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青春的朋友來不及告別,一位臥於鐵軌,一位躍下高樓……

我青春的朋友來不及告別,一位臥於鐵軌,一位躍下高樓……

文:路文彬丨 主播 郭傑

我青春的朋友來不及告別,一位臥於鐵軌,一位躍下高樓……

馮嚴的二哥馮非性格相對開朗,跟馮凡一樣健談,喜歡唱歌喜歡文學。技校畢業後,他一直在較遠的郊區礦上工作,因此平時不怎麼在家。他們的校長母親平時也極少在家裡出現。

我喜歡他們家無拘無束的氣氛,沒事就往他們家跑。如果我不去,馮凡就會來找我,顯然,他已經把我當成了他的朋友。

到了填報高考志願的時刻。儘管馮嚴的成績有顯著提升,但在我看來,他最多也就能上箇中專罷了。可是全家人的心氣都相當的高,一致要求他在本科上花心思,連我不敢報的學校都要報。

原本高中畢業都不容易,如今卻忘乎所以地覬覦起最高學府的校門,這讓我認識到了這家人不是一般的好高騖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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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他們可能真有相配的才華,但卻並沒付出相配的努力呀。

不久,分數出來,我如願考上了大學,馮嚴則距離中專還差那麼幾分。然而,這分數依然給了他希望,他決定復讀,來年再戰。他的希望甚至鼓舞了馮非,馮非竟也重新背起書包,同弟弟一起回到了補習的課堂。

離開家鄉求學後,我經常給馮嚴、馮非寫信鼓勵他們。

馮非比馮嚴更善於寫信,每封信都充滿激情。一次,他在信中告訴我,馮凡又住進了省精神病院,正好離我的學校很近,希望我去看看他。於是,我叫上一位同學做伴,在一個下午徒步去了精神病院。

馮凡看上去挺安分,見到我,表現得也沒往常那麼興高采烈。

跟他身邊的那些人相比,他完全就是一個正常人。

他一一給我介紹其中的幾位天才,什麼數學天才,什麼音樂天才,什麼演講天才,以及他們的病因和症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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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要我下次給他帶包煙來,那種最便宜的白紙

包就行。

他說,在這裡香菸比黃金都寶貴。後來,我又去看望過他幾次,每次都記著給他買上兩包香菸。

那些人一見到我,都立馬圍攏上來,眼巴巴地等著馮凡分給他們煙抽。

一年後,馮嚴考上了家鄉的師專,跟我學的是一個專業——漢語言文學。馮非則是半途而廢,只好又回到了礦井老本行。

那年夏天的一箇中午,我從外面散步回家,途中碰見馮凡,打了個招呼,他便接著朝我散步的方向走去。第二天上午,我照常去馮嚴家玩,這才獲知馮凡昨天中午臥軌自殺了。

我成了在最後時刻見過他的人。我開始種種設想他不自殺的可能,要是我能再同他多聊上幾句,或者乾脆把他叫到我家裡來,要是那天天氣沒有那麼炎熱……可是,真正能給我寬慰的,或許就是他終於解脫的想法了,只是這種死亡的方式慘烈得讓我不敢回想。

馮凡沒少流露過自殺的念頭,他忍受不了自己是個廢物,但誰也不願把他的這一念頭當真。馮凡的死多多少少改變了我們的交往,至少他家中那種高談闊論的狂歡氣氛再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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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嚴似乎也變得比以往更加沉默,馮非在表面上倒是沒看出有多少變化,還像從前一樣愛說愛笑。馮嚴和我在同一年畢業,我回到了家鄉的公安局工作,他去了東部郊區一箇中學。

這期間,馮非結了婚,並調到他母親的小學當了一名勤雜工。我們的交往不再像以前那樣密切,各自都有了新的社交圈。四年後,自覺社會生活的體驗已經完成,我便通過考研離開了家鄉;自此與馮氏兄弟的往來就更少了,好像連信都沒有通過。

過去的生活是回不去的,變化對有些人意味著獲得,對有些人則意味著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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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氏兄弟的母親再婚,姥姥過世,這些對於我都已不再像馮凡的死那麼重要。我和新的朋友們正在向著自己的未來奮勇挺進。可惜的是,馮氏兄弟的生活卻並沒有跟上我們的節奏,偶爾見面,很少能從他們那裡聽到令人振奮的消息。

