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賣杏花的女子又走過街頭,他沒有回首,也不能再回首……

故事:賣杏花的女子又走過街頭,他沒有回首,也不能再回首……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宋·陸游《臨安春雨初霽》

阮晨不知自己的父親為何會停在街邊買杏花,而且、竟還和那賣花的女子攀談,不由皺起眉羽。

“阮兄,我先告辭了。”一同遊春回來的友人顯然也瞥見街頭這一幕,怕阮晨受窘,轉了馬韁,拐進旁邊的巷路。

“方香?很好的名字……”阮晨依稀聽到父親這樣說,語氣甚是溫和,嘴角更是難得地掛著微笑。他眉頭皺得更緊了,不悅的情緒直接從眼中流露。

賣花女覺察到他的目光,疑惑地抬頭,純澈的眼眸驀然變得慌亂,不明白這俊逸少年緣何對自己怒意相向,怯怯地低下頭去。

“怎麼、”阮老爺轉過頭。

“父親,我遊春回來了,您這是要去何處?”阮晨下了馬,向父親行禮。

阮家是城中甚有名氣的綢緞商,在阮晨祖父那輩,就已積攢下豐厚的家業,但在重文輕商的世人眼中,還是經常被用以庸俗、重利等輕蔑的批語。祖父為改家族風評,讓父親迎娶出自書香門第的母親。外祖父曾中過舉人,無奈仕途不順,早早辭官歸鄉,又不善於經營,以至祖業漸凋,但在他們眼中,仍是阮家高攀,因此母親自恃盛高,不願對父親示好。誰知父親居然沒有“自知之明”,不肯討好,於是兩人的夫妻之情一直相敬如“冰”。

阮晨自幼由母親教養,知書識禮、文雅風流,但清高冷蔑的個性也承襲了下來,更是在母親病故後,對父親頗有埋怨。因而此刻他行禮歸行禮,臉上的慍色卻是一點也沒藏住。

然而阮老爺卻沒察覺出兒子的心緒,反微笑著向他點頭,同他介紹起賣花的少女:“這是方家姑娘,我和她的母親是舊相識。方家姑娘,這是我家孩子,比你年長三歲,你喊他晨哥哥便是。”

儘管阮老爺溫慈和善,但方香知道彼此間的差距,用手中的杏花枝遮擋洗得發白的素色布裙,低頭見禮:“阮公子。”

阮晨只哼了一聲,臉上滿是不耐:“父親,我有些累了,想回府歇息,我們走吧。”

春寒料峭,倏然一陣冷風,方香不由打了個寒顫,縮瑟著瘦削的肩。她正欲開口和阮家父子告別,阮老爺卻說道:“唔、那你先回去歇息,我想去方姑娘家中造訪,才知她父母已在外鄉過世,她和兄長兩人上個月方回城,定有諸多不便,我看看能否幫些忙。”

“方姑娘,你母親生前和我是、摯友,你不用客氣。我看你十分畏寒,臉色也有些蒼白,先去藥鋪開兩貼藥吧。”阮老爺向阮晨點了個頭,引著方香朝前街的藥鋪走去。

“阮公子,那我先告辭了。”方香的聲音清婉似潺潺春水,相貌也柔美娟秀,雖粉黛未施,穿著一身舊布裙,但絲毫不顯俗氣,反而像堪堪破繭而出的孱弱蝴蝶,惹人疼惜。

可心緒不佳的阮晨仍舊遷怒於她,父親一口一個她母親,聽得就讓人來氣,還說什麼摯友,直接說從前私定過終身不是更好,怪不得當初不肯遷就母親。何況父親在街上素來不閒逛閒看,居然會留意到一個賣花女,定是因為她長得和她母親相像吧,哼,難道還想再續前緣不成!

故事:賣杏花的女子又走過街頭,他沒有回首,也不能再回首……

方香坐在杏花樹下,將系花枝的布條在指尖慢慢纏繞,兀自想著心事。

“香兒,你真想答應這門親事?”兄長方華的神情有些凝重,雖然他很感謝阮老爺這陣子的幫助,知道對方是真心實意地待他們兄妹好,可當阮老爺提出結親時,他驚訝之後,便覺各種不妥。

“香兒,這門親事實在不妥當,我們寒門小家和商賈大戶結親,你今後定是會受委屈的,即便阮老爺護著你,阮府其他人呢?最重要的是,阮公子願意嗎?”

