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周,我們舉辦了幾場 LGBTQ 對談活動,與許多關心這個議題的讀者見了面。
活動還沒開始,一位女生就推門而入坐在了我旁邊。自我介紹後,得知這位叫咕咕的女孩正在成都讀碩士,她來自臺灣。
那是一個對少數群體很友好的地方啊,我心裡默默下了一個結論,估計她要來分享一些美好的故事了。
但恰恰與之相反,她說,自己是專門過來分享一份「失望感受」的。
她補充到,自己最近也在思考「同溫層」這個詞語。
如果你對這個詞語不夠熟悉,它指的是:
我們比較重視跟我們的假設或信念一致的事例,人們總是跟意見相似的人為伍。
但也因此,我們看不見世界那些持有相反意見的人。
最終,我們會默認世界的樣子,就是我們看見的樣子。
而這是侷限且具迷惑性的。
當我意識到,她原來是過來講述一些關於這個世界的「壞消息」時,我變得安靜了。
我想,這裡面一定有值得傾聽的故事。
這個故事,要從她的學生經歷說起:
讀小學時,咕咕是一個會形容自己“又黑又胖”、“皮膚也出很多油”,但同時又“外放”的女生。她和身邊的男生都成了好朋友、好兄弟。
但偶然一次,和一個男生鬧了誤會後,周圍的男生朋友便對她進行了孤立。
從那以後,“那個豬又來了”、這樣的冒犯話語,便在班裡流傳了起來。
與此類似的話,總會在她走進教室時,準確地到達她的耳膜:“這種人坐過的椅子,已經被汙染了”。
儘管,她根本都沒碰到那把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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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僅是言語羞辱。
咕咕的小學日子,充斥著諸如“抽屜裡被倒進了沙子”、“在週一發現課桌與文具全部被掀翻在地”這樣的事情。
她唯一的希望,剩下學期末的一張“校園霸凌問題調查表”。
但當她一筆一畫耐心地填完後,老師卻拿著那張匿名的回執反問,
“這是你寫的嗎?你跟同伴私下解決就好了。”
毫無認同感是童年的災難。如果世界告訴你,做任何事情都是錯的,那人自然便會懷疑自己,活在世界上的價值。而死亡,就不再是遙遠的事情了。
唯一的救命稻草,終於在學校的天文社被拾獲。她無意中加入後,終於有哥哥姐姐願意接近她,分享他們的零食和見聞。
這些同齡人眼裡不值一提的溫暖,成為了咕咕生活裡最罕有的陪伴。就像一位並不熟悉的親密朋友,把她順利帶到了中學。
這或許,算是她童年裡唯一的幸運了。
但這零星的溫暖,卻仍然到達不了咕咕心中的遙遠秘密。
她是一位深櫃。
她討厭自己,並且會在深夜忍不住咒罵一聲:“為什麼成為同性戀的人偏偏是我?”
咕咕真誠地期望,自己是一位異性戀。
這種期望,有人會懂嗎?
帶著疑問,咕咕進入了一所真正意義上開放的高中。
從入學的那一刻,她就被震驚到了。
這裡不但允許校服男女互穿,每天在學校走動,你甚至能看到穿著制服裙的男生,畫著精緻的妝容,自信又張揚地跟女生在走廊上打鬧。
又或者,你會看到一個剃著光頭的女生,到每個班裡宣傳與同性婚姻有關的內容。
咕咕印象深刻的是,當時隔壁班的社會科老師是一名聾啞人士。
即使說不出話,她卻永遠有熱情投入到社會活動中去。無論是早前的冰桶挑戰,再到後來的少數群體投票,她總是鼓勵大家去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
所見之處,同學在書包上綁著彩虹帶,插著彩虹旗,到處都是彩虹標語貼紙。
人生裡第一次,她感到放鬆。
一句善待自己的聲音,緩緩從心裡冒了出來,溫暖了自己:
“你可以做個怪胎,但做自己就好了。至於怪與不怪,其實也只是每個人自己的判斷而已。”
至此,她開始取關所有有著保守意見、不支持同性婚姻的網絡意見領袖。她似乎終於擁有了,溫暖自己的能力。
她停止咒罵自己了。
但這並不是結局。
