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西湖是一盆暖暖的洗脚水|艳遇图书馆

艳遇图书馆 第十九站

坐标:杭州

旅途荐书:芥川龙之介《中国游记》

随身音乐:《郎是春日风》

艳遇佳人:白虹

上世纪“歌唱皇后”白虹的一首《郎是春日风》,让许知远的思绪飘到了杭州。自古以来,杭州都是文人墨客钟爱的地方,西湖也给无数游人以浪漫想象。芥川龙之介到访杭州的时候,就在月夜中想象起自己能够越过时空,与大诗人李白对话。

不过对许知远来说,杭州的诗意成分或许不那么浓烈。在他的印象里,西湖就是一盆暖暖的洗脚水。而现在的杭州也因为创业浪潮,成为充斥着资本、数据、技术的一个城市。许知远会如何描述杭州这样的今昔变化呢?

立即试听本期《艳遇图书馆》:

(以下为第十九期《艳遇图书馆》文字节选)

【邂逅之城:杭州】

“西湖是盆暖脚水”

意识到西湖的魅力是在大学期间。那时候我女朋友是一个杭州姑娘,有一次暑假我去看她,晚上她带我到西湖边上转。那是一个非常炎热的夏日,我们俩就在西湖边上走,到深夜已经完全没人了。到堤岸边,我坐下来之后,就把双脚放在水里面,泡泡西湖水去洗洗脚,结果我第一次意识到西湖的水是热水,是特别暖和的水,因为夏天晒得太厉害了。所以我对西湖的印象从来不是那种很诗意的,我觉得它是一盆暖脚水。这个记忆实在是太不正确了,但是它确实是我记忆的一部分。

现在杭州好像变成了一个充满行动欲望的城市。这种行动欲望是什么?创业浪潮。因为这里有阿里巴巴,有网易。据说阿里巴巴上市之后,西湖边上又多了千万富翁、亿万富翁,然后他们又拿这个钱做新的投资项目。所以杭州陡然之间变成了一个超级版的,大数据版的温州了。它从一个充斥着文人记忆的城市到一个充斥资本、数据、技术的城市的转变,杭州这种变化非常有意思。那么这种新的杭州精神会是什么呢?

【旅途荐书:芥川龙之介《中国游记》】

“他们带着对昔日中国文化的崇敬,

但在现实中却看到一个残破、衰败的中国。”

今天我们读的这本小书来自我很喜爱的天才作家——芥川龙之介。他是日本大政时代最重要的作家,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他可能是 20 世纪最天才的一个日本作家,很多人都知道他的《罗生门》。相比他的前辈夏目漱石,或者后来的三岛由纪夫,我觉得他写得更好。我喜欢他的行文,他的那种感受力,甚至他的历史感。今天我读的这个小书来自于他的一个游记。1921 年的时候,受一个日本报纸的派遣,他到中国游历了四个月,从上海、杭州、芜湖、九江、武汉、长沙以及京津一带。后来出了一本小书叫《中国游记》,语言非常漂亮。

《中国游记》|芥川龙之介 著;施小炜 译

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8.04 出版

作为一个年轻的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带着一种很双重的感受。一方面他们这代人仍然受很多汉语文学的影响,很多人会写汉诗,带着对昔日中国文化的崇敬,比如说芥川就特别喜欢李白,想象着李白的中国是什么样。但是看到的现实中国又是一个非常残破、衰败的现实,这中间的种种反差给了这位作家很多感受。我特别喜欢芥川对于杭州的描述,这是 1920 年代初的杭州:

