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歲的閔永安回憶:抗美援朝戰爭中我的片斷往事

作者簡介: 閔永安:長江日報報業集團離休幹部;

我現年已九十有二。當年,我是中國人民志願軍第40軍政治部民運隊排級民運隊員,每每回憶起在朝鮮戰場上戰鬥、生活的往事,都忍不住思緒萬端,淚眼婆娑……

92歲的閔永安回憶:抗美援朝戰爭中我的片斷往事

1952年冬,閔永安於朝鮮留影

不到時候,莫說過江

1950年8月1日建軍節那天上午,民運隊孫隊長突然找到我,說:“晚上民運隊要去參加安東市在鎮江山公園廣場舉行的軍民聯歡慶祝八一建軍節大會,你要代表全軍青年戰士在大會上講話。”

我當時一愣,怕講不好,就說:“我不行,你另找別人吧!”“大閔,這是給你的政治任務,你一定要完成好。”

一聽這話,份量很重,我無法推辭,只得說:“那好吧,講什麼呢?當前朝鮮形勢緊張,我們很可能要同美國作戰,怎麼說,你給我說個提綱,我去準備。”

孫隊長想了一下,說:“主要是借這個場合表表態,現在絕不要說我們要過鴨綠江,別的你自己掌握。”我當時想,偌大個軍政機關為什麼偏要民運隊出人去講話,有百十來號人的民運隊為什麼又偏點名要我去講,估計是上級首長的意思吧。沒辦法,只有硬著頭皮上。一上午,我就在揣摩這個講話的內容,打腹稿。我覺得講話不能照稿念,一個20歲的青年戰士代表,應該是朝氣勃勃的,乾淨利落、簡短明瞭地表個態,時間掌握在10分鐘以內。

黃昏時分,民運隊全體集合到鎮江山公園廣場參加大會。公園綠色蔥蔥,會場氣氛熱烈活潑,大會由安東市組織,參加者有安東市各級領導和各地方單位的男女青年及我40軍軍直機關首長和全體人員,估計全場有萬把人,軍文工團還準備了文藝節目演出。見黑壓壓的人群一片,我心裡又有點緊張起來,孫隊長讓我“別緊張,大膽講”。我想也是,既然已準備好,還怕什麼。我穩了穩神,壓住忐忑的心跳,等地方領導講話完了,主持人宣佈:“青年戰士代表閔永安同志講話。”我輕鬆地跳了起來(當時大家都圍坐在廣場草坪坡上)走到場中央就開講,心沒慌,更沒結巴,反正想到的都是如安東市群眾如何擁軍,軍隊負有的任務,以及對美帝國主義侵略本性要提高警惕,如果膽敢侵犯我國邊境,我們就要它在國境線上死亡,等等。講了估計有七八分鐘的樣子,總算完成了任務。回來,沒挨批評。隔天,隊長遞給我一張地方報紙《遼東大眾》,說:“你的講話記者摘發了,還不錯。”我趕緊捧起來讀,雖然我的許多講話被刪節了,只摘發了最後一段,但不管怎樣,這是我第一次上地方報紙,我將它剪下珍藏了起來。

跨過鴨綠江

天天盼著入朝作戰的命令,在1950年10月18日早晨終於傳達下來:明天晚上,40軍民運隊要隨我軍司政機關等部隊一起過江入朝作戰。

下午,我給家裡寫了封家信。我想,這一過江與裝備現代化的美帝作戰,必然是激烈的、殘酷的,個人生死茫茫難以預料,作最壞的打算,這封家信也可能是最後一封了。信寫完後,我請了個假到街上去寄信,順便看看市裡的街道,要走了,在祖國的土地上再走走,算是和祖國告別。我還到老城區去吃了一碗雞絲餛飩和三個蔥油餡餅,這是安東的名小吃,吃在口裡,想在心裡,讓我在異國他鄉也能感受到祖國的溫暖

10月19日上午,我把戰鬥行裝準備就緒後,就仔細擦拭我的三八盒子手槍,每個零件都拆卸下來,精心地一點點擦拭,擦得一塵不染,這是我心愛的武器,在解放海南島時我就帶著它。那時,民運隊許多同志都配有既是防身也是迂敵作戰的輕武器手槍。下午,好好休息睡了一大覺。17時開飯,食堂加餐,少不了豬肉粉條大白菜。飯後,大家趕緊將借老鄉的物品一一歸還清楚,準備出發,迎接戰鬥。19時左右,我們全隊同志都武裝整齊列隊集合完畢,向鎮江山公園廣場軍指揮機關集結地集結。

