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书法审美的“黑洞”

华君武《体育书法》


讨论当代书法审美的命题时,往往会让人发怵,因为这个命题实在太庞大、太复杂了。需要强调的是,本文并非要讨论具体的审美问题,而是就审美之前保持审慎的态度进行必要的反思。当下书坛的形势,就好比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大家看不到万里晴空,都不再相信有阳光,只为乌云争得面红耳赤。很多看似“高大上”的艺术主张,有的是幌子,有的是谎言,有的是包装,有的是噱头。可以说,当下的某些书法审美主张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异化成 “群起逐丑”。如果说书法圈成了群魔乱舞的场所,可能有些危言耸听,但现实的确很严峻。


面对强大的世俗潮流,个人实在渺小。每个人都加以必要的反思,可以激浊扬清,问题恰恰在于,大多数人只会“随大流”。如今中国审美变成了“中国式审美”,要么山寨西方,要么生搬硬套,哪有美可言?哪有中国元素可言?东拼西凑,缺少独特艺术品位,缺少个性化特点,千人一面,千篇一律,最终是审美固化,固化到极致,就会形成“黑洞”

。当然,不管何种观点,只能看作一家之言,贵在从“我”做起,期望现实能够一点点地被改变,可以好转起来。毕竟,历史中曾经有过“高大上”的审美,有“极简趣味”的审美。不管时间有多久,变化有多么剧烈,有一个规律是无法改变的,静久思动、物极必反。不管“逐丑”在当下有多么嚣张,终会有尘埃落定的一天。


井上有一作品《贫》


当下书法审美的问题到底在哪里?鄙意以为,刻意将书法定位成一种艺术尤其是纯艺术本身就是一个问题。书法是实用性和艺术性的有机统一,只要有实用性,便不能不顾及汉字。但就艺术而言,则可以“为所欲为”。再者,从“艺”到“艺术”,有本质的不同。但与现在所理解的从西方借鉴过来的“艺术”截然不同,孔子讲“六艺”,其中就包含“书”,游心于艺,“艺”从心,加上了“术”,则变成了一种操作,如今已完全被功利因素所操弄,“心”变成了“心术”,有天壤之别。退一步来说,即便是将书法当作艺术来对待,艺术的宗旨是追求美、创造美。一旦“审美”感受不到美,问题有二:一是“审”的问题,“美盲”步入了“误区”,自然不懂如何去辨别,没有能力辨别。“江湖书法”进入课本和中考试卷,就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那些极为恶心的“作品”被强制用溢美之词来评价,甚至到了指鹿为马的程度,不能不警惕。二是“美”本身的问题,无“美”可审。“美”并不存在,到底是欣赏不了,变成鸡同鸭讲,牛头不对马嘴,还是盗用书法之名,以“看不懂”为借口和幌子,到最后只能一地鸡毛?一个不可忽视的现实是,

“偏执”和“逆反”成为一些书法家常见的病态心理——找出种种理由,利用“学术包装”来抬高自己——没有人有资格评论我,甚至不惜颠倒黑白,把丑说成美。不错,书法之美并非绝对定于一尊,是多元的,但必定有共同的文化前提,也就是后文所要强调的共同价值观。不仅如此,书法之美不仅仅只是书法本身的美,包括书家个人气质的外化,此即所谓“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具体而言,书法家和书法作品之间的关系通过创作来实现,包含最初的创作冲动,也取决于创作过程中的一切可变因素。此外,还包括接受对象的评价标准——虽然没有绝对、强制的标准,但事实上一直存在。最主要是三者之间的互动,存在一种“微妙的张力”。书法史中足够数量的经典范本构成了一个严密的体系,虽然创作会有“我”的成份,但始终会有前人的影子。现今所讨论的书法之美,语境被置换,书法已是“非书法”,甚至是“反书法”,所以说,有关“美”本身的诸多问题其实是不存在的,是不断解释和制造出来的。


