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學生的“平行世界”:買機票像買彩票,上飛機像上諾亞方舟

留學生的“平行世界”:買機票像買彩票,上飛機像上諾亞方舟

*來源:清華大學清新時報(qingxintimes),作者:鄭可書

三個月前,中國留學生們的海外生活被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打亂。有人匆忙回國,有人暫時留守,但說到底,他們的故事都關乎焦慮,關乎隔閡,關乎時間與秩序,關乎理解與選擇——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樣。

平行世界

路上沒什麼人了,包括特拉法加廣場——這個倫敦的地標、市中心、觀光和遊行勝地。非要用熱鬧程度做類比的話,它就是上海的人民廣場。你能想象人民廣場沒人了嗎?

早晨7點多,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研究生李漫戴上口罩,戴著塑膠手套的左手拖了一個24寸的行李箱,然後,透過眼鏡和防護鏡,她看到了幾乎沒人的特拉法加廣場。

“你會覺得這個世界好魔幻,你知道嗎?”3月13日的時候,也就是三週前,這個廣場還到處是人,在抽菸、喝咖啡、喂鴿子,似乎絲毫沒受本國近600例新冠肺炎確診病例的影響。其他故事我們都熟知了——英國病例激增,政府提出“群體免疫”,隨後又公佈更為嚴格的防疫措施,口號是“Stay at home. Save lives.”(待在家裡,拯救生命)。

這次去超市,是李漫近三週來第一次出門。購置的食物把行李箱塞滿了,她又另裝了一個袋子。

算起來,李漫們的“魔幻感”從1月下旬就開始了。那時疫情在武漢爆發,目之所及全是相關新聞,確診病例數眼見著增長。人們的生活也如同那些漲價、脫銷的口罩、酒精,在一夜之間被徹底改變。

一些留學生提到那時與國內家人的爭吵。李漫的父母堅持大年初一請吃飯,5張桌,還有很多外地親戚。倫敦比國內早8個小時,她特地熬到倫敦凌晨、國內大年三十早上,給剛起床的爸媽打電話:“萬一傳染給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他們年紀大挨不住,這種風險你們承擔得起嗎?”

留學生的“平行世界”:買機票像買彩票,上飛機像上諾亞方舟

幾乎沒人的特拉法加廣場 圖片由李漫提供

到了2月,國內疫情的防控措施逐步鋪開,身在國外貌似安全了——至少德國留學生趙繁是這麼想的。媽媽讓她囤點口罩,她不以為然,“中國離德國那麼遠,根本就不會傳過來。”

誰能預想得到將來的事呢?很快,輸入型病例在各國出現,確診病例激增。經歷過國內疫情信息的轟炸,中國留學生明顯比外國人敏感得多。讀研一的趙繁住合租公寓,德國疫情爆發後,她就閉門不出,“特別怕有人敲我的門”。3月中旬,她在樓梯上偶遇一個外國室友。室友跟她打招呼,她不敢張嘴,只用力地招招手就走了——這被她形容為“落荒而逃”——她聽到室友嘀咕:“那麼害怕嗎?”

口罩也不好買了。她聽一箇中國同學說某藥店還有,就專程坐公交車去買了兩個N95。但走在路上,她還是不敢戴,怕被歧視,具體來說就是“明知自己沒有做錯什麼,卻好像低人一等”。你或許無法理解,趙繁自己都覺得這個想法“詭異”,但她依然這麼想。她身邊有中國同學因為戴口罩上街而被罵是“病毒”;有人發朋友圈,說要從現在開始學罵人的詞,這樣遭遇歧視了才能反擊。

還有其他的例子。比如英國埃克塞特,中國留學生賈立戴口罩上街,有外國人迎面走來,看到他,“Oh——”地大喊著跑到街對面去了;比如加拿大多倫多,也是中國留學生戴著口罩,有外國人上前問:“你去過武漢嗎?你有沒有病毒?”……更別說那些戴口罩的亞裔上街被打的新聞。

事實就是,你很難指望別人的理解,除非你遭遇的不幸也降臨到他們頭上。一個在美國波士頓的留學生,課上老師提起中國的疫情,別國同學紛紛發表觀點,只有她坐著掉眼淚;疫情在全世界爆發後再談,同學們的說法變成了“我拒絕討論這個問題,因為我想保持心理健康”。

在日本東京留學的韓露(她將在今年4月底入學慶應義塾大學讀研究生)也有類似的感受,她用的原話是“人類的悲歡無法共通”。她每天關注國內的疫情新聞,心情沉重,儘量不出門,購置各類消毒用品;身邊的日本朋友雖會問候,卻只覺得她家離武漢遠、家人沒問題,那就萬事大吉。真正的感同身受遙不可得,“像在平行世界,我每天看到的消息是這麼慘的消息,每天的心情是這麼低落的心情,但對日本人來說,中國疫情很嚴重,卻是抽象的。”

狂轟濫炸的信息是恐懼、焦慮生長的絕好土壤。韓露經常聽到身邊人確診或出現類新冠症狀的消息,如今的心態是,“就算輪到我也不意外,但我真的努力防護了,也沒辦法。”還有英國倫敦的留學生在奶茶群問:“現在點奶茶會不會有病毒?”有人支招:“實在不放心,你可以倒出來微波一下。”