方香旋開指尖的布條,迎著微醺的陽光看那淺淺的胭脂色:“哥哥,都說紅鸞星動是因為月老在兩個有緣人的腳踝上繫了紅繩,要是我們凡人能看見這紅繩就好了,我想知道阮公子和我係的是不是同一支。”

“這麼說來、你喜歡阮公子?可不就是遇到阮老爺那天,打了個照面嗎?”

“其實在我們回城的第三日,我就遇見他了……”

方香望了許久的太陽,覺得有些炫目,眼前一片淡金色的雲霧,她又看見了初遇時的景象,唇畔牽起戀夢般的笑容。

那天,她賣完杏花,趕著回家做繡活,怎料街頭竟有馬匹疾馳而來,她驚嚇中根本來不及閃避,整個人跌倒在地,以為自己定會被馬蹄踐踏,然而,在飛揚的塵土中,白衣袖似流雲般劃過,費力扯住馬韁,讓她得以趔趄著逃脫。

“該死的丫頭,真是掃興!”驚惶未定間,她聽到的非但不是道歉,反而是鄙夷的咒罵。

“張兄,你行事不對在先,怎可能盡興。”少年的聲音宛若溫煦的和風,拂到她心間,懼意散去,泛起綿綿暖意,她起身道謝,深長的眼睫下,一雙秀眸忐忑地偷覷他。

“謝公子救命之、”

“不謝。”少年灑脫應聲,從袖口拿出碎銀,擲給旁邊看熱鬧的夥計:“去你們鋪子裡拿一匣糖,給這姑娘壓壓驚。”

“公子、”她知道自己已不能再說什麼,本就是曇花一現的相遇,只一眼都該心存感激,哪敢奢望有什麼結局。

可是,白衣風流少年郎,驚鴻一瞥不能忘。

“哥哥,我原以為夫妻間就像爹和娘那樣,平淡得似這褪色的胭脂紅,灰濛而倦怠。可娘臨終前,昏沉地在病榻上回憶往昔,眼裡竟燃起煙花般的光芒,她說曾有一個清俊少年,同她定過白首之約,她在紅緞上繡了雙飛蝶,系在各自的手腕間,那是一場溫柔綺麗的美夢,在之後的困苦歲月中支撐著她,才得以陪伴我們這麼久。”

“初見阮公子那刻,我也像孃親追憶迷夢時那般,煙花乍現、驚若雲夢。感傷著以為再也見不到了,竟有幸碰到阮老爺,他說我失落的模樣像極了當年的孃親,是天意人緣,助我們圓往昔他們沒能圓的夢。”

“哥哥,我真的很喜歡阮公子,我想嫁給他,我會努力讓他喜歡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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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晨掀開喜紗,率先映入眼簾的是新嫁娘襟前的龍鳳呈祥佩,中間垂下一顆瑰紅的珊瑚珠。

他曾聽見丫鬟們竊語,說要迎娶的少夫人真是小門小戶的窮姑娘,枉費老爺特意遣僕婦陪她去城中最大的首飾鋪,挑選飾物。她盡挑些輕巧簡易的,說是儉省,還不是沒見過世面,小家子氣。

“那麼些明珠翡翠的龍鳳佩,她卻獨獨挑個最便宜的,說什麼紅珊瑚珠像一枚糖果,真可笑。”

此刻,那枚糖果般的紅珊瑚珠在燭火的光焰中,散發著繾綣夢幻的霞光,將新嫁娘的嬌顏渲染得愈加柔媚動人。

方香見阮晨許久不發話,擔心他臉上還帶著之前的不悅,或是對自己心存誤解,以為自己是愛慕虛榮的女子,雙頰幾乎紅透了胭脂,柔荑絞著手絹,想把這方紅絹系在他的腳腕,結下恩愛姻緣:“阮公子,自那日被你所救,我傾慕已久……”

“哦、原來是你。”阮晨的語氣還算和緩,但沒有多少暖意,低頭將她審視了一番,似乎在考量她的心思和秉性,而後坦言道:“我是不想這麼早成親的,迎娶你只因父命難違,父親既喜歡你,你便安心在府上住下。我素來喜歡在書房獨居,我們互不相擾。”

阮晨說完,吹熄桌案上的龍鳳紅燭,拂袖欲去。

“公子,不知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子?”黑暗中,方香怯怯地問道,聲音低微卻夾雜著深深的落寞與濃愁。

