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美播客|美史家:她是被特朗普內閣追捧的“市場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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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選·美的第1070篇文章

近10年來,安·蘭德這個成名於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作家的名字在美國被一再提及。以“茶黨”為標誌的右翼人士將其奉為讚頌理性、自由和財富的“市場女神”,左翼則對這個冷酷、自私、沒有良心的“異端”聞之色變。包括特朗普在內,這屆美國政府的多名重量級人物都把她視為最喜歡的作家(之一)。安·蘭德究竟憑怎樣的魔力在美國政壇捲土重來?她的哪些方面吸引了特朗普內閣?作為外部的觀察者,我們讀她的正確姿勢又應該是怎樣的?

選·美為幫助大眾深入瞭解美國曆史學者,特開闢播客新欄目「美史家」,希望可以對讀者有所助益。

嘉賓介紹

薛雍樂:澎湃新聞非虛構編輯,曾報道美國新聞兩年,耶魯大學歷史學碩士,公眾號weimustu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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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客文字

這幾年,關注美國政治的人們對一位作家的名字應該不會陌生:安·蘭德。去年《上海書評》刊登了香港作家林行止的一篇文章,題目是《特朗普內閣均為蘭德信徒》。文中提到,美國總統特朗普曾經透露說自己年輕時讀過安蘭德的小說《源泉》,對身為著名建築師的男主角佩服得五體投地。現在已經是前國務卿的蒂勒森曾說,安蘭德的小說《阿特拉斯聳聳肩》對他影響最大,他佩服其中的英雄主義。中情局長,也就是現在的國務卿蓬佩奧曾說過,是《阿特拉斯》讓他成長、成熟。貿易戰的主要推手、國家貿易委員會主任納瓦羅也曾經說,美國各大商學院都應該把蘭德的書列為必讀書。

而在特朗普上任前,美國政壇就已經掀起了安蘭德的熱潮。我自己聽說安蘭德還是在2010年左右,聽說她對2008年的極端保守派“茶黨”影響重大,眾議院議長保羅·瑞恩也是狂熱的蘭德粉,曾把她的《阿特拉斯聳聳肩》當做聖誕禮物送給別人,還要求自己辦公室的所有實習生都讀這本書。也就是在那段時間前後,《阿特拉斯》這本出版於1957年的書竟然重新回到了美國暢銷書榜單。甚至有一種說法是,要了解美國右派,就必須瞭解安蘭德。

所以,關於她的書層出不窮。2009年,弗吉尼亞大學教授JenniferBurns出了一本題為《市場的女神》的傳記,講的是安蘭德和美國右派的形成。2015年,國內學者劉仲敬出版了《安蘭德傳》,不過據說爭議比較大。2016年,國內的啟蒙編譯所翻譯了美國作家安妮·海勒出版於2009年的《安·蘭德和她創造的世界》。可以說,無論是理解美國右派,還是理解國內某些群體宣揚的觀念,安蘭德雖然稱不上什麼大師,但總歸是繞不開的一個人。

我讀過的蘭德作品還算比較多。因為當年對茶黨很好奇,所以先去讀了被視為《阿特拉斯》序言的《源泉》,然後去啃了有上千頁的《阿特拉斯》,再看了蘭德出版的第一部小說《We the Living》(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後來陸陸續續地讀了她的一些文集,像是《浪漫主義宣言》、《自私的德性》、《致新知識分子》等等,可以說是貫穿了自己的本科四年,一度自認為是蘭德粉,後來算是粉轉路人吧。

還有一個比較有意思的點是,正因為蘭德和美國右翼關係太深,而我所在的學校又是以左派為主,所以我一直不敢暴露自己讀了她那麼多書。有一次我試著跟一個教美國勞工史的教授聊起蘭德,教授開口就對她大加批判,所以我沒聊幾句就慫了。

對於蘭德,有一句很經典的批判是:“有兩本小說可以改變一個愛讀書的14歲孩子的人生,一本是《指環王》,一本是《阿特拉斯聳聳肩》。其中一本是一部幼稚的幻想小說,通常會讓人永遠迷戀書中那些難以置信的英雄人物,以至於這孩子到長大成人後在情感上發育不全、社會能力殘缺,無法應對真實的世界。而另一本呢,裡面有’獸人’這種怪物。”獸人當然是《指環王》裡的角色,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阿特拉斯》寫得比《指環王》更魔幻、更幼稚,會激起青少年的豪情(或者說是中二之情),但會對他的成長造成永久損傷。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我當時不敢說自己喜歡讀安蘭德,也是為什麼我至今仍然堅持,讀安蘭德要有所保留,看清她的問題和侷限,而不是像某些蘭德粉那樣將她給神聖化了。