我们依照接客人的指令,坐上车站前的黄包车,车把刚一抬起,车子便猛然飞奔向狭窄的街道,路上几乎是漆黑一片,路面极度凹凸不平,车身颠簸的也非同小可。途中大约曾一度路过戏院,听到一阵喧嚣的锣声。可是自从那以后,便再无人息,暖意微微的街头,唯有我们的车子发出响声。我衔着雪茄,不知不觉之间玩味起天方夜谭似的罗曼蒂克的感觉来。少间,道路变得宽阔了,不是可见门口点着电灯的高大的白壁邸宅。这么说未免词不达意,起初只见黑暗之中蒙蒙胧胧的浮现出白色的物体,然后变成了耸立于无形的夜空中的白色墙壁。再其后出现了跨墙而成的细长的门户,门口红色的名牌上投射着电灯的光芒,这时我看到门内还亮着电灯的房间,对联、琉璃灯、盆栽的玫瑰,有时还看见人影,我再没见过什么东西比这眼前的一闪既逝,灯火通明的邸宅内部更加美得难以想象。那里似乎存在着某种我们不知的秘密的幸福。苏门答腊的勿忘我,鸦片梦幻里出现的白孔雀,似乎便有这一类东西在内。

自古中国的小说里便多见这种描写,深夜迷路的孤客借宿于某堂皇富丽的邸第,一朝醒来一看,大厦高楼原是荒草丛生的孤冢,或是山野辟出的虎穴。此类故事比比皆是,我在日本时只以为这一类鬼狐故事是凭机想象而已,然而如今看来,这些故事即便算是想象,但在中国都市田园的夜空中,也是蕴含着其理所当然的根据的。从夜的低处浮现出来的白壁宅邸,对这梦幻般的美,古今的小说家们定然也与我相同,感受到某种超自然的存在。适才看到的宅邸门口挂着“陇西李寓”的名牌,说不定那屋内古风宜人的李太白正凝望着虚幻的牡丹,频倾玉盏,我如若与他相见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想请教:他认为太白集中究竟哪中刊本正确;对于朱迪特·戈蒂埃翻译的法文版《采莲曲》,他会喷笑呢,抑或是嗔怒;面对胡适、康白情等现代诗人的白话诗又持何种见解。我正浮想联翩之际,车子忽然拐过横街,来到一条宽阔无伦的大道上,这大道两侧灯火辉煌的禅寺排列,可是行人稀疏,毫无热闹的气象,毋宁正因为这道路宽阔就像新开辟的街市,静些难免的。反而更给人莫名的沉寂之感。

芥川龙之介

这是城外,走到底就是西湖了,坐在后面车上的村田君朝我这样招呼。西湖?我眺望着道路的尽头,然而纵然是西湖,深锁在黑夜之中也无可如何。不过坐在车上的我,脸上感受到从遥远的黑暗之中,有凉风徐徐吹来,我觉得仿佛是来到月岛,欣赏十三夜的月亮一般。车子又跑了一阵,终于到了西子湖畔。那里有两三家大旅店,家家灯火通明,可是这也如同方才的店家一样,陡然增加明亮的落寞而已。西湖,在微白的道路左畔,摊开满湖昏暗的水面,静谧一片,微澜不兴,而宽阔无伦的大道上,除了我们二人的车子,连一只小犬也不见,我开始怀念起白天的旅馆来。站在二楼,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怀念晚饭、卧床、报纸,忽然间怀念起文明来。然而车夫依旧继续默默的奔跑,路也依然杳然无际,却似乎永不止境。旅店呢?旅店早已远远落在了后面,现在唯有湖边立着一排大约是杨柳的树木。

偶然往四下一望,不只何时街道变窄了,而左右则林木茂密,另人倏觉奇怪的是树木之间飞来舞去的极大的萤火虫光,说来萤火虫在排泄之中,也被用作夏天的计提。可眼下方才四月,仅这一点就已经不可肆意了。加之每当其光环猛然出现时,大约是四周漆黑一片的缘故吧,居然仿佛有灯笼般的大小,望着这盈盈轻光,我仿佛看见了灵火一般,毛骨悚然,同时又一次沉浸于罗曼蒂克的心情之中,然后关键的西湖夜色却似乎隐没在乌雨的阴影之中。道路左侧的树木背后便成了长长的土墙,这就是日本领事馆,寸田君的声音传来时,车子突然从树木中窜出,沿着平缓的坡道直奔下去。于是眼看着我们面前便出现了微明的水面,西湖。