问题最严重的不在于成人,而是少儿书法——这是书法的未来。俗话说,“一张白纸,好做文章”,关键是加以引导,而不是灌输,弄不好适得其反。成人有一定的分辨能力,即使不能辨别,也有足够的行为能力而责任自负。少儿书法则不同,成人所有的“习气”甚至“病毒”都在其中蔓延开来,思维定式、灌输教育、功利目的。

每当看到时下一些七、八岁的孩子,写着一手老气横秋的“流行体”,热衷比赛陷于名利而不能自拔之时,不禁让人倒吸冷气,心痛之极。不能一概先入为主。先埋下艺术的种子,美的种子,兴趣的种子,然后慢慢等待,时机成熟,自然落地生根,发芽生长。各色少儿培训班变成了赚钱的工具和手段,成与不成也谈不上什么追究责任,可以无所顾忌。言及至此,针对目前不良现状的反思,已经不仅仅是美育的问题,还涉及到德育,需要变培训为培养,从短期急功近利向长期的教育传授转变。教育者不能单纯地只有良知或学识,两者缺一不可。



从“美盲”制造垃圾来当成 “审美对象”开始,书法向“审丑”异化有三个阶段:一是庸俗,不懂审美,局限于平庸的理解;二是媚俗,主动取悦市场,扭曲认知;三是恶俗,明知故犯,追腥逐臭。由此可以看出,从“审美盲区”到“审美异化”,是一步步发展堕落的,“越堕落,越快活”。首先是“审”的过程没有了,“接受主义”登场。所谓的“艺术主张”甫一登场,“水军”便不问青红皂白,普遍叫好。“审”的实质就是个人视角,没有个性视角,剩下清一色不明就里的赞美之声,就不足为怪。然而,这并不是最令人担心的,关键是共同价值观缺位。最典型的,古代书法有“流派”,多种风格,蔚然大观,甚至包括不同时代,有各种差异,属于书法发展过程中的正常现象。现在也有“派”,所谓的“文化书法”、“文人书法”、“新帖学书法”、“学院派书法”、“现代书法”等,但这种“派”不是流派,而是“派系”,似乎各有“学术主张”,但无一不是为各自的利益站台。相互之间的攻讦和责难,已不是学术争鸣,而是利益纠葛,彼此之间看不懂,正是因为丧失了共同的价值观,也就是常说的“突破底线”问题。

毫无疑问,讨论底线问题表明已经突破“底线”。一旦触及“底线”问题,就已经无法正常讨论审美,所涉及到的不单单是“审”的问题,而是又回到了“美”的问题——但讨论的对象已经被暗地里置换。在这样的背景下讨论,实际上是面对一些空靶子放炮,无的放矢,谈的越多越混乱,变成了有意或无意地“逐丑”。逐丑的人多了,追腥逐臭就成为一时间的潮流。当然,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无疑是商业文化的侵蚀,“扮丑”成为一种炒作手段,“逐丑”成为眼球经济的手段,“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所以,从个人视角的丧失到共同价值观的缺位,直至主动迎合,不断地制造一些“丑闻”,其背后主要是个人的私利目的。



“以丑为美”在中国艺术中是存在的,比如绘画中有一些“假山、怪石”都是“丑”的,甚至于像小品、戏剧中存在“小丑”、“丑角”等,虽“丑”却“美”。书法有自身的特殊性,不能完全从这些门类借鉴,进而言之,不能把书法创作中的一些朴、拙等成分随意说成“丑”。中国艺术审美的诸多表述存在“边界模糊”的问题,这是中国文化的特点。“朴、拙”与“丑”是有交叉部分,但绝对不可等同。移花接木的伎俩在当下被频繁使用,将郑板桥、金农、徐渭、杨维桢,甚至颜真卿,说成是“丑书”之始,本质就是扯淡。“丑书”是一个不断被解释出来的概念,并且已经变成一个特定的标签。古代书法即便存在“奇”的追求,其实与当今的所谓“丑书”没有任何关联。用模糊概念来打擦边球,无疑站不住脚。虽然存在以“丑”见美,关键的一点在于——“丑而不恶”,反观当下的一些书法创作,尤其是书法,必以怪诞为宗旨,已经到了恶俗不堪的地步。


