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被遺忘的民國天才吳興華

文|李澄懷

一手寫作,二手思想;左手生活,右手詩歌。

幾乎被遺忘的民國天才吳興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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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櫃裡有兩本書,《吳興華詩文集》文卷和詩卷,數次搬家,隨我顛沛。

每次拆包出來,又都恰恰放置於書櫃的最角落,就像吳興華其人的待遇,生前不似錢鍾書、穆旦等名氣大,生後更是無人知曉,甚至是研究民國文化歷史的學者,也可能將他忽略。

直到2005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2本文集;2017年,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又出版了五卷本的《吳興華全集》,算是給研究界正式介紹了一番,然對於普通文化愛好者而言,仍顯陌生。

吳興華生於1921年,歿於1966年。他是詩人、學者、翻譯家,在燕京就學期間,他的語言和文學天才就開始引人注目。

他的英籍導師謝迪克教授在48年後追憶說,吳興華“是我在燕京教過的學生中才華最高的一位,足以和我在康乃爾大學教過的學生、文學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耶魯大學教授,英語文學批評界巨擘)相匹敵”。

05年,我因詩友推薦,得以知道吳興華,去書店找其書,隨便翻閱兩首,五味雜陳。

我遺憾的是吳的被埋沒——吳先生的詩歌其實超越了那個時代,放在至今,他的寫法和文字,句句經典。

除詩歌外,吳興華在學術研究、翻譯等領域齊頭並進:

在詩歌創作上,他的詩崛起於抗戰時期的淪陷區,在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之外另闢蹊徑,融合了中國傳統的意境,漢語文字的特質和西洋詩歌的形式,力圖實現中國古典詩歌的現代轉化;

在翻譯領域裡,他是將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介紹進中國的第一人,他那現已遺失的《神曲》譯稿被譽為譯林神品.

他譯的莎翁劇作《亨利四世》受到廣泛推崇,此外,他還為現在流行的《莎士比亞戲劇全集》譯本作了大量校譯工作。

在學術研究上,他學貫中西,博通文史,一手寫出《威尼斯商人——衝突與解決》,一手寫出《讀通鑑札記》和《讀國朝常州駢體文錄》,倘若天假以年,薇為一代大家當可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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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吳興華夫人謝蔚英給錢鍾書的一段口述中,介紹過吳的生平。

吳興華出生在一個醫生的家庭,父親是一個留日的醫生。他的中學是在崇德中學唸的,就是現在絨線衚衕的三十一中,他家就在那一帶。

興華從小就被稱為“神童”,記憶力超人,很多文章他看過一遍就能背誦。這種過目不忘的本領讓他的老師感到驚奇。

1937年,興華考取了燕京大學。他入學考試的作文引起了很大的轟動,當時燕京大學中文系的系主任驚歎於一個未滿16歲的孩子能夠寫出水平那麼高的作文。

在學校期間,他寫了很多詩。他跟我說起那段時光的時候,興華說當時有激情,也有靈感,加上年輕,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不覺竟然寫下了那麼多的詩。

他的詩後來經過同學宋淇的介紹,輾轉到了一些國外的專家那裡,獲得了他們很高的評價,包括葉維廉、賀麥曉等人,這些專家認為興華的詩開創了一個新的詩路。

但是他的詩又是很超前的,一個人如果沒有一些文學和歷史的根基,看起來會比較困難,興華的有些詩我也看不懂,只是有一種感覺,覺得很好。

還在興華讀書的時候,錢鍾書先生的《談藝錄》出版,興華提了一些意見,都被錢先生接受。興華也因此被同學們稱為“小錢鍾書”。

錢先生因此很器重他,興華去世之後,錢先生對我們家一直很好。當時我的大女兒十幾歲,從兵團回來之後沒有工作,錢先生就讓她幫著抄一些東西,變相給我們一些幫助。

興華在學校裡修的是英國文學,他覺得自己已經學得很好了,又加修了意大利文、法文和德文,這些是他的第二、三、四種外語。結果一學期下來,四門語言的第一名都是興華。

興華的外語雖然很好,但是卻從來沒有出去留學,因為父母雙亡,興華身為長子,需要撫養八個年幼的弟妹。

抗戰勝利之後,興華獲得了哈佛和牛津的全額獎學金,司徒雷登好幾次想把他送出去,但是因為家庭的緣故一直沒有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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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吳興華遲遲被發現後,之所以會引起一定程度上的關注,在某種意義上就因為如果他活得久一些,“會是一個錢鍾書式的人物”。

而錢鍾書式的人物,以有論者的說法,在中國歷史上幾百年才產生一個,當今之世是無人能及的。

顯見地,吳興華和錢鍾書一個很大的共通之處,就在於他們的學貫中西、通今博古。

在燕京大學讀書時,吳興華就給當時初版的《談藝錄》提了些意見,被向以治學嚴謹著稱的錢鍾書接受。他也因此獲得“燕京小錢鍾書”的美譽。

值得稱道的是,吳興華年僅26歲就被破格提升為副教授,31歲成為北大西語系英語教研室主任,兩年後又被提升為系副主任。

這即使在過去年輕教授也算尋常的時代也極為罕見。

而吳興華與錢鍾書也有過交往。

據吳興華詩歌的海外傳播者宋淇的兒子宋以朗推測,兩人真正見面相交,可能始於1952年。

當時亞太地區和平會議在北京舉行,錢鍾書主持英譯漢的翻譯組,吳興華、張芝聯也參與了口譯和審稿工作。

大概從這個時候起,錢鍾書和吳興華經常對談古詩源流。他們的關係也一直很好。

據謝蔚英回憶,吳興華去世後,她與錢鍾書、楊絳夫婦為鄰,楊絳多次問她生活有否困難,還設法幫她。

當時她的大女兒吳同十多歲,沒有工作,楊絳便藉口要找人抄《堂·吉訶德》譯稿,讓吳同幫著抄,每次付給她數倍的稿酬。

在回憶文字裡,宋以朗還談到翻譯家李文俊說過的一件軼事:在幹校時,一個年輕人向錢鍾書請教一個英語問題,錢鍾書看了一下便說:“這種問題還來問我,你去問謝蔚英就行了。”