切斷路徑的結果是,她徹底進入了同溫層——那個溫暖而包容的世界。
2018 年,咕咕去到成都讀書。
夜晚,她正打著一局王者榮耀,室友突然在旁邊說,“你知道嗎?結果是反同一方取得了領先。”
她所說的結果,正是關於同性婚姻。
新聞報道,對於“你是否同意:民法婚姻規定應限定在一男一女的結合?”這一提案,共收到 765 萬反對票,290 萬同意票。
錯愕,查找信源,反覆確認了三次,難以相信。
直到她查看朋友們的動態,才發現許多人都在轉發“白玫瑰少年”葉永鋕的媽媽聲援的圖片,配圖的文字是“你們不要哭,我們沒有錯”。
而當咕咕後來換上了彩虹頭像以表示聲援時,遠處的媽媽更把她拉回了現實——
次日一大早打開手機,就有 10 多通的未接來電。而接電話時,媽媽在對面刷刷地立刻哭了,邊哭邊罵了 2 個小時。
“敗壞家風“、”你們年輕人都腦子有病”、“斷絕關係” 的狠話悉數出現。隨後是拉黑。
諷刺的是,直到咕咕把頭像換回來後,爭吵才終於安寧下來。
她忽然想起自己小學時某天,自己坐在媽媽的車裡,廣播正播放著 Wonder Girls 的歌。
當自己自然而然地興奮哼唱,媽媽忽然說了一句:“你不可以喜歡女生噢。那是跟吸毒一樣的事情,是有病的人”。
隨即就把音樂給關了。而家中原本貼滿整面牆的海報,也早已經被母親撕掉了。
原來多年過去,原來那些沒有改變的,仍然沒有變。
至此,或許你已經猜到咕咕想要在一場小小的分享會上,所分享的故事重點。
咕咕想說,
對於少數群體,請時刻警惕:你所看見的包容,可能只存在你所熟悉的身邊世界。
別忘了許許多多花費 20 年都無法接受現實的老一輩;
不應該忘記那些因為女生像男孩子就開展霸凌的同學;
不應該忘了無視這一切的老師們;
更不應該忘記,那個曾經躲在櫃子裡的自己的感受。
此時此刻,請謹記,在他們的身後,還有多少曾經想要結束生命的年輕人,還有多少個櫃子。
還有多少,僅僅因為性別取向就平添了一生苦難的家庭?
咕咕想說的是,當你謹記這些,你就會知道:
任何一點你看起來已不值得擔心的細節,都應該繼續關注著。因為在我們長期生活的這片美麗的同溫層以外,依然冰天雪地。
咕咕並不悲觀。
後來,她的世界總算扳回一城。媽媽害怕的結果發生了,她所出身的土地,最終允許了同性的婚姻。
而隨之而來的,又是媽媽不分青紅皂白的破口大罵。連續 6 個小時,手機從滿格到沒電,插上充電線後,繼續發燙。
緊貼著耳朵的熱量,來源於媽媽的發洩。
但咕咕終於學會以換位思考的方式,面對這一切;
“就像這些年來我不斷被迫回溯我的人生,才解開了自我認同這道難題一樣。
從現在開始,很多事情她即使不能去理解,卻也不得不要嘗試去接受了。世界也並不完全按照他們所想象地來。
我的媽媽,也有她的同溫層要去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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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咕咕的故事結束了。
媽媽仍未接受她,而她在現在的學校裡,也仍未公開自己的性取向。帶著這些未解的謎題,她樂觀地繼續著自己的人生。
而我作為記錄者,只是負責把這份希望記錄下來。
文章的最後,我問咕咕,你還想我們分享什麼?
她說,希望我們寫下一部紀錄片的故事。
影片的名字是,《日常對話》。
一個母親跟她的女兒坦承性向,那天下午,午後的陽光灑在家裡的餐桌上,那是女兒第一次看到母親紅了眼眶。
這是母親隱忍了三十多年的秘密,長達十多分鐘的長鏡頭都是靜止而沉默的。
但讓人窒息的感覺,與女兒臉上從無法理解不可置信的表情,兩個人內心的掙扎跟斗爭,終究化成了一個釋懷的擁抱和一句“沒關係,我愛妳”。
她說,自己也很期待和媽媽擁有這麼一天。
她期待,自己也能夠等到這一天。
特別鳴謝 咕咕
願有一天,咕咕可以不用化名講述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