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6 《我的父亲 我的诗》节选:名师是这样炼成的

《我的父亲 我的诗》节选:名师是这样炼成的

房燕卫先生与学生合影


东阿三中学生会团总支全体干部合影(1963年7月)


作者与张方文老师


1952年秋,刘子赢受王宪武的委托,请父亲去东阿中学任教。

刘子赢说明来意后,父亲执意不去。一是父亲认为自己学历低,怕教不好。二是父亲考虑家中老的老,小的小,离不开。况且,父亲时任广粮门完小校长,待遇很好。他对母亲说出自己的忧虑:“人家说,王宪武、刘子赢,两个人都很能,房燕卫行不行?”

但王宪武给刘子赢下了“死令”:房燕卫不来东阿中学,刘子赢你也不用回来了;房燕卫不来东阿中学,原来教书的学校把他辞了。

王宪武负责县里文教工作,又创建了东阿县立初级中学,在当时教育界说一不二。更重要的是,父亲与他有多年的交情,又是共产党员,在当时教育界是难得可贵的。在“威逼利诱”之下,父亲终于去了东阿县立初级中学。

《东阿县一中教育志》是这样介绍父亲的:

房燕卫,东阿县鱼山人,中共党员,解放前后均从事教育工作,1952年11月调入本校,教地理兼班主任、教研组长。1953年任党支部宣传委员。

房燕卫和校长王宪武是老熟人,报到这天,穿灰色大褂,外罩黑缎子棉袄,头戴红疙瘩帽衬,扎一副黑丝带,穿一双白底棉鞋,见面时校长笑问:“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这样穿戴?”他笑答:“朝代更替,百姓乱穿衣。”

地理在当时初中称为副科,但他却一丝不苟,早起晚睡制做了一个大型地貌模型版,常抬着上课堂,甚受学生欢迎。一个叫王广生的学生,在日记里批露了他熬夜的情况:“腊月的夜是寒冷的,一觉醒来,夜已深了,室内冷飕飕,除同学们的鼾声,什么都听不见。忽然一声鸡鸣从远方传来,顺窗外瞧一片漆黑,只有房老师的煤油灯,还在时明时暗。是昨晚没睡?还是今早又起床了?”

他不因教副科放松对学生的要求,和其他科一样定时对学生进行测验。1954年5月出的题目是:“中国最长的河是什么河?最长的江是什么江?最大的村是什么村?最大的庄是什么庄?最大的店是什么店?”有半数学生没得满分。

是年,以他为领队,本校校队与县联队进行了一次篮球赛,教师孙凤书带队上场,房洪林场外指导,开球不到20分钟,连续错判三球,他要求更换裁判,后因意见不合,球赛终止。事后有人说应该委曲求全,他说:“我没有拿原则作交易的习惯。”

房老师1956年提升教导副主任,1958年调离本校。

那时候办学口号是:“白手起家,勤俭办学。”父亲当班主任,早操领着学生上,夜夜查宿舍。学生有错叫到屋里,慢慢开导,很关心学生。于学泗说:“有个学生叫田秀兰,她说给房老师说话,比给家长说话还轻松。”

刘传钵老师说:“房老师上课效果非常好,讲的又深又幽默,没一个困的。他好说,大褂子搭在膀子上,叠不叠了。学生没有不敬他的,也没有害怕他的。”

原河南省台前县人大财经委主任郭怀普,1955-1958年在东阿一中读书。在他的印象里,父亲讲课是相当认真的,他至今仍然记得很清楚,父亲从来就没有只拿一本教课书到讲堂的,他每讲一堂课都有教具,而那些教具差不多又都是父亲自己亲手制作的。

现在想来,那时候我们的国家还很穷,上级或许拿不出那么多的教育经费买全所有的教具,直观教学,全靠老师自己想法制作,当然,不做、空讲也可以,这就全凭老师的责任心了,在这方面父亲一点也不苟且,他什么都做,尽管是那么粗糙和不堪,受感动的学子们是不会吹毛求疵的。有时候他把乒乓球一劈两半,一瓣一瓣钉在小木条的一头作齿,然后再把木条围钉在一个圆柱上,弄一个活动底座,用支架固定,象一个小风车,放在讲台上,说这就是风速器。然后让学生上台去吹,谁的劲大,吹的圈数多,就证明谁吹的风力大,反之就小。

