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面对艺术家,哲学家只有感慨的份


1

艺术家在制作艺术品的进程中,清明地昏晕,自主地失控,匀静地急喘,熟审的陌生境界层层启展……所以面对艺术家,哲学家只有感慨的份,即使是艺术秉赋极高的尼采,也要为哲学气质甚重的贝多芬而惆怅太息得似乎不能自持了。然而尼采也并非容易败落的,唯有他看出贝多芬的人伦观念还涉嫌道德上的滞碍,使灵智的意绪受到抑窒,这位自称酒神的音乐家本身没有大醉狂醉,尚不足为尼采理想中的音乐家——从旁说来,哲学家还是有面子,当然只指尼采,指不到别人。

2

尼采在最后十年中,亦未有一句粗话脏话——使所有的无神论者同声感谢上帝。一个人,清纯到潜意识内也没渣滓,耶稣并非独生子。

高明的父,总是暗暗钟悦逆子的;高明的兄,总是偏袒桀骜不驯的乃弟。莎士比亚至今没有妹妹,耶稣已经有过弟弟,最爱耶稣的正是他。

那是一片出不了尼采至多出个张采的老大瘠土。借禅门俗语来说,金圣叹、徐文长,允是出格凡人。李、庄二子,某几位魏晋高士,堪称“尼采哲学存在于尼采之前”的东方史证,所以,没有意思得颇有意思,就中国言,尼采哲学死于尼采诞生之前。

3

司马迁认为每隔“五百岁”必有什么什么的,到底不过是浪漫的穿凿。姬昌与孔丘的精神上的瓜葛,论作孔丘这方面一厢情愿也可以。而到得《史记》,事情和问题都杂了大了,司马迁的一厢情愿就更显得牵强。之后呢,五百岁……五百岁……没什么,什么也没,所以再回过去体味《太史公自序》开篇的几句壮语,觉得等于在绝叫。

理想主义,是表示耐性较好的意思。然而深夜里,我听到过的绝叫,都是从理想主义者的床头传来的,明月在天,大江东去,一声声的绝叫,听惯了就不太凄惨。

《春秋》《史记》并没曾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那是由于:礼,不能节人;乐,何尝发和;书,未足道事;诗,岂在乎达意;易,更难普遍道化。万象流传,毫厘是必失的,所以千里必差。

(避开以上云云的故实,自悦于顽皮的想法,以致成为说法,“五百年有一读者来”,可不是吗,现在轮到我作读者)

4

“欲往芳野行脚,希惠借银五钱,容当奉还,唯老夫之事,亦殊难说耳。”略近晋人杂帖,毕竟不如。日本俳师芭蕉小有可人处。

俄国人中也有写信的好手:

“舱内流星纷飞,是有光的甲虫,电气似的。白昼野羊泅过黑龙江。这里的苍蝇很大。我和一个契丹人同舱,叫宋路理,他屡说在契丹为―点小事就要头落地。昨夜他吸鸦片多了,只是梦呓,我不能入眠。轮船播动,不好写字。明天将到伯力,现在契丹人在吟他扇上的诗。”

契诃夫寄妹书,不过在迻译间,筛了筛。俄文似乎天生是累赘的。

5

陀思妥耶夫斯基嗜赌,其实更严重的是嗜人,他的小说中人人人人,从不愿费笔墨于自然景象,偶涉街道房屋,也匆匆然赶紧折入人事中去。他在文稿上画人,人的脸,脸的眼睛。

他在文学上嗜人,实际生活中并不嗜人——所以伟大。

文学上的人真有味,生活中的人极乏味。这样不好,不这样就更不好。


6

早年,偶见诺瓦利斯的画像,心中一闪:此卿颇有意趣。之后,我没有阅读诺瓦利斯的作品的机会。近几年时常在别人的文章中邂逅诺瓦利斯的片言只语,果然可念可诵——诺瓦利斯的脸相,薄命、短寿,也难说是俊秀,不知怎的一见就明白有我说不明白的某种因缘在。

7

毕加索和布拉克同时制作抽象立体主义——明明塞尚,从塞尚来,点、线、面、体、曲、直、明、暗……塞尚恍然,毕加索、布拉克大悟。

8

委拉斯凯兹的画,多数是做事,做了一件,又做一件。少数是艺术,创造了不可更替的伟大艺术。

(有人是纯乎创造艺术的,要他做事,他做着做着做成艺术)

委拉斯凯兹做事很能干,艺术创造得好,而不会把事做成艺术。事又做得太多,累坏了身子,难免也累坏艺术。如果不善保身,还是欠明哲。委拉斯凯兹和笛卡儿都把自己看低,以为低于皇室皇族,所以殉的不是道。累倒,折磨尽了,虽不说英年早逝,死的性质应属夭折。如果真的殉于道而非殉于皇家,他们的天年倒是长着哩。

选自《素履之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