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婆1(民间故事)

第一章 宛家未婚妻 被掳做匪婆

民国二十年,李子姑娘十六岁。

李子长得就像瞎子们那“胡琴歌”里唱的:“脸像花儿花含苞,腰像笋子笋抽条,骨香体洁不搽粉,眉清目秀忌画描。哪个小郎擦身过,不害相思就害痨。”这一年,百里船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宛府公子宛长浩订婚了,未婚妻正是李子。

宛长浩祖父是戴顶子四品,父亲是光绪十八年进士,补为州学学政。宛长浩三岁时,父亲一腔热血,走出书斋,联谊江淮三位清朝遗老,搞了个名噪一时的“四进士”上书,正言厉色反对段祺瑞与日本政府签订的《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时隔一月,他被收进大狱。宛家一时天塌地陷,四方呼号,八面托人,用钱如流水,存银洗净,还变卖田产一百八十石。待其重归故里,就家财而论,顶多算一般地主。至于声望,也是敬则有,轻则无。

宛长浩一别故乡就是十三载,从南京读书毕业步入仕途,转眼已是浙江一县之长,虽然也有一定权势,但鞭长莫及。

这一年,宛家遭遇一支溃军变悍匪焚抢,父亲惊成中风,老命料不定哪天就没了。他行将就木,儿子不在身边,却想着有个儿媳延续香火。尽管他一气罗列当地八位名门淑女,但宛长浩却是无心相亲。原来,他心里只有一个人:李子。那时,宛长浩正当翩翩少年,一天,他到山林深处玩耍,忽见一蹒跚学步女孩,像她母亲一样,捡起了一枚又一枚蘑菇。瞧那女孩乌黑眼珠机灵闪动,有时竟比母亲更善于在乱草败叶中发现菌子,一双稚嫩小手,毫不破损地将整个蘑菇扣起托出,惊得宛长浩连呼“奇观!”他抱起这个可爱的女孩,采起山花编个花环戴在她的头上,还把荷叶包里的吃食,摊开三人共同分享。他夸女孩聪明伶俐,并从此记下她水果一样甜美的名字——李子。

父亲知道儿子的心思,也拗不过,就勉强同意,但以当年婚配不吉为借口,先行订婚礼,一年后完婚。父亲的意思是想拖延时间,让儿子到时娶名门淑女。

宛长浩对李子说,结婚后要让她念书,要带她看看上海外滩,玩西湖画舫,还要每年和她在莫干山度一次“蜜月”。

第二年,宛长浩没有回家与李子完婚,却被国民党抓起来定了一个很大的罪名,当时宛长浩带领本县和附近三县千名中学生,为“一·二八事变”大游行,随后大闹学潮,反对《淞沪停战协定》。尽管宛家托人打探,李子也一度查找其下落,终是没有宛长浩的消息。

李子一边念书,一边伺候两边的父母。她天天早起,夜夜晚睡,家务生计,坚持学业,女工针线,很是辛苦。更苦的却是,忙与累挤不走心里的空虚,她仍痴痴地等待宛长浩的出现。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叫来来来的土匪头子,不期而遇地闯进了李子的生活里。这来来来,手下人马有好几百,不论长短枪,光是“水机关”就有二三十挺,盘踞在三百里外的巢湖。他喜欢风,喜欢浪,喜欢遮天蔽日的芦苇,他是水贼也是龙王,他在他的地盘上杀人越货,过快活日子。

这天,李子在门前晒场上翻捡棉柴的脚子花,远处突然尘土飞扬,没等李子看明白,一帮土匪就出现在面前。为首骑一匹白马的正是来来来,见到李子,他忽然一惊,勒住缰绳,鞭梢一指,一个骑枣红马的喽哕立即将李子提上马。眨眼间,白马冲过来,这来来来手臂一伸一屈掳起李子,狂笑着疾驰而去。

来来来的人马,眼下就驻扎在船山上的灵泉寺,寺里的方丈和和尚一干人等早被赶下山。来来来把吓得一颤抖二瘫软的李子扶正了,忽地“扑通”磕了个响头,道:“听说你是前清四品大官的孙媳,是当今县长没开张的太太,我仰慕你爱戴你,磕的这个头,算是磕给殿前观世音了……”说罢,他把油灯拨柔和了,冲李子一招手,道:“过来睡觉吧。”