部隊是秘密過江作戰,安東市沒有組織群眾歡送,街上也沒有什麼行人,兩邊的商店都已掩門關店,偶爾有三兩個人站在屋簷下,籠著手看著部隊行進。天氣已涼了,寒風一陣陣吹過,只有微黃的路燈在寒風中搖曳。這時,我心中猛然湧起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感覺。

我想,這一去我可能戰死在異國他鄉,但我所熱愛和無限信任的部隊,在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領導指揮下,一定會打敗美帝,勝利凱旋的。那時, 在祖國大地上將會萬人空巷,鮮花像海洋似的歡迎祖國英雄兒女們勝利歸來。

鎮江山公園廣場黑壓壓地擠滿了部隊,許多同志在黑暗中碰見自己熟悉的戰友,熱情地相互打招呼,有的還探問著這一次出國打仗究竟能打多久,有的說朝鮮充其量只三千里江山,打不了多久;有的笑著大聲說就準備了一條牙膏,頂多打三個月。大家瞎議論,誰也說不清道不明。不久,夜空中響起出發的軍號聲,接著前後此起彼伏的軍號聲響起,部隊已經蠕動,那些馱著迫擊炮、重機槍的騾馬,不時發出長長的嘶鳴,使寂靜的夜空增加了興奮的臨戰前的色彩。

部隊沿鐵路向鴨綠江大橋前進。大橋以橋中間為國界,雙方橋頭有警衛,橋中間也有雙方的警衛。當我們踏上大橋,看見橋下奔流的鴨綠江水,都不禁回頭再看看還在閃爍著微黃燈光的安東,我情不自禁地輕輕唱起蘇聯共青團員之歌:“……勝利的星會照耀我們,再見吧!媽媽,別難過,莫悲傷,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

差點發生誤會

40軍首捷溫井之後,民運隊五分隊接到任務,到楚山郡豐面(鎮)去籌集糧食和收容失散掉隊的同志。首長指示,路上可能還會遇到被打散了的敵人,為了安全,給我們配置了一個加強步兵班(只多了一挺輕機槍),如碰到敵軍可以對付。

夜晚上路,天很黑,幾十米遠就分不清物體。天氣很冷,剛剛飛了一場小雪,路面有點上凍,我們都穿著冬裝,毛皮靴踏在路上嚓嚓作響。深夜1時許,當我們離豐面還有幾里路的樣子,突然,前方百把米遠的地方,傳來大聲的呼喝聲和命令聲,好像是朝鮮話,我當時和幾個戰士走在前頭,連忙跳下路邊溝裡,大聲反問:“你們是什麼人?”心想莫非遇上了南朝鮮的敵偽軍?由於天太黑,看不清前面的情況,只聽見對方有跑動和拉槍栓的聲音。這時,我對彎腰跟上來的翻譯小李說:“你趕快大聲問問,對方究竟是人民軍還是李承晚(指敵偽軍)?”翻譯跟他們對答了幾句,說:“他們是人民軍。”“你讓他們過來兩個人。”我不放心地說。我覺得對方如果是敵偽軍,他們已聽明白我們是中國人民志願軍,絕對不會過來人。不管敵我力量對比如何,“狹路相逢勇者勝”,那就得開火,氣氛緊張極了。這時不管誰先扣動扳機,遭遇戰就發生了。幸好,對方是朝鮮人民軍,而且還邊走邊喊著話過來了兩個人,並激動地拉著我們的手連聲說“中國道木、中國道木”(中國同志),我們雙方由緊張變成了會師的喜悅。原來這裡守著人民軍一個排,他們是掩護人民軍撤退的最前沿陣地,人民軍總部也已靠近鴨綠江邊,他們還不知道中國人民志願軍已取得溫井大捷和在古場全殲敵偽軍,部隊已向前發展的情況。他們的少尉排長聽說後,連忙去搖電話,向上級彙報情況。

這次夜闖人民軍的前沿陣地,幸未開火,好險!

