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批张爱玲意境卑下?木心:她是离不开乱世的佳人

杨绛曾在写给友人钟叔河的信中阐述对张爱玲的看法:

我觉得你们都过高看待张爱玲了,我对她有偏见,我的外甥女和张同是圣玛利女校学生,我的外甥女说张爱玲死要出风头,故意奇装异服,想吸引人,但她相貌很难看,一脸‘花生米’(青春豆也),同学都看不起她……”

信笺曝光后,众人不解,毕竟张爱玲近乎封神,便将此言视作杨绛的妒忌。

此事起于一本《翻书偶记》,作者刘绪源将书送给杨绛,其中有篇评论张爱玲的文章,刘绪源大赞张的《同学少年都不贱》,并将其比之《包法利夫人》,但杨绛觉得过誉了。

她接着评价:“我说句平心话,她的文笔不错。但意境卑下。她笔下的女人,都是性饥渴者,你生活的时期和我不同,你未经日寇侵略的日子,在我,汉奸是敌人,对汉奸概不宽容。‘大东亚共荣圈’中人,我们都看不入眼。夏至(志)清很看中张爱玲,但是他后来对钱锺书说,在美初见张爱玲,吓了一跳,她举止不自然,貌又可怕。现在捧她的人,把她美化得和她心目中的自己一样美了(从照片可证)。”

微博网友@胖达君滚啊滚啊滚 对此感到诧异,认为杨绛实在刻薄,“性饥渴者”四个字更是有人身攻击嫌疑。她将杨绛的看不上归为杨与张二人人生境遇的不同。杨是名门闺秀,父母相敬如宾,自小宠爱不断,学业也顺风顺水,自不能理解张的匮乏感。

| 摘自@胖达君滚啊滚啊滚 的评论

但网友@卢一匹 觉得此言实在可笑。同理心乃是文人的基本能力,再者说,100岁的杨绛怎可能连理解张的能力都没有?

杨对张的看不上实则是文学观的分歧,一部分也是zz原因,单纯归为际遇,不仅自作多情,更把文学降了格。

| 摘自@卢一匹 的评论

关于张爱玲,木心有段话更为在理:

她(张爱玲)是乱世的佳人,世不乱了,人也不佳了——世一直是乱的,只不过她独钟她那时候的那种乱,例如‘孤岛’的上海,纵有千般不是,于她亲,便样样入眼。她的文学生命的过早结束,原先是有征兆可循的,她对艺术上的‘正’和‘巨’的一面,本能地嫌弃,

而以‘偏’和‘细’的一面作为她精神的泉源,水是活的,实在清浅,容易干涸了。喜欢塞尚的画,无奈全然看错,其不祥早现如此。正偏巨细倚伏混沌,人事物毋分雅俗,分了,两边都难有落脚处。”

孰偏孰倚暂且不论。明天是张爱玲的忌日,仅摘取木心先生的文章,供看客各取所需,并且以作怀念。

我初次读到张爱玲的作品是她的散文,在一九四二年的上海,在几本杂志间,十五岁的读者快心的反应是:

鲁迅之后感觉敏锐表呈精准的是她了。

当年日寇占领大江南北,通称“非常时期”,将来自会作为国难国耻而详见于中国近代史,然则此八年中沦陷区的文化动态,就不可能列入中国近代文学史,因为事关“敌伪宣传”、“奴化教育”——明明是世界大战,日本侵略中国,却是夜夜灯红酒绿轻歌曼舞,好一番粉饰太平的亲善伎俩,文学杂志如雨后春笋,男女“作家”,眉来眼去,这厢锦江春色来“天地”,那边玉垒浮云变“古今”(“天地”、“古今”皆杂志名),知堂老人游江南,海上女作家大型座谈会,《结婚十年》畅销再版,还有吃板烟的鱼、拿手杖的鱼招摇过市……