李文俊又說,“謝蔚英在文學所圖書室管理外文書刊,錢鍾書乘借還書常去她那裡閒聊打趣,博美人一粲。這也算是苦中作樂了。”

而有關吳興華的博聞強記,他在燕京大學時結識的好友宋淇、孫道臨、郭蕊、張芝聯等,都留下了可供佐證的回憶文字。

作為吳興華詩歌的海外傳播者,宋淇回想起自己在才力和思想上跟吳興華的交鋒,做了一個絕妙的比喻:自己和吳興華一起攻讀,就像“虯髯客”遇見了真命天子李世民,自嘆不是對手。

在回憶文字裡,宋淇還寫道,吳興華有一心三用的能力:他往往一邊打橋牌,一邊看書,同時和其他人談笑風生,而每件事都能做得非常流暢,令旁人嘖嘖稱奇。

他看書也是一目十行的。“有次他到學校圖書館,規則是每人限借三本,他卻一口氣借了十本,當然不批准,於是他就坐在那裡東翻西弄,過不了三小時,便把十本書的重點都記在腦中,然後把書歸還書庫,施施然出去打橋牌了。”

在孫道臨的印象裡,吳興華總是手不釋卷,經、史、子、集,無不涉獵,且記憶力奇佳,過目成誦。

郭蕊回憶說,吳興華的書桌上總是擺了許多詩集、詩選如《唐詩別裁》《明詩別裁》《清詩別裁》之類,誰如果隨手翻到某頁,讀出一句詩,而吳興華說不出上、下句,就罰他兩毛錢,否則對方出錢買花生請客。

遇見這種打賭的時候,每次推門進去都能看到掃不完的花生殼。後來大家知道吳興華從未輸過,都不敢再賭了。

謝蔚英說,吳興華在生命的最後歲月裡,給她留下的唯一值錢的東西,就是他平時愛不釋手的《四部叢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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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曾對吳興華說過,“你可真了不起,你不到20歲就已經超過我了。”但事實上,那時候的吳興華已經三十幾歲,卻始終沒有獲得真正釋放才華的機會。

自上世紀50年代中後期開始,吳興華的日子已經不太好過。

1957年,他因為在“大鳴大放”運動中,提出“蘇聯專家的英文教學方法不一定適合中國”而成了北大西語系第一批右派,隨後便被從書齋中連根拔起,在各種運動與衝擊中經歷九蒸九焙的歷練。

幾年之後,由於認錯態度誠懇,被恢復了一部分工作,但一時的平靜並沒有維持多久,1966年真正的大風暴便又來臨了。

在1966年文革初期,吳興華成為燕京園中最早的受害者。吳興華的生命雖然短暫,可他留下的文化遺產卻永遠都在。

吳興華畢生追求在中國傳統文學與西方文學兩者之間,開闢出一箇中國文學及文化的新的可能性。

在另一方面,正如有論者所說,吳興華繼徐志摩、聞一多和朱湘那一班前輩的步武,力圖在白話詩的形式、音律方面有所創新,比起在他前後許許多多率爾操觚的“詩人”,態度要來得嚴肅、認真許多。

對比之下,如吳興華這般嚴肅認真的探索態度,也著實已許久不見,仿若“空谷足音”。

在整套《吳興華全集》中,有一冊專門收錄了吳興華與摯友宋淇自1940到1952年的書信集,吳興華以清雅的文字描述著他讀過的書,正在寫下的詩行,以及某一刻靈光乍現閃過頭腦的思想。

其間也不時夾雜著現實不可名狀之重,對於前景的迷惘,無書可讀的煩惱,纏綿的病榻,始終困窘的家境,甚至丟失一隻鋼筆的無奈,也力透紙背無奈地傳達了出來。

在一封信內,吳興華這樣寫給宋淇,“你知不知道王荊公的這一段詩?我覺得整個舊詩領域內很難找到如此悲哀的句子……願為五陵輕薄兒,生當開元天寶時,鬥雞走狗過一生,天地興亡兩不知。(注:記憶有錯,實際應為:天地安危兩不知)你是解人,一定明白我喜愛這段詩的心理。”

而在他更早年的詩作中,吳興華曾經這樣寫道,

“……同時我又怕我尚未將我的工作趕完,我的筆就和我一齊在土中深深收殮,那時縱使我想向你,或一切別人,呼喊:‘聽著,我已明白生命的意義’也是徒然。”

嗚呼哀哉,如此長嘆。

參考資料

1、吳興華:一位比肩錢鍾書的翻譯天才為何被遺忘

2、陳子善|不該被忘記的吳興華

3、打撈吳興華:一個被遺忘的天才

4、吳興華:逝去的人是沉默的森林

5、在歲月中尋找吳興華

6、吳興華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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