鋪墊了這麼多,下面我就來介紹一下蘭德的生平、作品以及她對美國右翼的影響吧。

Ayn Rand並不是安蘭德的真名,她原名叫阿麗莎·季諾維耶夫娜·羅森鮑姆,從這個名字就可以聽出來,她是一個來自俄國的猶太人。她在1905年出生於聖彼得堡的一個資產階級家庭,據說小時候覺得讀書太簡單,所以8歲就開始自己寫劇本、10歲開始寫小說。不過,雖然她反對沙皇,但在十月革命後,她的家庭生活很快就被打亂了,她父親的生意被充公,一家人一度不得不逃去克里米亞。後來,她回到彼得格勒讀大學,又因為家庭背景,一度還被逐出學校。不過,她還在堅持寫作,並且決定採取安蘭德作為自己的筆名。

在動盪的時代中,她開始思考其他出路。1926年,她拿著去美國的探親簽證到了紐約,決定留下來學做編劇,便去了好萊塢,和一名美國演員結婚後成為了美國公民。她寫了幾部劇本,在1936年出版了第一部小說《我們這些活著的人》,以自己在俄國革命前後的經歷為藍本寫了一個半自傳的故事。之後,她在1943年和1957年分別出版了兩部著名的長篇小說《源泉》和《阿特拉斯聳聳肩》。在此期間,她也積極投身政治,包括為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助選、在麥卡錫時代在國會的非美活動委員會作證揭露所謂的親共電影等等。她還形成了一個由粉絲組成的小團體,討論她的思想和作品,其中就包括後來的美聯儲主席艾倫·格林斯潘。這個小團體對她有一種近乎宗教的熱忱,後來致力於推廣她的學說,建立各種學會和組織,直到現在。

其中還有一個八卦是,她和小團體中的一個年輕學生在雙方配偶同意的情況下發生了婚外戀,後來這個年輕男子又劈腿了,蘭德公開寫文章指責,這個男子又在媒體上批判蘭德的小團體,其中還夾雜了許多哲學探討,搞得滿城風雨。不過我個人覺得挺無聊的,所以就不贅述了。

從蘭德的生平就可以看出她的立場是反蘇反共,以及與之有關的集體主義傾向。她和她的小團體給自己的名字是“客觀主義者”,也有人說是極端個人主義,總之支持自由市場,反對政府監管。她的學說經常被和奧地利學派經濟學家路德維希·馮·米塞斯聯繫起來,而米塞斯最著名的學生,大概就是後來影響了里根和撒切爾政策的經濟學家哈耶克了。

而蘭德生平的另一面,則是她對所謂“美國夢”的無限支持。她自己可以說是“美國夢”的絕佳代表,因政治原因來到美國尋找新生活,從好萊塢底層做起,憑著自己的努力往上攀爬,名利雙收。在她看來,美國成功的根源就在於它對個人創造力的鼓勵,以及用財富衡量價值的坦率。在《阿特拉斯》中有一段讓我印象很深的話是,只有在美國,人們才會把“賺錢”稱作“創造金錢”(make money),財富不是從一個人手裡轉到另一個人手裡,而是可以從無到有地創造出來,這在她眼中就是美國的秘訣。

她最有名的兩部作品就以小說的形式體現了這些特點。《源泉》(Fountainhead)常常被稱為是《阿特拉斯》的序言,因為《阿特拉斯》篇幅太長、情節太複雜,而《源泉》則以區區幾個人的故事初步表達了《阿特拉斯》中的意思。故事講述的是一個名叫洛克的建築師為追求個性表達,不肯向權威妥協,所以在學校和工作中屢屢碰壁,甚至一度不得不去採石場做工人。後來,他答應無償給政府設計經濟適用房,但發現自己的設計被主管部門任意改動,於是就把造了一半的樓給炸了。他在法庭上慷慨陳詞,扭轉了陪審團意見,被判無罪,還從一直支持他的知己兼情敵、一名報業大亨手中拿到了建造摩天大樓的訂單,要建造一座“自我精神的紀念碑”。