| 张爱玲插画

兴兴轰轰直到日本一宣布投降,这些夕阳中的文学蜉蝣霎时影迹无踪,四十年后,我到得海外,才不期然而然地逐一知悉,彼等皆有恙无恙地健在,都易名改姓久矣,唯张爱玲仍然姓张名爱玲,足见其明智、果敢,一九四九年后,似乎她还不想离上海,出席过沪地作家的一次集会,似乎处在渐悟状态中,似乎后来有了顿悟,你说呢。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她也是喜欢这两句的。

| 在我姑姑的屋顶阳台上,她告诉我“不能再长高了”。——《对照记》 资料来源于@张迷客厅

“成名要趁早呀。”

张爱玲这一声叫帘,当然是憨娈逗人的,将谑无谑的《诗经》里的作风,她自己分明年纪轻轻已经成名,这一叫,使老大而无名者,青年而嗷嗷待名者,闻声相顾以太息。眼看《流言》出版(病黄封面,画了个三姑六婆状的木偶,蓝的),《传奇》又出版(暗绿封面,涌起大朵青云,即所谓“如意头”的吉祥图案),书店里、报摊上,张爱玲,张爱玲,电影院门口,今日上映“不了情”,主演:陈燕燕、刘琼,编剧:张爱玲,就是这个张爱玲真会穿了前清的缎袄,三滚七镶盘花纽攀,大袖翩翩地走在华灯初上的霞飞路上,买东西、吃点心,见者无不哗然,可乐坏了小报记者。

| 我们都是寂寞惯了的人。——《半生缘》资料来源于@张迷客厅

故曰张爱玲的成名特别像成名,故曰她之所以成为“佳人”正巧生逢“乱世”,试想她的作品如果发表在“五四”时期,星多月不明,未必会如此受注目受欢迎,再假设她到一九四九年后才写出她那样的散文和小说来,彻底埋没算是上帝保佑,一旦在政治运动中被检举或搜查出大批原稿,则批斗个没完没了,此生也就废矣。

话说“中国”这块地方,民国后向来是中国文学的中心,二次大战期间,老的、名的作家都到重庆或昆明,搞抗日的救国文学去了,另有一部分则投奔延安,或赤区,结集意识形态,以文艺为武器志在必得天下了,上海一成“孤岛”,文艺园地为国共两党都管不著的空档,自然两党都有地下工作者在夹缝中活动,但社会性的公开性的文化面积,总归是个大空档,而文艺是什么东西呢,文艺是哪里没有人管哪里就有文艺,如果既没有人管又有天才降生,那就是“文艺复兴”,如果虽然没有人管却实在也不出半个天才,那就江南草长群莺乱飞一阵子,完。

| 式样挺新颖的紫酱印花绸旗袍,裹住一个没曲线美的身躯;跣着纤白的六寸圆趺,穿奶黄色软底平跟鞋,在挟着褪色的大皮包,俏立在报摊上,东翻翻,西翻翻,不是张爱玲吗?——《跟在张爱玲后面》作者为张的头号粉丝李君维,笔名东方蝃蝀,曾因文风酷似张爱玲而使报纸错认

“孤岛”的上海文艺界本来是属于“草长乱飞”型的一个短时期,唯独张爱玲写了可圈可点的散文和小说,连连登在报章期刊上,引得几位留守在黄浦江滨的“五四”遗老遗少起而喝采,固然不乏捧“角儿”的心态,但也有一位翻译家在赞赏之余认为张爱玲的危机正在于才气太盛,要防止过头而滥,此话允推为语重心长。

