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林奇 只有一半是瘋的

大衛·林奇 只有一半是瘋的

大衛·林奇 圖/Chris Weeks

對許多影迷來說,大衛·林奇的名字本身就意味著“神秘”二字。從《橡皮頭》到《穆赫蘭道》,從《妖夜慌蹤》到《雙峰》,他的電影是一個個美麗又危險的謎團,人們可以領會到它們的魅惑與兇暴,卻從來都不敢斷言,自己完全“看懂”了其中的哪部。這也讓林奇在作品中埋藏的秘密變得更加誘人。

2020年,由林奇本人授權併合著的官方傳記《夢室》在國內面世。這是一次對林奇生活與創作生涯的全方位審視,海量的第一手採訪資料、近百張高清圖片,加上林奇本人對記憶的反芻,都能讓我們前所未有地瞭解他的工作方法和所思所想。

但我相信,大部分人最終關注的,還是那個不可避免的問題:這本傳記能成為解開林奇電影中謎團的那把鑰匙嗎?

大衛·林奇 只有一半是瘋的

林奇的背面:一個好夥計

《夢室》雖然名義上是大衛·林奇的自傳,但它並非由林奇獨力完成。整部傳記根據林奇生活與創作生涯的不同階段,分為12個章節,傳記合著者克里斯汀·麥肯納負責採訪林奇在各個階段的生活伴侶與工作夥伴,並將這些材料整合為口述歷史,林奇則在閱讀過麥肯納寫好的部分後,給出個人回憶和點評,並糾正細節。

這樣的文本組織形式,讓林奇在書中的形象變得十分立體,但有些出人意料的是,大多數受訪者對林奇的印象都出奇地一致,且與公眾想象中的林奇完全不同。

林奇的作品,容易讓公眾對他產生如下預設:這是一個活在自己有趣卻瘋狂的私人世界中的怪人,精神狀態可能不太穩定,並且對現實世界和身邊瑣事興趣寥寥。但在書中那些深入接觸過林奇的受訪者口中,他性情穩定,氣質陽光,心態溫暖平和,並且對他人抱有真摯的善意與愛。他待人友善、一視同仁,即便是劇組中為他送咖啡的工作人員,都能得到他最真摯的尊重。他也是一個散發著正能量,並且極其照顧他人感受的片場領袖:當演員沒能達到要求時,他會以循循善誘且不傷及對方面子的方式提出意見;當劇組人手不夠、拍攝進度緊張時,他會親自動手佈置片場、整理佈景、搬運器材,絲毫不覺得幹這些體力活有什麼跌份之處。

在林奇親友的講述中,他對待世界與他人的方式,有一種近乎天真的直接。他不太懂得人情世故,所以在拍攝《象人》時,真的會向博物館館長提出要把鎮館之寶——“象人”的身體模型借走(最後成功了),而在拍《沙丘》時,他真的會提議讓演員去做一個在臉頰上開兩個小孔的手術(最後失敗了)。

但林奇的天賦也在於這種直接。他能夠在人際交往中,以最直接的方式看清一個人的氣質核心,並將之化為己用。《妖夜慌蹤》的主演比爾·普爾曼,之前總出演忠誠可靠的老好人,但林奇在其眼神中看到了某種強悍與瘋狂,這讓他決定將一個精神分裂的殺妻者角色交給前者。《穆赫蘭道》的主演娜奧米·沃茨,在憑藉本片走紅之前已經在好萊塢掙扎了許久。林奇在面試中看到了她的脆弱與堅韌,並將它們呈現於電影,而沃茨也將林奇視為伯樂,因為在林奇之前,從來都沒有導演把她當成一個值得尊重的個體來對待。