“才女。”阮晨瀟灑地甩下兩個字,輕描淡寫地暗示著彼此間懸殊的距離,彷彿斷定她永遠不可企及。

次日,阮老爺得知阮晨新婚之夜竟撇下新娘,去書房就寢,即刻就要斥責,方香急忙勸住。

“阮老爺,哦……伯父、”方香頓了頓,覺得阮晨尚未承認她這個娘子,只好先如此稱呼:“是我覺得自己配不上公子,想先念書知禮,能更好地同公子談天交心,介時再、”

“好,你既這麼想,自是隨你心意,父親給你請先生。你有什麼要求只管說,千萬別受了委屈。”阮老爺溫慈地囑咐了方香一番,又嚴肅地交代下人切不可對少夫人不敬。

阮晨默立一邊,始終不語,待阮老爺走後,他才看了方香一眼,眼神似疏離的風,不知何意。

方香期待的溫暖,過了許久才姍姍而來。那日是她的生辰,阮老爺催促了許久,阮晨才從“百忙”之中抽身,來陪她用晚飯。

如此勉強地赴宴,他事先當然沒有籌備禮物,只隨手從商鋪新到的綢緞裡拿了幾匹。

“謝謝公子。”方香誠聲道謝,似乎即便知道是敷衍,她也是開心的,就好像冬日的陽光,雖然沒有溫度,但清冷的光亮也可以掃除陰霾。

“聽聞公子喜歡摺扇,我正想給你制一柄,不知你喜歡什麼顏色?”方香輕撫綢緞,眸光灩灩、淺笑娟娟,這是他給她的第一份禮物。

“雨過天青色吧。”他執杯飲酒,目光已望向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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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妃竹骨,天青絹緞,再用粉霞色絲線,一針一針,繡出煙雨杏花圖。雖只是一柄摺扇,卻美得宛若紅塵畫卷、花霄雲夢。

“你的手還真巧。”阮晨驚訝之後,嘴角牽起並不誠摯的笑容:“聽說父親時常與你喝茶談天,他待你如此慈祥和善,對我就只剩下嚴苛了。”

“公子,伯父是想培養你、”

阮晨搖搖手:“道理我都懂,只是心裡還是會有些彆扭,而且我覺得父親不夠相信我,總是質疑我的能力。就像昨日,我同他說想隨朋友去江南一趟,到各處有名的綢緞莊、繡莊去取經。可父親卻不放心,說我玩心重,是想借這個說辭去玩樂。”

“你可以幫我嗎?”他眉頭緊皺,甚是失落,而後溫柔而期望地握住她的手:“讓父親同意這件事。”

方香只覺一脈溫泉從掌心注入,激起心湖漣漪漾漾,眸中更是霞光醺醺:“嗯,我去和伯父說,爭取讓他同意。”

阮晨負手看僕人們收拾行囊,唇角彎起得意的弧度,父親和母親夫妻多年,即便無愛也該有情,可母親逝後他卻少有追念,反而心繫年少時的青梅,更是放下門第之別,一心讓自己為他續前緣。可我是母親的孩子,憑什麼替你們圓夢。

他不知自己是在置氣還是在報復,總之,這世間繁花千種,他才不戀那一縷尋夢的芳香。

“公子。”方香在門外行禮,輕移蓮步走了進來,她舉止愈加嫻柔端靜,有閨秀之風。

阮晨此前並未怎樣注意過她,但依稀記得,即便是初見時的狼狽模樣,她也是清麗脫塵的,沒有貧寒小戶的悲苦和頹喪。可畢竟還是個賣花女,這門親事在朋友間只有被取笑的份,無端被重追舊夢的父親葬送浪漫前程,想想就可氣,也怨不得我利用你。

“不知公子此行要去多久?”

“至少半年吧,反正不論我在何處,你在府上也是一人,應該習慣了,何況還有父親關照。”他淡淡說道。

方香純澈的眼眸惘然一暗,旋即又恢復了和煦,輕淺一笑:“公子可以給我題詞麼?”