那时候,学生都是刚从农村上来的孩子,根本没见过什么真正的风速器,看到这,已经觉得新鲜而有趣了,虽然感到这粗粗糙糙的东西有点土气,但却真正理解着风速和风力。父亲还用纸板剪风向标,用玩具鼓作过计里器,当然,他也做过大型的沙盘,得用两个人抬,而父亲拿得最多的则是他亲手绘制的地图,可以说每堂必有。父亲画的地图很标致,也很精细,有时候学生竟以为他应该是学过绘图专业的。更让学生吃惊的是,有时父亲为了烘托气氛,竟在河流里画上几只小船,用心何其良苦。为便于学生记忆,父亲常把需要死记硬背的东西编成顺口溜让学生念。十二级风的名字难记,他就编作:无软轻微和,清强疾大烈,狂暴飓。风速、风力不好算,他就编作:要知风速是多少,级别乘2就知道。如问六级风的风速,就用6乘2等于12,风速就是12米每秒。

父亲讲课的故事多,这大概是源于他渊博的知识。父亲每讲一堂地理课,都会附注许多生动有趣的故事。可能是由于父亲在东北生活过,讲地理他常常津津有味地拿那些东北民风民俗、深山老林说事,什么东北三宝啦,东北三怪啦、什么“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落到饭锅里”啦,枝枝叶叶、活灵活现,当然,最后他还都会把这些零碎的故事从理论上梳理到寒带动植物的分布特点上。

一次讲到寒带气候,他说,东北冬季有时冷到零下四五十度,抗日联军打日本鬼子冻得那枪都拉不开栓。在讲到日本时,他曾联系到秦始皇让徐福寻长生不老药的传说,说徐福找不到药,怕回去交不了差,漂洋过海繁衍了一个日本。在讲沙漠地带植被特点时,他引用过蒙族人对当地环境夸张的笑语:这里没有苍松翠柏,有的是野蒿子;没有獐狍野鹿,有的是兔羔子;没有江河湖泊,有的是水泡子。在讲到折皱山的地形地貌时,父亲说,你没见折皱山你见过老猪脸吗?引得学生们兴趣昂然。当然,每讲这些内容,他都会反复说明,有些东西无据可考,只想让同学们对地理知识加深点印象。事实上,学生们也真算是通过听这些小故事,提高了学习兴趣,加深了对学习内容的理解,轻轻松松地就把课本上的知识记住了。

父亲说过:“别人拿地理作副科,在我心里永远是主科。”

父亲的《地理》课,既有古代、近代、当代史知识,又有政治、经济、文化、思想教育乃至体育、娱乐……方方面面的内容,既广博丰富,又浅显易懂、上口好记,弄得人人都喜欢。把一门无足轻重的副课,讲成了人人重视的“主课”。那时候,父亲的学生,地理成绩普遍看优,年终考试没有不及格的。

张方文是原东阿县图书馆馆长,一级作家。1953-1958年在东阿一中读书,是父亲的学生。他写过一篇回忆文章《燕卫老师》,主要内容如下:

周末最后一节课是《地理》。

《地理》课是副课。学生爱学不学,老师爱教不教。仅主课都学不迭,谁还为个副课费那劲?升学时又不考。再说,在学校憋了一周了,谁都盼着赶快回家。没有人愿意再上一节可有可无的地理课。

可我们是新生,初来乍到,好多事还不知深浅。不知道这个地理老师怎么样。没有人敢逃课。

上课铃一响,地理老师进来了。男的。声音不高,貌不惊人。看上去不厉害。于是,我就放下心看开了小说,这是我的老习惯了。每当老师讲的内容不新鲜、不吸引人时,我就埋头看书洞里准备的小说。当然,一只耳朵得仄楞着,以预防不测。