然则张爱玲之轰动一时,以及后来在港台海外之所以获得芸芸“张迷”,恰好是她的行文中枝枝节节的华彩隽趣,眩了读者的目,虏了读者的心,那么这位翻译家的话说错了么,没错,张爱玲在小说的进程中时常要“才气”发作,一路地成了瑕疵,好像在做弥撒时忽然嗑起西瓜子来。当年的希腊是彩色的,留给我们的是单色的希腊。艺术,完美是难,似乎也不必要,而完整呢,艺术又似乎无所谓完整——艺术应得完成,艺术家竭尽所能。张爱玲的不少杰作,好像都还没有完成,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张爱玲陪苏青上服装店试大衣样,灯下镜里,她觉得苏青宛然乱世佳人,其实时值国难,身处沦陷区,成功多少带有侥幸性,乃至负面性,在享誉获利的风光年月中,心里明白“好景不常”,那流行的日本歌曲“春天的梦”,大街小巷铮铮鏦鏦地唱,“太阳高高在碧空,玫瑰依旧火般红,我们又在堤边重逢……”,最后一句是“醒来时可怜只是一场春天的梦”,唱者弗知此乃是一歌成谶,张爱玲和苏青不致忠厚到相信“大东亚共荣圈”会圈得下去,何况有胡兰成在旁,香囊兼智囊,她们知道战后的将来,不是国民党的天下,而是共产党的世界,朝代的更替,有一种集体潜意识的预感。

| 苏青

从她们的闲聊中就可知女秀才也颇有行将落空的“远见”,“来日时势变了,人人都要劳动,一切公平合理,我们这种人是用不著了”,“只要我们勤勤恳恳去做切实有用的事,总还可以活得下去的”——幼稚,不,当年罗曼罗兰、纪德一度也只有这点理解水准,各秉虔诚,矢言放弃旧信仰而皈心低首于新的人类福音,是故,以哲学的角度切入政治纷争的严酷性,那末张爱玲与苏青只是两个风尘弱女子,她们想保持的是她们自己也弄不大清楚的一份金粉金沙的个人主义

有人将张爱玲比作这比作那,她笑道:“只有把我和苏青并提,我倒是情愿的。”此话可以说是言出由衷,也可以释为语带反讽,意思是“五四”以来,论女作家,谁可比,候在机锋上,便用苏青这个“老实人”来压压她们。苏青自有一股戆气,论文字功夫、性情境界,哪里抵得上张爱玲,然而这种恣肆无忌的傻劲,张爱玲要发也发不出,所以她喜欢苏青,与之交往安全实惠,后来呢,一个出国,一个入牢,人生如梦倒好了,人生不如梦,是醒不过来的现实。

| 张爱玲与赖雅

“交响乐像是个阴谋”张爱玲说。

这个比喻我很有同感,无奈世界的构成和进行,正是交响乐式的,音乐会中途退席是不礼貌,从世界中抽身而出也是情状险恶,难全首领,参至此,逼到角尖上了,不得不套用禅家“看山”公案的三段论:

交响乐是交响乐

交响乐是个阴谋

交响乐是交响乐

张爱玲在第二段上退席,停笔不写,当然也不失为是“悬崖撒手”之一式,天鹅并非个个都绝唱到死的,何况还有一个惫赖的宿命论,足以使人心平气和,文学家各有其写作的黄金期,火候未到下笔无神,期限一过语无伦次,都是“文昌”、“魁星”的账目,江淹郭璞毋须任其咎。

与世相遗,绝不迁就,无疑是高贵的,有耿介,就有青春在,只是怎么就忘了策略,“物物而不物于物”大可引申为“隐隐而不隐于隐”,

张爱玲隐于隐,就中了世界阴谋的计,从前的人倒知道“高明之家,鬼瞰其户”而巧加防止,后现代人已经滞钝得不会做隐士,又不知道怎样对付隐士。

张爱玲寂静了,交响乐在世界各地演奏著。

艺术家,第一动作是“选择”,艺术家是个选择家,张爱玲不与曹雪芹、普鲁斯特同起迄,总也能独力挡住“若是晓珠明又定”,甘于“一生长对水精盘”。

已凉天气未寒时,中国文学史上自有她八尺龙须方锦褥的偌大尊容的一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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