人在害怕的時候,總會不由地構想最糟糕的結果。一個美國佐治亞州的留學生,有次用手機看新聞,覺得眼痠、頭疼、胸悶,一看文章,這就是輕症的症狀,“我不會感染了吧?”;再往下拉:“因新冠引起的焦慮,症狀有頭疼、胸悶”。

比利時魯汶大學的研究生楊晨,2月上旬剛從國內回校。幾天後,她開始咳嗽、低燒、喉嚨痛、拉肚子,都是新冠的症狀。她去當地醫院做核酸檢測,在一個封閉的房間裡等結果,跟外面的工作人員交流要用電話。等了四個小時,心就提了四個小時,“整個人處在那種考試前的緊張狀態”。乾等太熬人了,但還能做什麼呢?她悶頭搜網上的病例,對比自己的情況,甚至做好了感染的心理準備。幸好,結果是陰性。

挺戲劇性的,年後飛回比利時的時候她還慶幸“跑毒成功”,沒想到,“只是跑進另一個毒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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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隔離間等待結果時,楊晨用來與房外工作人員交流的電話 圖片由楊晨提供

買機票就像買彩票

毒來了,人的第一反應當然是跑,就跟你打吃雞遊戲一樣,又有什麼可指摘的呢?尤其一些留學生跟外國室友住一塊兒,本就沒有隔離的條件。

沒有人想被感染,包括留學生。但有些人不這麼覺得,“回國添亂”、“千里投毒”,他們在網上如此評價。那個英國埃克塞特大學的留學生賈立在買機票的時候,爸爸就提醒他,回來的時候要低調,“你不是錢學森,人家不歡迎你回來。”

談起這個,賈立的語氣有點激動,“我回來怎麼了,對不對?我自己做好防範措施,我也沒影響別人。我服從隔離辦法,影響到誰了,對不對?”

學校陸續作出反應,改上了網課。確信不會影響學業後,很多人買了機票;也有人秉持“沒有必要冒生命危險”的信念,提前中斷學業回了國。比如一個21歲的留學生,直接從東京的語言學校退了學。

做回國的決定好像很容易,現實卻不是。為防控疫情,中國民航局調減了國際客運航班量,自3月29日起,國內每家航空公司經營至任一國家的航線、外國每家航空公司經營至中國的航線只能保留1條,且每條航線每週運營班次不得超過1班;抵離中國的航班,客座率不得高於75%。經測算,每天通過航空入境的旅客人數將由2.5萬人降到5000人左右。留學生圈開始流傳一個笑話:

買機票就像買彩票,你不知道哪班能飛;就算買到能飛的,你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允許落座的75%。

留學生的“平行世界”:買機票像買彩票,上飛機像上諾亞方舟

3月26日,中國民航局出臺《關於疫情防控期間繼續調減國際客運航班量的通知》

趙繁是那個只敢用手勢跟室友打招呼的人,也是機票在起飛前一天被取消的倒黴蛋。這件事是3月28日一早,她醒來後發現的。你知道的,人的悲傷有時是滯後的,所以直到下午,同學問她第二天什麼時候起飛,她說“取消了”,眼淚才應聲流下來。

她不死心,繼續刷機票,看到一張國內航空公司公務艙的,要4萬元人民幣,是之前被取消那張的兩倍多。四萬元啊,她一下嚇哭了。為什麼沒有像早已順利回國的朋友們那樣,早點買好票呢?這一下子,家裡要莫名其妙付那麼多錢。“我覺得超級無力,票太貴了,但我又好想回去。”票可不會等她考慮完全。猶豫的工夫,票沒了。

第二天繼續刷。刷到一張3月31日出發、3萬元經濟艙的,這回果斷入手。她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很激動。我問她激動有什麼表現,“就是我笑了呀。”她說。好像笑是一件很罕見的、值得特別畫出重點符號的事兒。她已經很久沒有那麼開心地笑過了。

可這種開心只持續了一會兒。她又開始擔心航班取消,或是體溫通不過檢測。等待回家的日子裡,她有時會突然想開心地大哭一場,但怕眼淚會傳播病毒,只能忍著。

下午兩點多的飛機,她前一晚只睡了兩三個小時,當天上午就到了機場。懸著的心放下來了嗎?很矛盾,她是這樣形容的,很繞,但很精準,你們一定能看明白:離回國越來越近了,好像也知道自己能回國,但直到起飛之前,都不敢100%確定;順利坐上飛機了,還怕突然被請出去。她不想錯報一個好消息,廣播說“機艙即將關閉”,才終於告訴媽媽:“我上飛機了。”

還有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研究生陳萊,她沒刮中的“彩票”數量至少是4。

第一張,3月23日,新加坡轉機,幾天後新加坡出了政策,不讓轉機了;第二張,當作備用買的,3月21日,芬蘭轉機,當時她以為第一張穩妥,就退了票;第三張,3月25日,吉隆坡轉機,後來航班被取消;第四張,3月29日,埃塞俄比亞轉機,趕上民航局的政策,航班取消。