“知道世界上什么最大么?天最大,对。知道天底下什么最大么?地最大。答对了。大家都很有才。《地理》课,就是关于地球的学问。所以,《地理》课是天底下最伟大的课程。夸赞一个人有学问,怎么夸?譬如夸诸葛亮: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而不说他上知代数,下知几何。可见地理的重要。知道刘备么?都听说过。刘备老谋深算以礼待人,得了张松献上的地图,轻易地取下了西川,奠定了蜀国的基业。曹操骄纵傲慢,气走了张松,也就失去了轻取西川的机会。以至于后来费了吃奶的劲,花了40多年功夫,才从刘阿斗手里夺回了西川。可见地理的重要。见过电影上元帅将军们指挥打仗的情景么?他墙上挂的是什么?对,是地图。你要不学《地理》,就看不懂地图。不懂地图你也就当不得元帅和将军了。当然,不仅是行军打仗,干别的也得懂地理。你出门旅行,总不能盲人瞎马的乱走。你总得带上本地图吧……”

哎呦,这老师行啊!把我从小说中拽出来了。我抬起头,只见地理老师从讲桌下面拿出一个地球仪放在桌上说:“认识这玩艺儿吧?对,叫地球仪。世界上七大洲、四大洋、200多个国家、成千上万个岛屿,都住在地球上。北半球热得挥汗如雨,南半球正滴水成冰;美国正是半夜三更,咱中国的太阳正晌午啦。你说神奇不神奇?”

我想:这些内容高小时都学过了,再讲谁还稀罕?于是我又低下了头,我的《水浒传》正读到武松去打蒋门神的路上,最是迷人处,割舍不下呀。

正读的入神,忽见一只手把我的小说夺去了。“张方文,叫我捉住了吧?刚才我就知道你在看闲书。知道你犯了什么性质的错误么?”说着他“凶狠”地盯我一眼转身走了。我又惊又怕,不知道自己错误有多大,也不知道他会怎样处罚他。更怕的是他没收我的《水浒传》。这可是凭借书证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第一本书哇。如果被没收了,怎么赔得起?当时我才13岁,是刚入学一周的初中生,没经过事儿的嫩伢子,怕得要死,浑身冷汗直冒,心中一片空白,像只待宰的羊羔,抖抖地站在那里。老师继续在课桌间巡视,唬着脸不看我一眼。同学们都只顾看自己的书,没有人肯来救我。偶尔有个人看我一眼,也是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下课了,同学们纷纷散去。老师收拾好教本教具也要走。我看见那本《水浒传》也在他手中。我哇的一声哭了。老师对我说:“今儿是咱头一回见面,我就饶了你,书也还给你。记住;别在我课堂上看闲书,看也别让我逮住。下回可就没这么便宜了。”

老师还在我的光头上呼噜了一把说:“你这光头不好,是推子推的。毛茸茸的,象个刺猬。你看咱这光头,说着他摘下了帽子,露出了电灯泡一般的光头。咱这是剃刀刮的,不仅看着亮堂,手感也极好。不信你就摸摸,肉头头滑溜溜的,一点儿也不扎手。”

我没敢伸手去摸。那可是老师的光头啊,谁敢“太岁头上动土”。不过我的眼泪没了,骇怕和怨恨也不见了。有些羞愧的低下了头,老师又摸了一把他的光头,说:“另外,你要剃光头,可以找我。”说罢,转身出了教室。

从此,我成了燕卫老师的粉丝。只可惜《地理》课太少,每周只有两节。倒是见他常上隔壁二班去转悠。后来听说他是二班的班主任。于是,我就发现常有欢快的笑声从隔壁传来。于是,我就常常怨恨自己没福:“怎么就没有分到二班呢?”

