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我的“織女”情結
閒雲
高考落榜，前路未卜。碰巧西北國棉四廠來家鄉招紡織女工，報名、面試、筆試等一番審查之後，兩輛大客車載著五十多位姐妹，在離別的淚水和聲聲叮嚀中離開了故鄉……
那一年，我十八歲。同行的姐妹，最小的十四五歲，最大的二十歲，一群花季女孩，像一群振翅遠行的雛燕，短暫的憂傷過後，一路嘰嘰喳喳，飛向夢想的天堂——西安。
大半天的旅程，我們來到西安東郊的紡織城。寬闊的街道，高大濃密的樹蔭，琳琅滿目的商店櫥窗，鱗次櫛比的樓群，著實讓我們這些來自野山的鄉妹子大開眼界。生平第一次離家，第一次來西安的我，穿行在裝束光鮮，面龐白晰，言語斯文的都市人群之中，難免神色慌張，言行拘謹。好在負責招工的幾位叔叔阿姨和藹可親，從招工期間到來西安路上，總是對我們說說笑笑關懷備至，無形之中縮短著我們與這座城市的距離。安頓好我們住宿等事宜後，他們說：“姑娘們，從現在起，這裡就是你們的家，出門在外不容易，以後有啥難事，儘管找我們。”一席話，感動得大家暗暗落淚。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接受著嚴格的崗前培訓。組織紀律、安全常識、操作技術，一遍遍地講解，一遍遍地練習。兩個月後，當我們戴上雪白的工作帽，繫上雪白的圍腰，走向白色的棉絮，白色的紗綻，白色的布匹時，那種快樂和自豪把我們想家的淚水擊濺得無影無蹤。在紡織城這個女兒國，我們這些初涉世事的鄉妹子，與西安的，以及來自五湖四海的姐妹們，與成千上萬的布機一同運轉，開始了人生的第一步。
紡織業屬輕工業，紡織女工工作艱辛而枯燥，每個班八個小時圍著幾十檯布機不停地巡迴檢查，處理停機拆修疵布，兩個月下來光巡迴行程就是一個二萬五千裡。有時遇著脾氣不好的班組長或老師傅，因一些小事還會衝我們這些小姑娘發火撒氣。小小年紀忍辱負重月工資卻不足人家正式職工的五分之一，幾個月後，姐妹們由初來時的豪情萬丈變得沉悶沮喪，一次兩次找車間領導理論無果後，就暗暗商議著罷工之事。於是就有了車間布機停一大片，宿舍姐妹樂成一團的鬧劇。車間主任，工會主席輪番來做思想工作，他們好話說盡，就是對調資一事無能為力。姐妹們氣不順，就隔三差五地無故曠工，無病告假，甚至失蹤，與管理人員玩著貓捉老鼠的遊戲。那時的我引用車間主任的原話就是一個“素質高有思想很內秀的姑娘”，竟然從來沒有參與過任何行動或是為姐妹們的“義舉”獻過計策。而是一味地認真工作，誠實待人，幾乎每個工作班檢查停機“創零臺”的板報上都有我的名字，所在小組的布匹產量因為有我的辛勤工作而不斷上升，織疵率也不斷下降。那時我加入了國棉四廠的寫作學會，被團小組推選為宣傳幹事，偶有小文見諸報端，也偶爾獲獎。廠裡團支部為此寫了一篇題為《雞窩裡飛出金鳳凰》的文章報道我的德能勤績。那段時光，對於我來說，真是一段激情燃燒的日子，拼命的工作，真誠的交友，業餘時間乘車去城裡補習大學語文。我感覺自己除了拿的工資少，乾的活多之外，精神上一點不比那些端國家鐵飯碗的正式織女們差。
隨後的兩三年間，姐妹們有的嫌工資低改行幹其他工作，有的嫌太累乾脆回鄉種地去了，有的嫁人結婚了，而我卻固執地留了下來。我喜歡穿戴著白衣白帽在白雲一樣翻滾的布匹間，踩著機器的轟鳴聲工作著的感覺，那是純潔的仙女在天上散佈雲彩。然而，生活並不是詩意永駐，長期的低工資，戶口也不能轉入西安，這些困惑使我浪漫的織女夢漸漸平淡，我開始想著攢點錢學門手藝為自己的未來找個出路，就不顧工長三番五次的挽留毅然決然地離開四廠，轉戰三廠、五廠之後，終於在工資待遇相對較好的省紡織科研所實驗車間當紡織工。這一干，又是三個年頭。在那裡，年輕漂亮的大學生“林妹妹”給我當過徒弟，陝北黃土高坡的“假小子”與我拜過乾姐妹，河南洛陽的“金嗓子”總為我唱《誰說女子不如男》……紡織公園的荷塘邊有我早讀的身影，滻河、灞橋的楊柳岸有我漫遊的履痕，大小雁塔、鐘鼓樓有我攀登的足跡，興慶宮、華清池有我歡樂的笑聲……
六年的時光在人生的道路上何其短，又何其長？六年究竟可以成就多少事業？足足六年的時光，我用纖纖十指和一雙赤足（紡織廠女工上班時不穿襪子，因為怕患職業病“腳氣”），用一個女子的青春韶華換回的是一個三千元的定期存摺。這是一個多麼滑稽可笑的結局，六年間好多次我按捺著激動的心跳，翻越莽莽秦嶺逃回故鄉的懷抱，卻又鼓足勇氣義無反顧地投奔西安，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結？無奈還是不捨？
回鄉十多年來，每次去西安，車行至半坡什字時我都會情不自禁地向紡織城方向張望。車流如織，人群熙攘，往日的街道更加寬暢，高樓大廈拔地而起。紡織城，這個浸漬著我汗水、淚水的地方，一切可安好？那些可親的叔叔阿姨和可愛的兄弟姐妹，他們可安好？走過北方的沙漠戈壁，看過南方的江河湖泊，常常入夢的還是那個方塊城。儘管她賜予我人生的第一杯甘醇蘊含著些許苦澀，但我真的無愧又無悔。因為我奮鬥過，拼搏過，貢獻過，為紡織工業，也為這座舉世聞名的千年古都，更為自己青春的履歷上多了一些豐富的內容。
閒 雲：本名周亞娟，70後，陝西丹鳳人。喜歡雲的飄逸、靈動，喜歡文字的真摯、溫暖。在平凡的世界裡，聆聽生活，感悟生靈，謳歌真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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