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5年前吧？我去湖州參加一個活動，回家時路過黎裡，就拐了進去。
那時，黎里正在大興土木，河邊的建築，不是被推倒了就是在重建中，滿地的泥濘叫人寸步難行。為了找到柳亞子先生的故居，我踮著腳尖走一路問一路，才得以與這位中國近現代詩人、南社創辦人的過往面對面。
不免令人傷感。黎裡與同裡、織裡和古裡並稱為蘇南"四里"，同為古鎮卻各有各的風采。當我在黎裡街頭踩著碎石塊破木頭詢問哪裡是柳亞子先生的故居時，四個古鎮中只有同裡依然風華正茂。
2020年8月，李琳宣佈，國慶前夕她要在黎裡擔任"吳歌節"的總導演。在大學同學的微信群裡獲知這個消息後，我大吃一驚：黎裡已經準備好迎接一個規模不小的音樂節了嗎？
按照李琳的策劃書，從9月28日到9月30日3天裡，首屆"吳歌節"期間要進行12場音樂演出。3天要在小鎮舉行12場音樂演出，這樣的密度已讓人驚訝，再看總導演為音樂節請來的演出嘉賓：萬曉利、小娟與山谷的居民、彭城、張軍、高博文、祁紫檀、孫大肆和神炁樂隊……陣容真叫人沒法淡定。可我更想參與的，是首屆"吳歌節"論壇。
1960年代出生於上海後，我在上海讀小學讀中學上大學。有能力四處旅行看看大世界後，離開上海的最長時間是一個半月，且踏足最多的地方是江浙地區，亦即舊稱中的吳地。生於斯長於斯，我怎麼就不曾聽說過"吳歌"這個概念？更遑論聽過吳歌了。
9月29日，首屆"吳歌節"論壇開講。除了來到現場的作家金宇澄、歷史影像學家爾冬強、民謠歌手小河和音樂人老狼等嘉賓外，詩人翟永明、詞作者方文山、《三聯生活週刊》主筆王曉峰也通過連線的方式加盟了論壇。在主持人李蕾的調度下，各路文化名人線上線下討論得非常歡暢，只是，更多的時間裡，他們是圍繞著"民謠"這個話題各抒己見的。
以一首《同桌的你》為大家熟知的歌手老狼，此番的頭銜是音樂人。這位已經不太願意總是攜一首老歌出現在舞臺上和電視綜藝節目裡的歌手，這些年始終在對民謠進行著音樂的反省。早年聆聽著臺灣校園音樂成為歌手的老狼，度過青春期後面對那些被他唱成國民歌謠的曲目深感迷茫：再唱什麼？他給現場的觀眾講了一個故事："2002年，和朋友們去四姑娘山旅行時，看見前方有兩個牧羊女在結伴而行。當夕陽落在牧羊女的髮梢上時，她們突然放聲唱起了《青藏高原》，聽得我感到脖頸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同樣一首《青藏高原》，聽歌手在電視節目裡唱和在四姑娘山上的曠野裡聽牧羊女隨口唱來，帶給老狼的衝擊竟會如此不一樣，這讓他反省到，"民謠裡有人類最真摯的情感，散發著人類最原始的能量"，所以，在藍天白雲下崇山峻嶺間高歌的民謠，感染力更強。
相對於老狼的反省，小河更願意將想法付諸實際行動。在講壇上，他分享了他的"尋謠計劃"。從2018年，小河開始嘗試尋找失落的民間歌謠。他召集起一支小團隊，不怕跑斷腿地四處奔波，去尋找民謠。2年裡，小河和他的團隊到過北京、上海、長沙和杭州等地，採集到了不少鮮活的民間歌謠資料，"音樂人需要從理想的象牙塔裡抽身出來，去關注腳下的土地、真實的生活和生活中的人。"這種關注，讓小河發現了方言對民謠的重要性。
方言能形成獨一無二的歌唱風格，粵語歌曲能夠甚囂塵上已足以證明這一點。然而，數十年來在上海強力推廣普通話產生了一個無奈的結果，即上海小囡已不會說滬語，他們又怎麼會去聽吳歌？久而久之，一個疑問產生了：吳地真的有過吳歌嗎？
這些年來始終在江南發現和挖掘吳地歷史影像資料並加以整理、出版的爾冬強，對吳地有沒有吳歌這個話題，最有發言權。
在他爾冬強看來，整個江浙滬地區的吳越文化可以追溯到七千多年前的馬家浜文化，而文字的誕生要比這個時間節點晚得多。還沒有文字的時候，江南地區先民們的喜怒哀樂靠什麼來傳播？爾冬強認為，用歌唱。因為歌曲朗朗上口，容易記憶也容易流傳。遠古時期的黎裡及周邊地區，人們的祭祀活動就是以歌唱來進行，他們吟唱出來的就是吳歌。一旦有了吳歌的雛形，"只要人類在這裡生活，這種唱歌形式就能長久存在於此地"，爾冬強所言極是，"吳歌節"上在黎裡古戲臺演唱了兩場的蘆墟山歌，以古樸的歌聲佐證了爾冬強的觀點。
產生於吳地黎裡田間地頭的蘆墟山歌，的確是吳歌中的優秀代表。不過，在"吳歌節"的總導演李琳看來，吳歌還應有另一個源流，亦即流傳於士大夫之間的唱和，"兩者匯合才能形成完整的吳歌文化。"那麼，屬於士大夫的吳歌今何在？論壇請來了崑曲王子張軍，說到興頭上爾冬強先生竟然與張軍合作了一把崑曲片段——這應該是黎裡"吳歌節"主辦方關於什麼是"士大夫的吳歌"的態度。
他們在演唱盧墟山歌
我曾經特意趕到青浦的課植園現場聆聽張軍和他的夥伴們演出的園林版《牡丹亭》，被湯顯祖的典雅文本和張軍他們傳承自前輩的儒雅吟唱深深打動過，因此覺得，吳地居民一定能接受南昆是流傳於士大夫階層的吳歌這一觀點。"崑曲的唱詞較多地使用了古漢語，體現了古漢語獨特的文字韻味"，張軍誇耀起鍾愛不已的崑曲時說的這番話，道出了吳歌中不同於蘆墟山歌的另一種境界的美。
李琳希望，她策劃的首屆"吳歌節"能讓前來參與的南來北往客感受到這樣一種江南之美：枕水而居時夢鄉里全是古樸動人的吳歌。10月5日，我再度開車去往黎裡，想實地體驗一下，在首屆"吳歌節"的努力下，已經修繕一新的黎裡能不能吸引人們近悅遠來。上午10點抵達黎裡後發現，儘管當地政府為迎接大客流臨時增添了多處停車場，我依然找不到一個停車位。遠眺古鎮的入口處，那裡已經人頭攢動。怏怏不樂之下，我只好離開黎裡去16公里以外的蘆墟古鎮。蘆墟山歌的故鄉就像五六年前的黎裡，百廢待興。"吳歌節"，剛剛上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