此刻我心中的确满意了西湖情结,茫茫烟水之上,中天云列处,留一处窄窄的月光,而横在云水面的一定不是苏堤便是白堤,堤上成三角形高高拱起的,照例是座双拱桥,这美妙的银色与黑色到底是在日本无缘一睹了。我坐在颠簸的车上,不禁挺直了身体,久久余望着西湖。

【邂逅之音:《郎是春日风》】

“这是我最近一直循环播放的一首歌”

为什么要说起去杭州,可能是跟我这两天一直在听的这首歌有关系,我不知道大家有多少人有这个经历,突然听到一首歌特感兴趣,你就会循环播放,反复听。总之最近我在听一首白虹所唱的《郎是春日风》,这应该是 1934 年、1935 年的老歌。

【艳遇佳人:白虹

“她们的歌声像某种美好的回忆,

把这些离散者们连接在了一起。”

白虹是当年上海滩很重要的一个歌手。很多人会知道周璇、李香兰、姚莉、吴莺音,白虹也是其中之一。当时她在选秀之中夺冠,成为中国流行音乐史上第一位歌唱皇后。现在我们的选秀是电视上选秀,网络上选秀,是看到的,当时是声音的选秀,等于是对着麦克风和电台播出的。1934 年上海《大晚报》举办了广播歌星竞选,这是第一次流行歌坛的歌星竞选。从当年的 5 月 2 日开始,开辟了“今日精彩播音乐”专栏,每天预报各播音团体的某一位歌星在哪一家电台的播音时间、内容,然后观众可以听。从 5 月 26 日开始投票,6 月 14 日结束投票。观众可以写信投票,看谁得的票数最多。当时白虹和周璇一马当先,她们进行了几轮的比赛,最后白虹得了第一,周璇得了第二。

最近我有一个特别想做的计划,因为无意中,我看到一张照片,应该是 40 年代初的时候,当时上海最重要的六个歌手,穿着旗袍,扎着那个时代流行的发髻,拍的一张黑白照片。

六人签名合照。左起依次为:白虹、姚莉、周璇、李香兰、白光、祁正音。

我看到那张照片之后突然很感动,因为那是上海最后的繁华年代,她们代表当时的上海没落之前,或者说命运剧烈改变之前的最繁盛的景象。这些人普遍流落到海外,我想这六位歌女的轨迹,就如二十世纪中国命运的另一面,不是革命战争政治意识形态这一面,而是略带颓废、命运之不可控,还有剧变之前的欢乐,总之是历史的另一面。我想写一本这样的书,讲述她们的命运。我可以借此重温整个上海,包括五六十年代的香港、海外华人世界的这种离散的感觉,她们的歌声像某种美好的回忆,把这些离散者们连接在一起。她们有很多追随者,后来的徐小凤也好,新加坡的潘秀琼也好,甚至后来的蔡琴,我觉得都是这样一个传统的延续者。

我还特别喜欢这个传统,可能是因为十多年前,我去台湾去得多,我就喜欢她们的这种声音。这个声音是常年被遗忘的,在过去二三十年才复苏起来,她们是某种意义上的靡靡之音,是一个被埋葬的时代遗产,然后我再重新听她们的时候,我觉得对我来说,是一个新旧中国结合的时刻。借助着新科技,比如唱片机的发明,她们身上有昔日中国歌女的传统,有现在西洋音乐、日本音乐进入的新元素,同时又代表着女性意识的某种觉醒。有一次我去上海徐汇区看了一栋小红楼,上面写着是百代唱片昔日的办公地点,百代当时是上海特别重要的一个文化机构,当年的很多歌手的歌都是百代唱片录制的。

旧上海的百代唱片

《郎是春日风》里面很多那个时代女性的哀怨,我觉得特别典型,像新文化运动的时候,它既有中国过去的诗词,充满哀怨的诗词;又有新的文化,白话给她们带来的微小的改变。所以我在想那代的作词作曲人,包括歌唱者,他们其实是新文化的另一种产物。比如说起新文化,我们老是说到那些重要的名字、精英的学者,但是这些人,包括当时的电影导演,他们是从声音、颜色感官上捕捉这种现代精神。所以未来的历史抒写,如果能够更多的展现这一面,我觉得会是一个很迷人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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