭亡(被外公曾國藩部隊的大炮嚇死)。據湘鄉橋頭李氏(今屬漣源)族譜記載,羅兆升和曾紀琛的女兒羅德儀,嫁給湘軍大將李續宜的孫子李前泮,生四子進嶐、進峨、進崇、進崧。“鎮堃”一定是四兄弟中某位的表字。

李進嶐,字琦伯,是第一批庚子賠款赴美留學生,可以排除。我認為“鎮堃”當是李進崧的字,崧同嵩,高隆之山,“鎮堃”是其引申義。可惜搜索他的資料中,無其表字。李進崧1906年出生,與平江李銳是中學同學,娶曾廣銓(由紀鴻所生過繼給紀澤為撫子)的女兒曾寶荀為妻。他1931年清華大學畢業,1932年擔任河北省府秘書處教育股科員,幹了兩年,很不適應,遂辭職返湘。1934年,應聘擔任湖南華洋義賑會合作辦事處文書。曾紀芬的兒子聶其傑(字雲臺),是上海華商領袖,曾在1929年參與創辦湖南急賑會(湖南華洋義賑會前身),為三位名譽會長之一(其他二人為譚延闓、熊希齡)。

我大膽地推測一下,李進崧在大學畢業後、工作之前的空檔期,拿著母親從羅家帶過來的傳家寶——舅姥爺曾紀澤寫給外婆曾紀琛三人的信,來上海找姨姥姥曾紀芬,或者是求表叔聶雲臺給找個工作?兩年後在河北工作不適,聶雲臺便將其介紹給湖南華洋義賑會?

曾繼芬老人在上海看到這封長兄的手澤時,滿清已覆亡多年。但中國傳統的家族文化、人情規則尚在。八旬老人睹物思人,該是何等的感慨,當年大哥沒帶自己丈夫出洋的一點埋怨(如果有的話),早就煙消雲散了吧。

作為侯門冢子,曾紀澤有此種要照顧弟弟妹妹的沉重負擔,更不用說那些貧寒子弟出身而仕途通達的人,在中國這種人情社會,怎麼可能避免哥哥弟弟、姐夫妹夫、大舅子小舅子以及侄子、外甥來沾光分潤呢?多數時候,一個人不僅僅為自己個人和小家庭做官,可以說是為整個家族做官。在當下一些反腐敗案的新聞報道中,總能看到落馬高官的親戚利用其權力承攬工程發大財的情節。而像曾紀澤那樣幫襯親戚講原則、有分寸的官員大概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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