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對古人總有不切實際的浪漫幻想,以為武俠、文人都是閒雲野鶴,來去自由,想行俠仗義就拔刀怒吼,想歸隱山水就悠然見南山,事實上,陶淵明的田園生活窮困潦倒,“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李太白“天子呼來不上船”,如此狂傲、高潔,為了一官半職也只有摧眉折腰事權貴:“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
郁達夫寫過一篇《採石磯》:生性豪宕、不拘小節的大詩人黃仲則投靠豪門,與齷齪猥瑣之輩爭風吃醋!
手無縛雞之力,不識相不寫軟文,就只有“茅屋為秋風所破”,餓死在荒山野嶺無人管。
詩人的悲哀,也是時代的侷限,放到現代,李杜、黃仲則憑藉那些光芒萬丈的詩篇及其稿費、版稅,“直掛雲帆濟滄海”有何難哉?
文人如此,武士亦然。
小時候迷過射鵰,看過水滸再看金庸,疑竇叢生:
即不上班又不犯法,神鵰俠女靠啥生活?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外族入侵的時候,他們在哪裡?餓殍遍野,他們又在哪裡?
韓非《五蠹》用寄生蟲“蠹”形容“以武犯禁”、不事生產、被權貴包養的俠客,視其為威脅王權的禍端。而民眾則把俠客作為一種精神寄託。
日本的武士集團最早是對抗天皇的地主武裝,後來吸收儒家思想,成為一個具有特殊地位的階層。他們效忠天皇、藩主,一方面維護社會秩序,一方面消耗著大量的社會財富。
美軍炮艦叩關(黑船事件),日本被迫打開國門,要維持天皇體制就必須招納賢才,重用科技、文化人才,打壓阻礙社會進步的武士階層。
槍炮面前,人人平等,武功再高,又何足道哉?
藤澤周平的武士小說,對轉型時期下級武士的日常和平民的苦難做了動人的描述。
《黃昏清兵衛》根據藤澤周平的短篇小說《黃昏清兵衛》和《叫花子助八》改編:
![轉型時期的日本武士:從《黃昏清兵衛》到《長槍權三》](http://p2.ttnews.xyz/loading.gif)
編鳥籠
觀眾驚奇地發現,武士並非整天耍刀弄棒,他們也要養家餬口,低級武士清兵衛俸祿五十石,上有老下有小,入不敷出,業餘時間都用來編鳥籠貼補家用。操勞過度,上班無精打采,到了黃昏要下班的時候才有精神,被同僚戲稱為“黃昏清兵衛”。
山田洋次的改編非常成功,像山間小路一樣樸實無華,但立意較原著高明,視野也更加開闊。
農民、女孩的屍體順水漂流,不僅是世道艱難的展示,也是對武士時代的最強烈的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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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浮屍
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作為職業、階層,武士應該也必然消亡:50個農民才能供養一個武士,農民自己都在餓死、自殺,武士憑啥繼續存在?
作為一種精神,受儒家思想影響的武士不乏閃光點,清兵衛內斂、自律、尊老愛幼、同情弱小,為朋友、為愛人以命相拼:
奉旨討賊,發現對方是一個妻女雙亡、命運悲慘的武士,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清兵衛有心放對方一條生路,被砍得鮮血淋漓也不忍拔刀。
細節做得很好:清兵衛因家貧賣掉祖傳寶刀,帶了把竹刀和一把小太刀。
海報好看,如果把手放在小太刀上效果豈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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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以為他帶竹刀是小看自己,勃然大怒,苦苦相逼。
雖說一寸長一寸強,但室內空間狹小,小太刀反倒佔據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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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試觀眾之所以喜歡清兵衛,就是因為他有情有義、有獨立思考能力,不是唯命是從的鷹犬和冷酷的殺人機器。
黃昏清兵衛
筱田正浩根據近松門左衛門的淨琉璃劇本改編的同名影片《槍聖權三》暗流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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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氣逼人的權三被孩童編成歌謠傳唱:
朦朧之間看見令人著迷的男子,槍聖權三,雄風十足,像從神燈裡跳出來;槍聖權三,是個好武士。
然而,18世紀德川幕府的承平年代,武藝再好也無從施展,唯有習得高雅的茶道獲取進身之階。
茶道看似簡單,幾個清淡素樸的動作而已,但要用特定的程式、節奏、器具表現茶道“和敬清寂”的意境和靜默之美,必須方家傳授。
茶筅脫離茶碗的那一下稍有停頓,既實用(以免帶出茶水),又像武士拔刀,美不勝收:
茶道
權三暗中向茶道師母請教,陰差陽錯捲入桃色事件,與師母連夜私奔。
這對亡命鴛鴦的血腥結局,似在預示日本從武士社會向現代文明轉型的坎坷、磨難:
內田吐夢的《血槍富士》(1955)手法高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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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墩墩的侍從和他那杆長得出奇的大槍很喜感:
大槍
武士群體愚昧、自大和野蠻到什麼程度?
具有新派思想的主人,因與僕人同桌吃飯,違反了武士的所謂禮儀,慘遭其他武士的圍攻,血濺當場!
圍攻
熱愛主人的侍從怒髮衝冠,全殲敵寇。
用一個對主人無比忠勇的侍從否定武士和武士道,極具說服力:
堡壘總是從內部被攻破,是政治,更是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