李子哭着求饶道:“大王,我给你磕头。大王饶我……”

来来来只让李子磕了一个,道:“多了,不平等。”他像是搀扶她,其实是顺势抱住了她。

就像小匪们说的,打仗和搞女人,是来来来两件最正经的事……灵泉寺的禅房就成了“战场”,一阵颠鸾倒风后,来来来郑重地对李子说:“你怎样想,我不管。有两件事,你要依着我:一、当压寨夫人也跟当县长太太一样,要给我面子;二、我把男人的事干好,你要尊我。你把女人的事干好,我重你。我们就会恩恩爱爱,就会逍遥快活。”他撕下一块鸡腿,插进她那还在因呜咽而张开的嘴里。他自个儿就一日酒,一口鸡肉狼吞虎咽起来。

当夜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事也可以说不算事,就是来来来要李子绝对配合并做好的男女之事。这第二件事,出现在四更时分。

晚上天一黑,来来来的夜袭队偷袭了赵家围子。这赵家有钱,还养着带枪的十几个家丁。这一仗打得很艰巨,围子虽然是破了,来来来的损失也不小,二十几个弟兄不是胸膛穿了窟窿,就是肚子灌满赵家围子里的污水。来来来把赵家人丁斩尽,将财物洗劫一空。

在回来的路上,有个弟兄趁机闪到附近一个穷村抢东西,他瞧见了比银元更白的女人身子,明知破了来来来的规矩要杀头,他还是见了白屁股黑了心,把人家大闺女给睡了。他大约只睡了一袋烟的工夫,回来后,来来来就让他永远睡在了土里。夜袭队别提有多憋屈多窝火,他们一不做二不休,迁怒于穷村山民,一下子绑架了二十几个当家的,声称要从他们的穷骨头里榨出油来。

他们将这些山民豆腐渣一样的破衣裳剥了,赤条条地一人靠着一棵树上绑着。

夜袭队卞一队长吼了起来:“快说,米藏在哪里?猪藏在哪里?”

山民怎么说?说家无隔夜粮,吃了上顿愁下顿,说一千遍,卞一也不信。

卞一不耐烦了,道:“不说?有种!像他妈大奶奶生的。弟兄们,把他们挂一会儿。再不说,就放放飞刀。”

刹那间,树上悬下绳子,绳子吊起赤条汉子,接着就听山民疼得哇哇叫。

来来来这会儿刚在禅房里睡着,耳朵忽然竖起。他一脚挑翻被子,拔腿便跑。他跑,李子也跟着跑。一前一后,都跑到吊打山民的地方。

卞一喉咙扯得更破了,道:“是要命还是要财?你们穷,老子更穷!全山寨明天的口粮,全靠老子今晚调集。谁送粮,我送他的人,谁抗粮,我送他的命!”

一个山民壮大胆子道:“大王,不扯谎,有一粒粮食,哪敢躲在牙缝不给你们?”

卞一不能听没内容的聒噪,道:“卞三,这帮当家的,恐怕一定要领赏你的飞刀。你就卖弄卖弄,好讨他们一点儿赏钱。”

悍匪卞三,是卞一堂弟,就在一侧飞出小攮子,准确地插进了一个山民的太阳穴,溅起一片鲜红。

霎时,山民们发出恐怖的惊叫声。在这惊叫里,也夹杂着一个女人低闷的声音,她是躲在十丈开外灌木丛里的李子。那时候,就有一个声音沉沉地叫道:“怎么回事?述职!”正是来来来。他先兵后匪,在官兵里学了几句辞令,这“述职”便是其一。

卞一就跑过来述职。他说山寨只剩下几担米,真可谓“家无隔夜粮”。其他大户围子轻易破不了,这帮奸刁草民又藏粮不给,不逼他们,就饿死弟兄们……

来来来打断他的话,道:“敢肯定他们有粮不交?把他们都放下,我来一一断定断定。”其实,他心里早有了断定。这几天不断有人壮着胆子到船山埋饿殍,他还化装成风水先生,为他们看风水、测坟向。交谈中,知道这兵荒马乱年头,山民们已经牛马一样咽草根,甲虫一样啃树皮。这几天,他就暗暗盘算过:究竟还能不能在这穷苦的船山安营扎寨?

