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歌
——2019.7.26
可是秘密就在這口井裡。
這是茅盾先生的《第比利斯地下印刷所》裡的一句話。此文曾入選小學語文教材。我小時候，每當走到井邊，都忍不住好奇地探尋一番，似乎井裡真藏著什麼秘密。我正是從這篇文章中，讀到了第比利斯，也因此心中種下一個疑問：第比利斯到底是一座怎樣的城市？
作為小說大家同時也是散文家，茅盾先生曾經寫過不少流傳甚廣的散文，比如《風景談》。他是寫景抒情的大師，對黃土高原的景物有過膾炙人口的描寫。但奇怪的是，他在《第比利斯地下印刷所》中，只對斯大林從事地下工作的背景、場所以及革命者的勇敢、堅韌、智慧等有詳細揭示，對第比利斯這座城市的情況卻未著一筆。因此也讓我疑惑：第比利斯也許是一座平庸的城市？帶著這些疑問，我們高加索之行，拜訪了第比利斯。
第比利斯，格魯吉亞首都，是外高加索地區著名的古都，始建於公元前四世紀。古城大部分保存完好，幾百年、上千年的建築、街道比比皆是。“第比利斯”，格魯吉亞語為“溫泉”，城市的創立源於此地發現了溫泉。兩千年前的溫泉仍舊汩汩流淌，一千多年的溫泉浴池仍舊賓客如雲。庫拉河穿過古城中心，呈弓形由西北向東南蜿蜒流去。
整座城市沿河兩岸陡峭的懸崖，以階梯式從山麓向山頂漸次展開。依山傍水的城市佈局，使人居環境與自然高度融合。無論在一天的任何一個時刻，第比利斯都如一幅壯麗的畫卷，展現在遊客面前。哪怕只是匆匆一瞥，你都會留下終身難忘的記憶。
1946年末，茅盾夫婦應邀赴蘇聯訪問。訪蘇期間，茅盾被安排到各地去觀摩、聽取報告和介紹。詳細考察了蘇聯的社會制度及科學、教育、文藝、人們的生產生活，對蘇聯充滿了好感和讚美之情。這期間他也訪問了當時蘇聯加盟共和國格魯吉亞的首府第比利斯，參觀了斯大林從事地下工作的地下印刷所，對斯大林的革命智慧和革命精神由衷的敬佩。然而，對於第比利斯這座非凡的城市，對於它的歷史和現狀，茅盾先生卻選擇了視如不見，隻字未提。
不光是茅盾先生，也許是我孤陋寡聞，我認為，大多數那時代的有機會走出國門的先賢們，對世界上其他國家的文化，尤其是那些歷經千年依然散發光芒的城市文明，不同程度的選擇沉默。梁啟超《新大陸游記》，對美國的城市建設，視若無睹；魯迅、郭沫若對東京、京都、仙台的美麗，鮮有提及；徐志摩筆下的倫敦康橋，那柔波與青荇，簡直就成了江南水鄉；對歐洲城市文明稍感興趣的是朱自清，他的《歐遊雜記》，記述了他周遊歐洲列國的見聞，其中也提到羅馬等地的市容市貌……
我不明白，這些先賢對歐美城市文明的集體失聲，是出於對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的自信？抑或是因為那個時代的侷限？積貧積弱的中國，更需要“德先生”“賽先生”這兩劑良藥的救治，先賢們無暇顧及那些他們認為無關緊要的事情。正如梁啟超所說，他專記“美國政治上、歷史上、社會上種種事實”，對“無關宏者”、“耗人目力”之“風景之佳奇”、“宮室之華麗”則不載。
或許，在民族存亡的緊要關頭，先賢們有一個共識，打碎一箇舊世界，比傳承舊世界更重要。對此，我不敢有絲毫質疑。正因為如此，在那個時代，幾乎沒有人告訴國人，地球上其他民族，為了傳承本民族的歷史人文包括建築藝術，做出過怎樣艱苦卓絕的努力。中國人不知道世界上有一座聖母院歷經千年、巴黎人代代守護的故事，不知道二戰期間、一群流浪漢為了保護科隆大教堂所做的非凡努力的故事……
所以，當我們拆除老北京城的時候，只有梁思成、林微因夫婦大聲疾呼、為民請命。大部分喝過洋墨水、見過大世面的科學家、文學家、藝術家，包括到過千年古城第比利斯的茅盾，選擇了沉默。
有人說，這個話題是老生常談。我們現在不是已經意識到保護和繼承傳統文化的重要性了嗎？我覺得還遠遠不夠。這種保護和傳承意識，仍然沒有深入到每一個國人的骨髓。只要有機會，我們仍然會犯不可彌補的錯誤。
這些年來，我們雖然嘴上說著“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可是許多時候，乾的卻是“世界的就是中國的”事兒。不信？我們拆掉了多少老祖宗留下來的老房子？又在全國各地建起了多少“歐洲小鎮”？哪座城市的建設不是十足的歐美範兒？
重溫《第比利斯地下印刷所》，我不知道，當年的茅盾先生，在對革命導師肅然起敬的同時，會不會如我一樣，對這座古老卻依舊美麗動人的城市產生濃厚的興趣。會不會牽著太太的手，站在庫拉河邊，一起抒發懷古之幽情。會不會產生這樣的想法，我們革命的目的，不光是要毀滅舊世界，更重要的是要保護和發展人類文明？我很慶幸，親眼目睹了輝煌燦爛的第比利斯古城。如果不是身臨其境，我到現在還以為第比利斯僅僅是革命聖地，是一座沒有歷史沒有文化的小城而已。
寫到這裡，我的職業病又犯了。我由此又產生疑問，我們的中小學教育到底有多少關乎保護、傳承和發展中國以及人類文明的內容？我們的中小學語文教材中到底有多少關乎保護、傳承和發展中國以及人類文明的內容？……我沒有調查研究，沒有發言權。我擔心的是，如果我們繼續選擇漠視這一問題，漠視甚至藐視世界上其他民族為之所做的貢獻，我們的下一代又如何承擔起這一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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