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非:别再称我们是春蚕,好吗?

吴非:别再称我们是春蚕,好吗?

在我们的节日里,却不得不听你们讲话。你们又在为我们唱颂歌了。

求求你,不要再把我的职业比作春蚕,好吗?

我爱我的职业,但是我厌恶你们把我的职业比作那蠕动着的蚕。

我一直厌恶中国人以春蚕比喻教师。我不知道还有哪个有进取心的民族会有这一类的比喻。我不喜欢没有骨头的动物,也不大尊重被人喂养饲养(或豢养)的动物。虽然我在农村插队时也养过蚕,熟悉那可怜的小虫的生命过程。蚕要蜕变四次,最后通体透亮,作茧之后,如果不被烫煮抽丝,能破茧而出,也不过变成粉粉的蛾,活不了几天。

我们中国人赋予春蚕以崇高的生命意义,但是他们同时也绝对不放弃对它生命的充分利用,他们不但剥茧抽丝,把它的蛹做成了菜,甚至连它的粪便也做成枕头,没有浪费一丝一毫。那种蠕动的小动物所需仅仅是树叶几片,它不给人类留一点点麻烦,只留下晶亮洁白的丝。这是中国人喜爱它的理由。

人们把教师比作春蚕,比作蜡烛,就用这些拙劣的比方把教师固定在“吐丝”和“烛照”的位置上。

我不喜欢把教师比作春蚕,还在于教师是生活的创造者,而并非一直在单调地吐一种一缕到底的东西;所谓“到死丝方尽”,又何尝不是“作茧自缚”呢?

我的不少同行仍旧认为自己的工作是奉献。因为是奉献,才能显出他们的人生价值,才能显出社会的某种不合理,才能显出这个职业的悲壮。似乎这不是一种令人尊敬的职业,这是要人去为之牺牲的一场苦难,是一条殉道者的路。

我们中国人真的“一贯重视教育”吗?“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儿王”作为尽人皆知的传统的择业原则,是无法赖掉的。在贫穷落后时,只有精英会看到教育的作用,芸芸众生只想着混饱肚子;在有条件兴教育之时,人们会找出一切愚昧的理由,尽可能减少对教育的投入。

学者说,教育是穷人除了造反之外唯一能摆脱贫困的道路,可是当今的富人又有多少是因为受了教育而发财的?

所以,虽然人们会发出“百年树人”那样很像远见卓越识的言论,但是社会未必会去实施。这是一个言行脱节的民族,功利的民族,甚至是享乐的民族,很少有人真正地为子子孙孙去立百年大计。为了享乐,他们坐看绿洲变成荒漠,甚至不惜竭泽而渔,他们希望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像春蚕一样默默地吐着有用的丝。

在这个节日里,我们也默默地听那些穿着丝绸的人们在赞美蚕。

让我们换位吧:如果我把你当作蚕,只让你吃一点叶子,而要你吐丝,待到“丝方尽”时看着你成蛹,然后再把你的蛹制成美味,你是不是一定会露出那种欣慰的笑容呢?

在这个节日里,衣冠楚楚的各级官僚又含笑走过来了,他们把这种“看望”叫作“一贯重视”。他们只要一听到发展教育就会哭穷喊没钱,——明明是“大国办穷教育”,他们偏要说成“穷国办大教育”。他们总是错误地把教育当作蚕桑业:只要桑树不死,就有美丽的丝绸。如果有一天,这些无知的蚕有了知觉,懂得精神变动力,可以连桑叶也不要吃,一经表扬,立刻吐丝,那将是多么美妙的时代啊!

你们把我们当作蚕,那你们把自己当作什么呢?我一直想知道。

公仆的等级越高,家中就越发不可能有子女去当中小学教师。权贵的子女继续成权贵,或兼成富豪,不大可能去做春蚕的。——人们啊,拿出勇气,来承认这样的现实吧!

在这个日子里,你们发表了热情的讲话,重复着一年年积累下来的单调赞辞。然而我们知道自己的生存价值,我们是教育者,难道还需要公众来教会我们认识自己职业的性质吗?

我们不仅是庄严的劳动者,而且是爱的使者,因为有我们的工作,孩子们变成有感情的人,学会尊重人的人。

在这以后的日子里,我希望你们别再称我们是春蚕,好吗?

本文选自源创图书《前方是什么》,吴非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6月出版

吴非:别再称我们是春蚕,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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