大衛·林奇 只有一半是瘋的

《穆赫蘭道》2001

在林奇本人的講述中,他最注重的並非作品本身,而是通過工作收穫到的一段段奇遇。他歷數著從演員到製片助理在內的每個合作者的獨特個性;他回憶著在洛杉磯街頭吸菸時與一位妓女的邂逅,後者對《內陸帝國》如數家珍。他驚歎於意大利人和法國人的藝術品味,前者能製造出世上最好的咖啡和建築,後者則可以將生活中的每個細節都化為藝術;他回味著與費里尼、馬龍·白蘭度和伊麗莎白·泰勒的相識,費里尼說他是個“好孩子”,白蘭度喜歡《妖夜慌蹤》,但認為這電影一毛錢都掙不著。至於伊麗莎白·泰勒,林奇在不同場合憑藉自己的小心機,親吻了前者的紅唇三次。“但伊麗莎白太愛跟人結婚了,而我不想和她結婚。”

林奇的正面:黑暗藝術家

不論林奇待人怎樣和善,總有些事情比和善更重要,那就是他的藝術。當你干涉到他的創作自由時,他會變成一個你最不想惹的人。

如《夢室》中所述,林奇是在拍攝完《沙丘》後想清楚這件事的。他憑藉本片拿到了不菲的導演酬勞,製片人德·勞倫蒂斯貴族般的生活方式,也讓他大開眼界。但到頭來,他讓渡了影片的剪輯權,沒有拍出自己喜歡的作品。那或許是讓大衛·林奇真正成為大衛·林奇的時刻。在一個平行世界中,他本可以選擇向好萊塢出賣才華,成為一個更平庸卻更富有的導演。但他為自己曾經對藝術的“背叛”痛悔萬分,決定今後只拍自己真正想拍的作品,不論酬勞高低,並將電影剪輯權牢牢把控在手中。

此後,林奇正式成為美國電影界最獨樹一幟的藝術家。他用一部部驚世駭俗的作品,衝擊著觀眾的心理和感官極限,拓展著電影語言的邊界。《雙峰》前兩季掙了大錢,但林奇不覺得那稱得上是正經作品,除了第一集和最後一集;《藍絲絨》、《妖夜慌蹤》和《穆赫蘭道》沒掙到大錢,但至少賺了吆喝,讓林奇成了開宗立派的大師;《雙峰:與火同行》和《內陸帝國》既沒掙到錢,也沒賺到吆喝,但林奇並不後悔:“《沙丘》讓我死了兩次,因為我不喜歡它,而且它賠了錢。《與火同行》只讓我死了一次,因為大眾不喜歡它,但沒關係,我喜歡它。”

林奇之所以能成為林奇,對藝術的信念只是基礎,他的藝術本身才是根本。林奇在生活中或許和藹溫暖,可當他在創作中探索靈魂的黑暗地帶時,卻執拗無畏,他從不懼怕和人性中邪惡瘋狂的一面短兵相接。人們常常藉助弗洛伊德理論來詮釋林奇作品,但這種刻板的解讀方式,忽略了林奇電影的真正傑出之處:它們用氛圍滿滿的畫面和聲音,呈現出一個介於現實與夢幻之間的世界,並使其中湧動著種種複雜甚至相互牴牾的情感。而這正是人類靈魂的真相。

所以《夢室》解開了林奇電影中的那些謎團嗎?顯然沒有。但這並不重要。因為林奇的電影是用來感知的,而不是用來破解的,如果你不認可這點,你很可能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觀眾。

但另一方面,《夢室》解開了關於林奇本人的謎團嗎?答案似乎是確定的。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林奇一半開朗,一半瘋狂,一半和善,一半執拗,像極了他的那部傑作《穆赫蘭道》。《穆赫蘭道》既向你展現世界的殘酷現實,又為你提供關於理想世界的豐滿夢境,但它時刻都在提醒你,夢境與現實都不是世界的全部。這正如大衛·林奇的黑白兩面,相輔相成,既在放映時攪擾你的靈魂,又在落幕後為你帶來寬慰。

南方人物週刊特約撰稿 吳澤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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