總體來說,雖然書中也有與政府的交鋒,但《源泉》主要集中在不同觀念的幾個個人之間的衝突。比如與洛克形成對比的是一個同齡建築師,才智平庸,但事事迎合社會和政府的要求,過上了符合常規的成功生活,但實際上一事無成。而書中的大反派則更是試圖摧毀洛克這種不受控制的、在常人看來可能有那麼點危險的創造力,處處與他作對。

而《阿特拉斯聳聳肩》把這種衝突放大到了國家層面。它講的是,美國政府開始崇尚集體主義,那些實現技術創新、為社會創造價值的大工業家處處受到壓制,比如被迫把改良的鋼鐵低價提供給政府項目等等。與此同時,不斷有成功人士從社會上失蹤,社會各方面的運轉都因缺乏人才出現了問題。故事的女主角達格妮是一個聰明而堅強的鐵路公司高管,她克服種種困難建造新鐵路,同時試圖查清失蹤事件的真相,結果發現,那些失蹤者都是因為因不滿於政府的過度監管,躲到美國內陸的一座山谷中生活,或者說,這些被視為社會的頭腦的精英人士發起了一場罷工,他們的領袖則是一個發明了一種新型引擎的工程師約翰·高爾特,與女主角相愛。高爾特劫持了廣播信號,發表了長達70頁的演說,解釋自己的思想。最終,紐約斷電,政府在混亂中垮臺,高爾特被支持者們救出,宣佈將帶領大家走出山谷,重整世界。

這本書的題目Atlas Shrugged來自希臘神話。阿特拉斯是古希臘傳說中用雙肩撐起地球的巨人,約翰·高爾特等人認為自己就是阿特拉斯,因為他們的發明創造驅動了世界的發展。但他們認為,承擔著如此重負的阿特拉斯深受其苦,雙膝顫抖,胸口流血,用的力氣越大,世界的負擔就越重,在這樣的情況下,阿特拉斯就應該聳聳肩——也就是說,擺脫這種重負,或者讓那些被他託舉卻渾然不覺的人們意識到,他到底有多麼重要。

《阿特拉斯》是安蘭德思想的集大成者,其中不僅借高爾特的長篇大論講述了安蘭德的政治觀點,還借各種角色之口闡述了對金錢、對愛情的看法等等。主要觀點是,利己主義才是好的,因為追求自我利益可以讓人有動力去創造發明、努力工作,在此過程中其實也讓社會受益。而與之相對的利他主義則往往是虛偽的,捨棄自己利益而僅僅考慮他人,這會剝奪成功者的果實,摧毀人們工作的源動力,反而會給社會造成傷害。具體到政治層面,這就包括鼓勵私有企業家謀取財富,反對政府監管、社會福利等等。

說到這裡,其實安蘭德對特朗普內閣及許多保守派富豪的魔力就顯而易見了。特朗普政府一直被視為“商人政府”、“富豪政府”,領頭的特朗普更是不斷吹噓自己的財富和成功,由此得到了許多美國民眾的支持和崇拜。我想,可能特朗普、蓬佩奧等人都會把自己代入為約翰·高爾特、洛克,以及蘭德書中其他才能出眾但往往受到誤解的成功人士。在他們看來,民主黨那些對社會公平的呼籲、對弱勢群體的重視,乃至於更偏左的桑德斯等人把社會福利視為道義的宣講,可能都像《阿特拉斯》中那些自己一事無成,只知道對成功者指手畫腳的所謂寄生蟲、掠奪者和敲詐者。像減稅、倚仗私有企業提供教育等公共產品、放鬆環境監管等等政策,都應該非常符合蘭德的心意。

同時,特朗普對美國力量、對藍領工人頗為男性化的表述也可以在蘭德的書中找到對照。特朗普常說美國的製造業受到其他國家的傷害,應該找回自己的力量,讓美國重新變得強壯而偉大。他講話的態度也往往咄咄逼人,具有攻擊性。而蘭德的故事同樣是非常男性化的——雖然有著濃重的精英主義色彩,但受蘭德讚揚的那些老闆們無不是藍領出身,都自己擼起袖子幹過活,從體力勞動中賺得第一桶金,也是從實踐中找到了創造發明的靈感。蘭德很少強調知識界、商業服務的重要性,絕大多數正面人物都來自鐵路、鋼鐵、礦業、汽車等等第二次工業革命中的主力軍。這裡面雖然有她四五十年代的時代侷限,但出多少力賺多少錢的理念也貫穿始終。我們現在常說,特朗普對製造業的執念其實已經過時了,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他受安蘭德及類似思想的影響太深呢?