她拿出一方絹帕,在案上展平,淡淡的胭脂色,繡著和摺扇上一樣的煙雨杏花,氤氳柔婉的美。

“我最近開始讀宋詞,有個詞牌名是《阮郎歸》,公子可以給我題一首麼?”她羞赧地低頭,嬌怯的音聲輕軟嚶然,宛若一樹花枝在他耳畔溫柔搖曳。

阮晨看著她低垂的玉面,心動了一動,可自己是城中風流才俊,該去追逐那豔麗的牡丹,怎能為一株乖巧的杏花駐足。他心思一轉,提了筆,十分乾脆地在絹帕上寫了半闕詞。

“和風暖日小層樓。人閒春事幽。杏花深處一聲鳩。花飛水自流。”①

“謝謝公子。”方香學詩詞不久,並未領會最後一句的暗示,見阮晨以和風暖日開頭,又應景地寫了杏花,遂微笑著道謝。

“呵,不謝,希望你早日看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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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香數著日子,從七夕等到除夕……轉眼,又是春寒的殘雪天氣。那半闕詞,她也已讀懂,卻不想深究,自己願意用青春等候,換他半生溫柔,一世白首。

然而,世事的風雨總是攪擾她心底安穩和煦的天地。

“遭了,少爺不知闖下什麼禍,才回來,就被老爺用棍杖責罰。”

“不知惹出了何事?我看老爺的神情,這次真是氣急了。”

她立在階沿,看著飄零輕曳的雪絮試著作詩,卻聽到僕人們的竊語,心下焦急,連忙往阮老爺的院子趕去。

“少夫人,你還是別進去了。”

“是啊,這事你去勸只會更亂。”家僕卻將她攔在門外,而且偷遞眼色,似想隱瞞些什麼。

“老爺,可不敢再打了,把少爺打壞了可怎麼好?”管家勸說的聲音傳來,棍棒聲卻沒有停,方香著急不已,也顧不上家僕阻攔,疾疾走進院門。

“伯父。”方香衝到阮晨身邊,替他求情道:“伯父,還求您別再責罰了。公子素來聰慧,一點就通,您這番責罰他此後定會謹記在心,絕不再犯。而且他此次去江南皆因我的慫恿、”

“方香,你快別說了,伯父真是歉疚……”阮老爺心灰意冷地扔掉棍杖,長嘆了口氣。

原來,阮晨根本沒有去江南,這一切皆是他誆騙方香和阮老爺的伎倆。他用阮老爺給的盤纏和商鋪進貨的銀兩為一個青樓名(妓)贖身,在城郊置了別莊,同那女子雙宿雙飛,享樂了大半年,如今銀兩用盡,那女子懷了身孕,又覬覦阮家的家業,哭鬧著讓阮晨娶她進門做正妻。女子的惡棍親戚們也得知消息,紛紛來要挾阮晨,說他若不娶女子為正室,便散佈謠言,讓他身敗名裂。

“可笑你義憤填膺,不願圓我的舊夢,卻墜入自己的噩夢……這一夢,誤盡人生。”阮老爺苦笑著搖頭:“好在方香還是清白女子,不用被你耽誤前程。”

故事:賣杏花的女子又走過街頭,他沒有回首,也不能再回首……

“方香,你可以、留下來嗎?之前是我錯了,今後我會好好待你。”阮晨看著手中的摺扇,杏花深處,藏著一枚小小的糖果,似她小心翼翼的愛。

初見那日,自己隨便拋下一點善意,她竟心心念念,願用所有柔情回報。可惜這份情愛,自己感悟得太晚。

“留下來,做妾嗎?”方香顰著黛眉,黯然搖頭:“公子,我即便再喜歡你,也不能侮蔑自己。”

“花飛水自流……那絹帕我是想當做定情信物的,可公子卻寫下這寂寞憂傷的結局。”

阮晨頹喪地低下頭,倘若母親當初沒有在自己心裡種下冷漠與怨氣、倘若自己不執著於世人的眼光,靜下心來品味平凡而姝麗的杏花,便不會錯過這段真摯情緣……無奈光陰流逝,永不回返。

方香換回自己的素色布裙,和阮老爺辭了行,走出阮府的大門。街上一株杏花開得正好,她伸手摺了一枝,彷彿又變回一年前那清麗純澈的賣花女,在塵世中淺笑悠然、樸素自在。

在噩夢中掙扎的阮晨,又一次推開扇窗,望向長街,找尋一絲流年的光亮。

他彷彿看見賣杏花的女子走過街頭,懷中的簇簇花枝絢爛似紅霞,卻散發著糖果的甜香。然而一陣風過,花枝輕輕顫顫,落了一地憂傷……

摘.自:宋·趙長卿《阮郎歸(詠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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