卞一知道来来来说一不二,忙叫卞三松绑放人。卞三向来依仗艺高功大,谁都不正眼瞧一下。此刻就像没听见,只是擦拭沾满鲜血的马刀。

来来来也不恼,只说要借卞三的马刀用一下。他弹一弹刀刃,便一根绳子一根绳子挨个儿割断。他命人将这些松绑的山民关进屋子,片刻后传令道:“给我领一个穷光蛋过来。”

第一个山民出来了,来来来走过去,突然用刀抵上他的喉头:“说,粮藏哪儿了?”

山民颤抖着身子,道:“我说我说,粮食藏在厝基的棺材下。

来来来又问:“要是没有呢?要是说谎呢?”

“大王就一刀把我砍在厝基旁。那……那里是我家祖坟山……”

“混蛋!你想叶落归根?老子偏不让你死后团圆!”来来来手一扬,一个喽哕跑过来。来来来附耳道,“带这人到那边山洼,听我在这里审第二个穷光蛋时,你就执行假枪毙,不可真伤人,如真伤人了,你就死那里,别浪费老子的子弹。”

小喽啰领命,押山民去了山洼。

来来来开始审第二个山民。

这山民不等来来来发话,就囔囔道:“还叫我讲什么做什么?要是我能吃,就把我宰了烩了。”

来来来道:“别以为我不会宰你!今天谁护粮别想护命!你前面那个穷光蛋,已经拖去枪毙了……”

正说着,山洼及时传来一声枪响,来来来大叫:“你听见了吗?是不是想和他一样?”

这山民像一根木头,毫无反应。接着,他也被带进山洼……直到第八个山民出场,来来来制止了传令小匪。他用手一招,召来卞三,指着旁边躺在地上死去多时的山民,问:“这个穷光蛋是你飞刀杀的?”

卞三晓得来来来明知故问,还是异常兴奋,说:“是,大王。

“你杀错人了,这要抵命!”

抵命?笑话。土匪里没这破规矩,没听这一说。卞三忙道:“大王是要戏耍我?”

“老子无戏言。”来来来转头命令卞一,“把他毙了!” 卞三脖子一拧道:“他敢!是他要我杀人,他……”

话未说完,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卞三当场脑门冒血,倒地而亡。

紧接着,卞三的尸体就被拖进关押山民的那间屋子里。来来来说:“你们是真穷真苦,我们是真错怪你们了。我把卞三毙了,算是认错。”说完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吩咐传令匪,“跟伙夫说,剩下的担把米,全煮了,让他们吃个饱好下山。

山民们都呆了。

躲在一旁目睹这一切的李子也呆了。

几天后,李子又遭遇了一件令她意想不到的事。

事情的起因,发生在国民党新六师的陈自肃副官身上。他是远近闻名的孝子,人称“陈孝子”。陈自肃几年前娶了个苏州籍绝代佳人常红桃,这次携妻还乡,是为母亲尽孝的。陈母害筛状瘩背,是人言人怕的重病。陈孝子遍请名医,还专门从合肥雇来护士调理。其间还求巫仙寻方术,法师捉鬼和道士炼丹,都是泼水般使用银钱。陈孝子存银用尽,田产卖光,房屋也典当得只剩下七八间,却是无力回天,陈母终是油灯耗尽,命归西天了。陈孝子泪淹棺椁。四十九天打醮完毕,陈孝子上船山结草庐为母守坟。

土匪发现草庐,还打探到陈孝子是新六师副官,心想,绑他一票,肯定能弄到大笔赎银。

李子慌了:“要绑陈孝子?”

来来来道:“嗯,要绑。”

“他哪有钱哟,尽孝花得倾家荡产,妻子也离家出走,真正孤苦伶仃。”

“他没钱,别人有钱。我需要陈孝子,别人也需要陈孝子。懂吧?”

李子清楚,自己是怎样崇敬陈孝子,还有船山上万双眼睛,都怎样仰视着陈孝子……要使陈孝子免遭劫难,自己得挺身而出。

“那次,新六师围剿大王,残杀大王部下,根据事发时间,陈孝子确实已经告假居乡举孝。他没有血债,他是无罪的。大王,你若饶了陈孝子,就足以证明你的大义大善,我从此都会敬你,你……不就……真的有了我?”