但在很多方面,安蘭德的思想並不完全符合美國保守派的心意,但這往往會被選擇性忽略。最大的分歧是,蘭德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和無神論者,甚至可以這麼理解,除了對弱勢群體的敵意和對社會福利的反對之外,蘭德其實多少受到了馬克思主義的影響,甚至帶了點蘇聯的影子。像前面所說的那種“勞動最光榮”的觀念,在我們聽來可能就頗為親切。而大多數美國保守派都深受宗教影響,無論是天主教,還是福音派新教。拒絕給女性提供避孕措施、以宗教自由為由反對給同性戀者提供服務等等,都是保守派最標誌性的主張。而只關注世俗生活的蘭德大概會對此嗤之以鼻。蘭德就曾經公開指責被很多美國保守派奉若神明的前總統里根,說他試圖把美國拖回宗教和政治互相糾纏的中世紀,並且認為這種用宗教指揮政治的行為違反了美國憲法,不利於資本主義發展。像保羅·瑞恩這樣虔誠的保守派在推銷安蘭德著作時,往往會對這麼重要的一點避而不談。

另一方面,蘭德筆下的女性也不符合保守派理想中迴歸家庭、相夫教子的完美主婦形象。她專注於寫那些目標明確、堅強能幹的女主角。像《阿特拉斯》裡的達格妮隻身周旋於各種企業和政府部門間,抵抗各種敵對力量,造成了鐵路,她愛過的男人雖然都能力出眾,但她並不是依靠他們才取得成功。《源泉》裡的多米尼克雖然深愛洛克,但並不單純屈服於他,而是在自己的哲學困境中掙扎,最後才得出了自己的結論,做出選擇。這些女主角在聽到保守派種種關於女性的言論時,可能只會輕蔑地一笑,然後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當然,特朗普本人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保守派。他的保守更多是在財政、經濟政策上的,在宗教及文化方面倒看不出多少虔誠。他身邊像威爾伯·羅斯、彼得·納瓦羅等人關注的也主要是經濟問題。蘭德會不會贊同特朗普,這在美國其實還有一些爭議。但毋庸置疑的是,蘭德所描繪的那種對金錢利益的追逐、對個人成功的崇拜、對道德說教的鄙夷,可能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特朗普等人的邏輯。

我們自己應該怎麼讀安蘭德呢?首先,要增進對美國保守派及其歷史的瞭解,她是不容忽略的一條渠道。

其次,就閱讀體驗來說,其實安蘭德的小說都很有意思。她自己是好萊塢編劇出身,在矛盾衝突的設置、人物的刻畫方面都比較吸引人。就算不看她的哲學思想,也可以享受一個好故事。她筆下那些聰明又堅毅的女性角色應該很對支持平權的讀者的胃口,男性角色也魅力十足,都有點高富帥的霸道總裁的感覺(當然這也有不好的一面,等會兒我會說到)。

第三,不應該忘記安蘭德唯物主義的一面。把她和共產黨宣言對照起來讀,應該可以更好地理解馬克思恩格斯筆下那種資本主義發展壯大的過程。

最後,就算作為左派、不贊同蘭德的思想,在閱讀她各種或直白或隱晦的“夾帶私貨”的段落時,反而可以不斷在內心中對她進行駁斥,而她往往可以預判到讀者的反駁,再加以展開。這麼一來一去就像是讀者和作者的辯論,我自己很少有過參與感這麼強的閱讀體驗。

但是她的書往往是以思想帶動情節,說理部分太長,人物也常常為了代表她的某個哲學思想而變得扁平化。像她筆下那些事業有成的男男女女,互相之間並沒有很大差異,反而少了個人特色,而且寫得過於偉光正,沒有了陰暗面。

而且,雖然蘭德的說理看上去很有說服力,但我個人並不贊同把她的學說運用到社會上。用那種追求成功的勁頭激勵自己固然很好,但在社會上,並不是所有的努力都能取得成功,也並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或者機會去努力。個人追逐利益無可厚非,但社會仍然需要保護網,幫助更多人實現至少是機會上的平等,同時讓那些掉隊的人們保持作為人的尊嚴。編織這張保護網的不只是那些把自己的財富施捨出來一點點的富豪,也有被蘭德視為多餘的政府機構,以及那些呼籲更多公平的左派。

就像左派需要蘭德這樣的作者來提醒他們集體主義發展過度會發生什麼一樣,蘭德和她的粉絲們也需要左派提醒他們個人主義發展過度會發生什麼。萬事都講究一個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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