有次地理课,燕卫老师挂上了西欧地图,说:今儿咱学习“两颗牙”,西班牙和葡萄牙。大家知道这两个国家么?对,西班牙大,是西欧面积最大的国家。葡萄牙小。葡萄么,当然小了。它们占了伊比利亚半岛的绝大部分。北边隔着比利牛斯山,跨过山就是法国。比利牛斯不大好记,读成比力牛死就好一点了吧?南边是直布罗陀海峡,跨过去就是非洲了。大家把它读成“织布的骆驼”试一试,怎么样?这“两颗牙”和咱中国隔着大洲大洋,千山万水,有什么关系么?关系大了。大家能说出一些么?还有么?对,“小牙”占领着咱们的领土澳门。知道它是怎么占领的么?这话说来就长了。

“两颗牙”面临大海,出门就要坐船,所以,很早造船业、航海业就很发达。但它还不能远行。为什么?对,它没有指南针。中国在北宋时期就发明了指南针,而且早在唐代就有领先世界的造船业和航海业。明朝太监郑和早在1405年开始,就曾七下西洋,远行南亚、西亚和东非。但是中国人只传播友谊和文明,不曾占领过别人一寸领土。足见中国人善良、友好……

意大利人哥伦布把指南针带到了西班牙(哥也变成了西班牙人)。西班牙人本来就勇敢、剽悍、富有冒险精神(海盗精神)。哥伦布说动西班牙国王,于1492年带领船队横渡大西洋,到达中美洲和南美洲,从而发现了新大陆。新大陆原土著民印第安人,人口稀少,技术落后,大片的森林、肥沃的平原闲置。西班牙人开始向南美洲移民。过了十几年,葡萄牙人麦哲伦也参与了哥伦布的探险事业,他俩都成了举世闻名的探险家。西班牙人占领了南美南端(现在的阿根廷)大部分地区(国人大部分用西班牙语);葡萄牙占领了南美北部(现在的巴西)大部分地区(国人多用葡萄牙语)。巴西和阿根廷和两颗牙一样,也都是世界足球强国。当然,足球是“两颗牙”从欧洲带去的。 “两颗牙”也从南美带回了玉米。玉米这种作物,原产于南美洲。先传到欧洲,又辗转传入我国。

随着殖民主义的不断扩张,海盗们的胃口越来越大,他们在世界好多地方,都占有殖民地。葡萄牙人于1553年借口晾晒货物,强行租占了我国的领土澳门。开始时还像征性地交点儿租金。后来,就宣布成它的了。400多年了,一直被它霸占着。大家记住:牙是咬人的哟!

父亲不仅在治学上精益求精,对学生的日常生活也非常关心。

韩庆余教授对于父亲关心学生生活的细节印象很深刻:那时生活比较艰苦。吃饭时在操场上,几个人围着一盆冬瓜菜,干粮不是馒头就是窝头。父亲常看学生吃饭的情况,并品尝学生的食物。父亲问学生觉得伙食怎样。有个同学说:“我们天天吃冬瓜,腿都吃软了。”父亲说:“你说的不对,你腿都软了,怎么在长跑比赛中还拿到名次。你们每天虽然吃不上鱼和肉,但从你们的学习和身体看,你们的伙食基本上还是保证了你们身体健康。当然,现在生活比较苦,今后会逐渐好起来。你们要好好学习,将来建设国家,前途无量,到时候不要忘记今天的冬瓜饭。”父亲还给学生念了句论语: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是孔子赞扬他的弟子颜回,住在破屋子里,吃苦而很乐观。用来激励学生。

后来父亲号召师生在学校的空地上种菜,改善学生们的伙食。学校食堂也用剩饭剩菜养猪。从此,每学期末,杀猪做肉菜、肉包子。同学们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饭菜,吃得满嘴流油。

父亲每天都很忙碌,除了抓好教学,还要管好后勤。每到周末或节假日,父亲总是尽量在学校值班,如果回家,也是安排好值班老师,围着学校转一圈,看看教室、寝室的门锁好没有。回家后,也是尽早回校,总怕学校出什么事。

父亲经常说:“校长,校长,就是比老师在学校待的时间长。”

辛勤投入的工作终于结出了硕果。

1956年2月,父亲成为解放后东阿县第一个省级模范教师,参加了山东省召开的优秀教师代表会议,受到省厅的书籍和奖章的奖励。

关于父亲是怎么被评为省级模范教师的,我专门问了于学泗先生。于老师告诉我:“东阿的第一个省级模范教师,给了指标以后,全校非常重视,先是由各教研组提议,然后座谈评比,最后评比出来的。”

我原来以为父亲与王宪武是老熟人、老关系,是不是直接指定的。看来当时还很民主,不大兴走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