来来来说:“可他是新六师的!”

来来来曾发誓:凡新六师杂种,格杀勿论!先斩后奏者,大功。先奏后斩者,小功。不斩不奏者,同罪!原来,来来来的一个据点曾遭新六师围剿过,死了不少弟兄,这笔账,来来来一直记着。

李子道:“那我请船山三老四少,劝告陈孝子退出新六师。”

来来来道:“不必。杀了,就‘退出’了。”

“可怜一方孝子,总不能落个冤魂屈鬼下场……”

“新六师恶贯满盈,砍他们,正是罪有应得,谈何冤屈!”

“但陈孝子没犯大王秋毫,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杀的人不应该是他!”

来来来不耐烦了,勃然大怒道:“你再说三道四,与他同罪!”

李子不怕“同罪”,道:“你们抢劫,是说官逼民反,活不下去。你们不杀一位为母护坟的孝子,也活不下去?”

来来来被气得两眼呼呼冒火,吼道:“陪斩!给我陪斩!把这臭女人连同那新六师狗官,一起砍掉!”

“大王,不可。这件事,夫人有冒犯,有罪过,唯独没有阴谋。夫人才貌双全,贤德俱备,有她压寨,给我们长脸了,也大大弥补了我们的形象。大王杀六师的人应该,但不要杀夫人哪!”一旁的卞一苦口婆心道。

来来来好一番艰难才转了点儿弯来,道:“不杀她,对不起死去的兄弟,杀了,又有违活着的兄弟。本大王真是左难右难了。罢罢罢,将这贱人暂且留着,今后,她再多嘴,我就先开枪,你们再求情!”

两个小时后,陈自肃被枪杀在他母亲的坟地。

这天晚上,李子照例被来来来惊天动地做了男人的事。折腾完,她怯怯地说:“我明天想去狗头岭。”这一回,她有绝对把握,能迅速摆脱来来来的护兵,一头栽下深谷,她不想再跟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处在一起……

来来来心情好得很,说:“去玩吧。游游景,散散心。”说着,将一条毛茸茸的腿架到李子丰满的胸脯上,“小东西,你今儿个让我遭了大难。六师的,一定杀!你,一定活!我为难极了,若不是卞一圆场,你猜我会干啥?”

李子哪有心思猜谜。

“我正准备掏家伙,一枪把自己毙了!”唯恐李子不信,他扒开又黑又长的胸毛,露出一条可怕的刀疤,“我不只自杀一次了。我相信,杀人和杀自己一样痛快……”

李子惊出一身冷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夜,李子睡得正沉,窗户突然被击打得一阵颤抖。李子惊问:“谁……谁?”

来来来的心腹金魁惊慌地结巴道:“夫人,不……不好了,请你出来……” 李子还是本能地吃了一惊。她来不及穿戴整齐,头发凌乱,鞋子也是胡乱穿着就踢踢踏踏地开了门。

金魁“扑通”跪地道:“夫人,大王死了……”哭声如杀猪般哀号。

李子大惊道:“他是怎么死的?”

金魁哭道:“山寨粮饷一再吃紧,大王决定今夜亲自领夜袭队破一大户围子。兵行半路,人马忽然围住了大王,囔囔着要为他们的兄弟卞三报仇。大王大怒,拔枪弹压,不料,卞一手起刀落,削断大王举枪的手臂。卞一说,‘来来来,我的大错是没认识你。你的大错呢,大概也没认识我。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黄泉路,我过我的阳关道。’枪声响起,大王再没爬起来。我们几个护兵,与他们一阵枪战,都尽忠于大王了。我装死才逃过一命。我爬到大王跟前,发觉他还有一口气,他说,‘报应……我认了。我是为李子,除了卞三……告诉李子,大王不能让她快活了,大王倒给她留了一坛子银元,五千块,就埋在灵泉寺的罗汉树底下,够她这辈子生活了………

李子的心随着金魁的语气一跳一跳,禁不住叫了一声:“大王!”

金魁泣不成声道:“夫人,大王的交代,我传给了你。我的事就算做完了。另外,大王的其他兵马会赶过来收拾夜袭队那帮叛贼……夫人,士为知己者死,我随大王去了……”说罢,没等李子来得及制止,金魁抬手就朝自个儿脑袋“砰”的一枪……(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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