機票搶手到什麼地步呢?陳萊幾次在航空公司官網刷到餘票,填信息的手速慢了,票就沒了;在國內的媽媽四處找票,有天想買張4萬8的,過30分鐘再去問,票販說那是30分鐘之前,現在的價是5萬1,還無法保證成功出票。

她差點放棄了。3月26日,她聽說了候補買票的方法,在下午收拾完行李去機場碰運氣。那晚某國內航空公司有一班九點直飛上海的飛機,八點值機快結束的時候,她才知道,她有票了。

取票的路上,她看到幾個人在等候補。有人要一張商務艙的票,卡里錢不夠,沒刷成,旁邊的人隨之大喊:“他不要,我要!”她感覺,上飛機就像登諾亞方舟。

拿到機票的一剎那像是做夢:“要回國了,居然要回國了。”但到這一步,一切仍未結束。“飛機上跟生化危機似的”,大家把能戴的都戴上了,防護服、口罩、手套、護目鏡,還有浴帽、雨衣。幾乎沒人吃東西,很少人上廁所。飛行時間是11個小時,陳萊又渴又餓,沒忍住,喝了口果汁,又開始擔心:“我最後不會因為喝了這口果汁而感染吧?”

到隔離點的時間是近凌晨一點,此刻距陳萊到倫敦的機場,已經過去了26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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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倫敦回國的飛機上 圖片由陳萊提供

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樣的事

這場疫情會影響我們到什麼時候呢?有人說幾個月,有人說幾年。在我們看到的這些留學生身上,是至少4個小時、26個小時、3周,或者更長。

那個得了流感的比利時留學生楊晨,當時已經做好了感染的心理建設,在知道核酸檢測結果陰性之後,反而“完全不怕這個病了”。回國過年的時間裡,她已經把信息轟炸、焦慮擔憂全經歷過,這回在比利時,她不想再經歷一遍了,於是“開始對這些事情漠不關心”。

這幾天,比利時的天氣不錯,白晝很長,晚上九點才天黑。楊晨和朋友約著出門散步,在附近的森林或公園,偶有人騎車或跑步經過,大都沒戴口罩。花開了,黃的,粉的,大朵大朵點綴在綠葉間;流經的河被陽光照耀,泛著粼粼波光。“你會覺得你跟疫情一點關係都沒有。”她說。

她買了5月初回國的機票——與其說是逃離,不如說是追尋。她想回到“讓自己生活步入正軌的地方”,回到熱鬧忙碌,有朋友、有事做的狀態。比利時給不了她這些,她就回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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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時,陽光下的河 圖片由楊晨提供

感到“人類的悲歡無法共通”的韓露還留在東京,因為擔心路上的風險。疫情之前,她和中國室友各自過著自己的生活,而最近,兩人每天都要窩在一起——不誇張地說,那就是“生死之交”。幸好有彼此,因為“這種情況身邊就得有個人”。

而有人享受孤獨,比如那位22歲的東京留學生。她獨自住在出租公寓裡,平時除了上學就很少出門,疫情爆發後宅家裡也沒啥感覺,只是放假卻不能出去玩,有點無聊。

也有人為此痛苦,像獨自隔離三週、拿著行李箱去超市的李漫。4月3日,她把樓裡另一個留守的中國同學叫來宿舍,一起吃了晚飯。她太久沒見活人了,以至於把一起吃飯這件事形容為“這麼親密的接觸”。兩人喝了奶茶,煮泡麵吃,就加了點菜、雞蛋,再放片芝士,很普通吧?但她們都說,這是最近最好吃的一頓。

有些認知發生了變化。“沒想到。”很多人提起疫情這麼說。李漫覺得,大家從前總以為事情都在計劃之內,以為能知道世界將怎樣發展,你完全不會想到會有這場疫情,而它告訴了你:“原來事情還會有這種走向”。

“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樣的事,”她說,“明天要是說有外星人,我覺得也不是沒可能。”

另一個感想是,希望大家能更多地彼此理解。“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不能用一個人去代表一整個群體。”這是在採訪尾聲,我說李漫心態不錯時她的回應。她提到陷入恐慌的同學,“我不慌不代表人家不慌,我的處境還是蠻安全的,但人家可能情況比較糟糕,慌也有慌的道理。”“不是錢學森”的賈立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

“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不要給別人貼標籤。”

和朋友吃完飯五天後,李漫去做了分派中國留學生“健康包”的志願者。包裝貼著“祖國永遠在身邊”,每個包裡有兩個N95口罩、20個普通外科口罩、一大包消毒溼巾和兩盒連花清瘟膠囊。很多接受採訪的留學生領到了健康包,或已在申報領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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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包 圖片由李漫提供

美國時間4月17日,“One World: Together At Home”(《四海聚一家》線上演唱會)在世界各地同步播出,全球百位藝人參與。李漫看了節目,最直接的感受是全球化——全球化帶來了疫情,也帶來了這場直播,“大家在共享同一種焦慮,也在共享同一種抵抗疾病的感動。”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清華大學清新時報”,作者鄭可書,責編張立榕,排版於絲。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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