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紅俊||清明憶親 之 大先生


以前稱教私塾德高望重的人為先生,到了民國,人們改稱先生為老師。可能是有名望的原因吧,一九四九年以後,大家還稱我的父親為大先生。

父親是中學教師,學校工會主席,縣工會副主席,雖屬領導階層,但他的住室很簡陋,這間住室一兼兩職,除了作住室用,也是他的辦公室。他的住室佔地面積不大,最多也就有十二三平方米。房子的牆是土坯加一些青磚壘砌的,牆高至多有八尺。雙向傾斜式結構的屋頂,是小瓦構成。

它是一個面朝西的三間瓦房的北間,從三間瓦房的正門進入,左首是裡外各糊了一層報紙的薄薄的竹笆壁,這堵壁上有一個門,一塊竹芭是這個門的扇。

進了住室的門,靠西邊窗戶處,是一張三鬥桌,桌子上擺放著一沓課本,和一沓備課本。紅藍墨水各半瓶,每個瓶子裡有一支蘸水筆,桌角還有一些文件表格之類。

桌子的一端為我所佔據,我可以在這方陣地上寫作業。其它的大部分面積,為父親備課和批改作業所屬。所以,每天傍晚,桌子上就有幾摞課代表送來的物理作業本。

趙紅俊||清明憶親 之 大先生

這張桌子的上面,從來未擺放過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但以前放過一個一尺來高的三條腿的鐵絲做成的架子,這個架子的頂端是一個鐵絲圈,鐵絲圈有小茶盅大小,這個鐵絲圈所在的位置,比煤油燈罩高一點點。

父親說過,一個人除了吃飯,一天再吃一個雞蛋,營養就夠了。那一年因特殊原因,我特別瘦骨嶙峋,醫生說要適當增加營養,父親就用這個鐵架子和一個搪瓷茶缸,外帶一盞帶罩煤油燈,去“煮”雞蛋,意欲用每天讓我吃一個雞蛋的措施,來改善我的瘦弱。

父親把一枚洗過的雞蛋放在搪瓷鋼裡,用在學校茶爐打來的開水,把雞蛋燙幾分鐘,當然,打開水的工具是保溫茶瓶。

茶爐房打一壺開水,需交價值三分錢的茶票一張,父親不忍浪費開水把雞蛋再燙一次,為了保溫,燙雞蛋茶缸上就要蓋一本書。

至於書本,父親的住室裡有的是,比如,桌鬥裡,牆角,床頭床尾,小床的下面,也被他塞得滿滿的。就連我睡覺時的枕頭,也是一捆書。

那時候沒有電燈這一說,教師用作照明的工具,是一個高腳煤油燈,這種燈的捻子,是一個扁扁的線帶,線帶的被燃的一端的小鐵盤上,有一個像半拉乒乓球樣的薄鐵碗倒扣,只不過這個半拉“乒乓球”的中間,有一道大米粒寬的縫,若不是半球兩邊的邊沿還有 些少的粘連,這道縫就要把這個半球分開。人們把這個倒扣的小碗,叫作鴨子嘴。

把下面正對著鴨子嘴的線捻點燃,火苗的形狀會薄薄而顯得光亮,點燃燈捻後,把一個兩頭細中間葫蘆狀玻璃燈罩,擱置在高腳燈上的四周有四個豎起的小鐵片的圓盤上,燈光就亮得更為亮堂。這個圓盤上面有許多小孔,這些孔是用來給燃火送風的。

父親把燈放在鐵絲做的架子下面,再把裡邊倒有開水的搪瓷缸放在架子的鐵圈上面,用煤油燈發出的

熱煮雞蛋。這位物理教師的這一手高妙的煮雞蛋技術,真可謂天下烹飪第一絕。

趙紅俊||清明憶親 之 大先生

說到床頭床尾都是書,那就要說說這間房裡的床。父親的床靠北山牆,我的床在竹笆門內的右側靠竹笆牆那裡。那時候不像現在學生的課外作業那麼多,即使有作業,晚自習時間完成任務,時間也是綽綽有餘。學校各年級都有寢室,父親卻要我睡在他的辦公室裡。在這裡住可不是為了讓我再做些什麼課外作業,父親認為在這裡住,他可以把我照顧得周到一些。