馮非的婚姻始終處於動盪曲折的狀態,馮嚴因為在課堂上同學生髮生了肢體衝突,一氣之下休了長期病假。這一休,他就再也沒能回到課堂。如今想來,倘若當時的馮嚴能好好談上一場戀愛,我相信他的生活一定會有些起色。

事實上,我們的高中歷史老師給他介紹過一個在市政府工作的姑娘,可他嫌人家長得不夠漂亮,因此壓根沒法正式進入戀愛的狀態。後來跟他交往最多的一個朋友癩子告訴我,馮嚴喜歡的其實是性感風騷的姑娘,他甚至為此求助癩子幫自己追求過一個在公共汽車上遇到的陌生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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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問題是,他的風格跟此種風格簡直風馬牛不相及啊。看來,我並不真地瞭解馮嚴的內心,無論我們怎樣交流,我都難以進入他心靈深處的世界。那麼,馮嚴本人又瞭解他自身的內心世界嗎?不得不承認,馮嚴是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朋友,並且隨著歲月的久長,我們之間所剩下的只能是越來越多的陌生了。

再回家鄉見馮嚴或馮非時,我基本上都是與我們共同的同學和朋友王德好一起去的。那時的馮嚴已愈發像個病人,總給我一種無力感。馮非則結束了第二次婚姻,鬱鬱寡歡的臉上平添許多滄桑。讓我覺得不妙的是,馮嚴開始有了某些反常的行為,比如,他總想找個理由用手撫摸你的身體,一摸就是許久。

我很想從馮嚴的母親那裡知道,馮嚴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是,對此她永遠諱莫如深。多年之後我才意識到,馮氏兄弟母親對於家裡發生的事情,應該是有不少迴避和遮掩的。正是這樣的迴避和遮掩,甚而無視,將她的家庭逐步推向了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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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暑假,我忽聽一個同學說馮嚴去世了。這怎麼可能?我急忙約上王德好,騎著自行車匆匆趕往馮嚴母親的住處。馮非結婚佔用了他們原來的房屋,馮嚴便搬到母親和繼父那裡去住了。沒錯,馮嚴確確實實是不在了。她的母親平靜地向我們講述了馮嚴去世的過程。

他感到身體不適,主動要求去醫院,而往常他向來是排斥醫院的。誰知,去了醫院就突然不行了……馮嚴母親含糊其辭的交代讓我感到困惑,究竟是什麼病也沒有搞清,所謂的醫院就是精神病院,難道精神疾病也能讓人死得如此突然?

在馮凡的葬禮上,我曾見過馮嚴的繼父,那時的他是個公司經理,意氣風發;而今的他,老得已然判若兩人。唯有馮嚴的母親,雖已髮色灰白,精神氣卻仍舊不減當年。在這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他們,偶爾從王德好那裡得知點滴馮非的消息。馮非又結了婚,有了個女兒,早早辦理了病退手續,目前在一個廠子裡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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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樣,他總算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雖說他的那兩個兄弟無不鄙視這種平庸的生活。每次再回鄉探親,我僅止於打聽一下馮非的近況,並沒想去見他。我以為,今天的相見只能是對往事的打擾。此刻與過去,還是相安無事為好吧。前年的某個夜晚,我突然接到王德好的電話,當時他正在外地出差。

他情緒激動地對我說,剛才在酒店裡,他碰巧遇到一個同鄉,兩人聊起來,那人竟是馮嚴母親的鄰居;那人告訴他,馮嚴是跳樓自殺的……放下電話,我恍惚良久,腦海裡一遍又一遍想象著馮凡迎向呼嘯而來的火車、馮嚴從高樓縱身一躍而下的情景……哦,我青春時代的故人,來不及告別,就這樣一一提前離我而去。

我青春的朋友來不及告別,一位臥於鐵軌,一位躍下高樓……

2020.4.6 威海海宴臺

(全篇完)

本文作者簡介

路文彬,作家、學者、翻譯家;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北京語言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出版長篇小說《流螢》《天香》《你好,教授》,隨筆《閱讀愛情》《是誰傷害了我們的愛》《被背叛的生活》《當教育遇上電影》等。譯著《女性與惡》《迷失的男孩》《動物英雄》《安琪拉的灰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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