针对当下的“审美盲区”和“审美异化”,不是单纯的“美育”问题,已经涉及到“德育”的问题。当然,不能空喊道德口号,以为有完全超越人性和理性的艺术创作。中国的艺术创作,很多时候有一定的文化前提。“真”就是出自本心,“善”能引导向善,讲究“悦乐精神”,唯有如此,“美”才可以引起共鸣。无论是儒家的“中和”,道家的“逍遥”,还是佛家的“明心见性”,都是在更高的境界上达到妙造自然、天人合一。所谓的道德标准是指向书家,而不是书法作品。“书如其人”中存在不符合的情况,但也只是极少的特例,绝大多数是相对应的。对于这一点,已经有过解释,其中的“人”不一定指人格,而是人性。人格可以伪装,但是人性不能。书法圈是整个社会的缩影。

当下书法审美的偏差和异化,不能孤立地从艺术创作本身来看,而要从整个社会潮流来反思,需要从整个社会文化土壤中找原因。当下整个社会普遍浮躁成风,标准混乱,恶意炒作,粗制滥造,至贱无敌。各色奇葩的“神剧”,无疑也是审美庸俗化乃至恶俗化的一个见证。文化土壤的贫瘠,审美必然是空洞的,非但不能起到引导作用,反而成为文化内涵缺失的主要原因。


徐冰《天书》


当下的书法审美,一方面处于一种 “集体无意识状态”,没有个人主见,没有自我判断,不能恪守标准,人云亦云,有钱即好,成为“乌合之众”,一哄而上、一哄而散;另一方面又被若干潮流所挟持,实用主义至上,以实惠为借口,根本用不着考虑“形式”的问题。将“实惠”等同于美的本质,不需要“美的形式”。当然,更主要则是名利的扭曲,为了追名逐利,放弃美的标准,放弃对真善美的认同,失去了本真。金钱成为评价标准,甚至是唯一标准。整个社会流传着“土豪金”的审美,对于艺术和艺术家的评价不再看重精神价值、艺术品位,而是比谁更有钱。说到底,名利扭曲和实用至上,也属于集体无意识的表现,而且负面性更为突出,有时表现为群体麻木噤声,有时似乎有某种标准,煞有其事,实际上本末倒置、南辕北辙。退一步来说,有关当代艺术书画审美的讨论很多时候其实是一个“伪命题”。为何这样说?艺术追求“真善美”,当“求真”变成“作假”,当“善心”变成“恶举”,“美”就已经不存在。审美对象必须具备一定的审美品质,即有值得“审视之处”,有时哪怕是奇异另类的——其实不拘一格的美。然而不能不说,如今的审美对象本身就已经存在问题,为此而大动干戈,实在是多此一举,甚至所谓的“艺术创作”本身也已经变得多余。


当下书坛中的多种主张听起来华丽动人,看似繁荣,实质是泥沙俱下、鱼目混珠,具有极大地欺骗性,故而审慎的态度正是目前最稀缺的。从目前的整个趋势来看,“误区”通常属于个人,无数个审美误区,就构成了审美的“黑洞”。当书家没有足够的定力、分辨力和理解力,不能正确理解和把握,很多人最后会被吞噬。所以,一些不善于分辨和选择者,不知不觉中就成了“殉葬品”。只有极少数坚守自己审美观,不趋时流者而又能一直领先、超越潮流者,才能站得住,最终汇入历史,成为新的经典。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可以退而求其次,亲近真实的传统。那就会有人不免要问,什么是真实的传统?这似乎要陷入循环论证了。其实不然,这恰恰说明,要讨论和真正理解书法的审美,有很多准备工作需要做,积累的知识面不只是某一方面,而且从知识储备上升到个人的学识能力,无疑是任重道远。


(原文载于《解放军美术书法》2018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