照顧好我的責承,是我的祖母下達給她的兒子的。

祖母經常說,有人就有世界。祖母在這裡用上世界二字,我不太理解其中的含義,可能是子孫多就有希望吧。

父親是極其聽從自己母親話的大孝子,他用錢的習慣是能省即省,除了自己簡陋的吃喝用度所需,其餘的工資全部送回家,讓他的母親管理和分配使用。

父親很是敬業,週末從來不回家。只有寒暑假,才回家一次。他不善幹農活,使犁吆牛,揺樓撒種,揚場淨粟的活路一概不會。節假日回家,只有坐在我的祖母的床前,認認真真地聽他的母親的教誨。有時候祖母也給她的大兒子講一些家常鄰里之間所發生的事,父親只是恭聽而很少發言。

祖母下達的指令,父親一慣是唯命是從。在我們這一輩中,我是家裡的長子,祖母託付我父親要照顧好我,父親怎麼能不盡心盡力去執行呢?

從生活開始緊張不久,父親就把我帶在他的身邊。上小學時附小沒有學生食堂,我就跟隨父親在內鄉師範的老師灶上吃飯。

六三年生活緊張,父親只能買點高價糧票交灶上,用作補貼我的伙食問題。每次早晚灶上開飯,父親會買兩個饅頭,兩碗稀飯,再買一盤菜。

趙紅俊||清明憶親 之 大先生

這盤菜往往是大肉炒蘿蔔片,我們蹲在樹蔭下,父親用筷子把盤子裡的菜一分為二,我們就各自享用自己的那一片方寸上的美物。

俗話說半樁飯倉,我雖然歲未成年,但飯量卻大得驚人,午飯的麵條,非兩碗不飽。有時候麵條飯裡有幾個肉絲,兩碗似乎還不足。

因為糧食緊張,父親往往是把褲帶緊了又緊,用緊褲帶忍耐飢餓的措施,是父親的絕活。

我在老家得了個咳嗽的病,中西藥吃了很多,但是久治不愈。父親買來幾個梨,還有一小瓶蜂蜜。

那時候勤工儉學,學校養了幾頭豬,老師學生各有各的事,沒人割豬草,就買來紅薯幹煮熟餵豬。

那個煮飼料的鍋上邊,帶了一圈尺餘高的薄鐵圈,炊事班裡的人負責養豬,他們煮豬食就理所當然。炊事班長富子把薯幹放到鍋裡添上水,一個木板鍋蓋 蓋住,鍋下燒火煮了起來。

父親把梨切成小塊放進搪瓷缸裡,再滴一些蜂蜜,把缸子送到富子那裡,富子把缸子放在鍋裡的薯幹上,待薯幹蒸熟,缸子裡的梨也軟乎得不得了,更不得了的是,那蒸品白生生甜味沁心。特別是搪瓷缸底的蜂蜜梨汁,慢咂一口,嗬!那味道,人們說如飲甘飴,好一個甜啊!恐怕比甘飴還要美妙十分。

趙紅俊||清明憶親 之 大先生

父親的辦公桌雖然有供我使用的地方,但我似乎很少利用這片“封地”,不使用的原因,可能是我的學習成績優秀,不需要在課外的時間再去用功。也有可能是父親的教學工作任務繁重而無暇顧及我的學習,因為他擔負著四個班兩個課頭的物理教學任務,所以對我在辦公桌桌頭幹什麼不幹什麼,父親很少問津。

父親淵博,物理課教得美,父親人品好,人緣就好,父親對工作態度認真負責,在學校兼職就多。圖書室,實驗室都屬他管理。

學校得不到教育局分配來的廚師,城裡有個姓楊的炊事員,分配到哪兒哪兒都不要,問題是這人太搗蛋。金校長對局長說,沒人要我們要,人不怕打怕敬,到俺學校我們都敬他,看他有啥說。

老楊來學校上班一年,學校換了四個管夥的老師,原因是這個人老是變著方法耍人。

金校長給我的父親商量說,大先生,你辦事牢靠在老師們中間是最有威信的人,你不拘言笑而威嚴,給老楊搭幫一定能行,你就捎帶管夥得啦!

父親奈不了校長地勸,就欣然領命。接管的前一段時間還相安無事,時間久了,老楊就怪招露出。

中午放學,老師們拿著碗筷去灶上吃飯,廚房的門 洞開就是不見老楊的影。來的教師全都是進門一瞅,回頭出來到院子裡,詫異地說,咦!這人哪兒去了?

大夥分頭去尋,死活不見人影,時間久了,父親果斷決定自己去收票盛飯打菜,不料還沒去到鍋臺後邊,看見老楊在鍋臺後面狗一樣爬伏在地上。

老楊嘻嘻哈哈起身,要給老師們打飯,父親說,不用你了,你回城裡去吧,我們輪流做飯好了。

老楊犟嘴說,走就走,回去閒著不還是照月領工資?老楊這樣說的原因,因為他是公職人員啊!

老楊雖然嘴硬,有可能是可以得到教師們給予的“恭敬”,還是留在了學校做飯。這樣,父親就不得不繼續和他“打鐵”。

一天早上,父親割來了一大塊肉,就對老楊說,上午吃蒸肉!不料老楊回話說,我就是不蒸!

這時候大先生髮了脾氣,指著老楊的鼻子說,你蒸也得蒸,不蒸也得蒸,今上午不把這肉給做了,下午你就捲鋪蓋回去!

老楊看大先生動怒,就見風使船說,好好好!我做還不中?

那時候一碗蒸肉八角錢,下課老師們都來買票,父親一一收錢遞票。上午放學鈴聲響過,老師們歡天喜地來吃蒸肉,看老楊揭開蒸籠裡邊全是饅頭。父親詫異問道,肉哩?

只見老楊掀開蒸籠的下一格,鍋臺上伸手拿起抓肉勾,往鍋裡的蒸湯水裡一抓,繼而把一大塊白赤赤的、一頭還帶著麻繩圈的煮大肉甩在案板上說,拿去吃去!

金校長竊笑說,大先生,你臉紅脖子粗大怒,咋不罵他哩?我的父親無奈地說,我沒學會罵人!

父親辦事認真,但也有失手的時候。動亂開始父親被公社委任為工作組組長,他帶領的工作組在曹營抓革命。

有一天在大隊部裡寫標語,不經意間,父親把美帝必敗,人民必勝,誤寫成美帝xx,人民必勝。見自己寫錯,他把這個標語團成一團扔在牆角。

大隊會計是個有心人,待人們收工散去,他連夜把這個標語送到了公社革委會主任手中。

第二天,風光無限了半輩子的大先生,被定性為反革命分子,剪了個陰陽頭,在街上游鬥。後來受盡羞辱,直到鄧公主持全局,才得以平反恢復工作。

父親退休後回了老家,十里八鄉的人們,見了他無不尊敬。時至今日,我在外邊遇到不認識的人,拉呱一陣說是張村十林的老鄉,還會有人問,你是堰子河北村的,你認識那位有名的大先生嗎?


趙紅俊||清明憶親 之 大先生

作者:趙紅俊

作者:趙紅俊 ,筆名無語。河南省鄧州市人。年雖古稀但筆耕不輟,已出版長篇《蹚過內心的河流》,《拂去歲月的封塵》。現在版散文集《落花無意.拾花有情》和新聊齋《雲山霧海》。正在創作長篇《西遊新說》和武俠小說《生死藏》。意欲在沸騰的歲月一隅,訴說曾經的足跡,並努力完善初始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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