中朝人民情深誼長

第二次戰役結束時,北朝鮮土地包括平壤等城市大部分都已收復。我軍民運隊進到新溪附近。當時,我們還沒有空軍參戰,敵機控制了制空權,非常猖狂,我方所有交通線路都遭受到敵機轟炸、封鎖,造成部隊給養極端困難。這時,領導決定讓民運隊在新溪臨時設一兵站,負責接收晚上由後方送上來的彈藥糧食。等後勤兵站跟上來後,就交由他們去管。這個任務上級交給我和李旭東帶著一個班的戰士去完成。我們連夜趕到新溪,在離新溪公路大橋不遠的一個小山窪,有幾戶農家,我們就安頓在這裡。當晚,我們沒休息就帶著人員沿山去尋找可存放和轉運物資的地方,大約走了1裡多路,有一個大山坳,找妥地點佈置好後,天已見微曦,人凍得像個冰人。這一年朝鮮的天氣特別冷,溫度在零下三四十度,真是流水成冰的日子。我們工作了一夜,身上又冷又餓,凍得哆哆嗦嗦,兩條腿沉重得邁不開步子。回到大娘家裡,一推門,一陣熱浪撲面而來,大娘、大嫂早已把地炕燒得暖暖的,正在炕邊等著我們歸來。我疲倦得要死,顧不得說什麼,脫下溼漉漉的毛皮靴倒在炕上就睡著了。

天大亮了,我拿起皮靴一穿,暖烘烘的熱氣,舒適極了,原來這是大娘、大嫂們連夜把我的毛皮靴烘烤乾了。我感動極了,連聲道謝。

中午,大娘給我們安排午飯,一大銅碗白米飯,一碟酸菜,一碟黃豆,酸菜很好吃,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朝鮮傳統名菜。

在朝鮮,我們分散執行任務時,都在朝鮮老鄉家住,由朝鮮老鄉安排供應飯食。我們有米時,就按定量給米,沒米時,就給老鄉打白條,上面註明部隊番號,註明幾個人吃了幾餐米飯,簽名後交給老鄉,作為他們將來向朝鮮政府交公糧時頂賬(以後起沒起作用我不知道)。朝鮮老鄉對供應志願軍飲食都很熱情,其實他們也沒有什麼儲備菜,泡的酸菜也不多,但總是儘量滿足我們,像對待親人一樣。

在新溪工作了約一週時間,我們完成任務回隊了。我住的這家老大爺已經去世,兒子參加人民軍打仗到南邊去了,現在在哪裡還沒有消息,家中只有老大娘、兒媳婦,還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兒,我們臨走時,她們全家依依不捨地相送,使我深深感受到朝鮮人民對中國人民志願軍濃濃的愛戴之情。

回隊後,我又接受任務到平壤以南的沙裡院去了。等過了一個多星期再回隊時,隊裡同志交給我一雙用美軍軍用手套改織的新毛襪,說是新溪老大娘帶著小女兒送來的,當時我真感動。我想起在新溪工作時,曾送給大娘、大嫂好幾雙戰場上繳獲的美軍毛線手套,讓她們護手保暖。開始她們不要,後來收下了。隔天,我看見小姑娘把手套都拆洗了,在織襪子,我以為她們手不冷腳冷,沒有在意。哪曉得她們根據我們每晚脫下的毛皮靴大小尺寸,給我和李旭東一人織了一雙襪子,而且在大白天冒著被敵機轟炸掃射的危險,在冰天雪地裡一老一小走十幾里路,找到部隊交給我們,我還能說什麼?用什麼樣的語言都難以表達我當時感激的心情,一陣熱流暖遍全身,一股熱淚奪眶而出……

我沒有時間再去新溪了。因為在1950年12月31日夜,我軍的第三次戰役開始了,我軍將突破三八線,為解放漢城、殲滅敵人有生力量向南大舉攻擊。

這雙用美軍軍用毛線手套改織成的襪子我一直穿在腳上。1952年10月,我在開城前線負傷被炸掉右腿時,受傷的腳和襪子已被炸飛不知去向,只剩下左腳一隻襪子,我脫下來細心地珍藏起來,它是我畢生永遠難以忘懷的紀念。

在南朝鮮村莊徵集糧食

第三次戰役結束沒幾天,接著又發起了第四次戰役,在南朝鮮境內進行了橫城反擊戰。

部隊深入到南朝鮮地帶後,基本斷糧。我也餓了一天半肚子,粒米未進。橫城反擊戰一停,上級叫我連夜到離部隊駐地三四里路的一個村莊去籌點糧食。這是個不知底細的村莊,有無敵人、有無糧食心中無數,再說南朝鮮人對我軍並不瞭解,有敵視心態,完成這個任務,真的是難度和危險極大。

那是一個天上有彎月、有星星閃爍的寒夜。行不多久已看見有個村舍在月光下影影綽綽,村莊約有三十幾戶人家。忽然,我發現村頭有一戶人家屋內有燈光一閃,“有人,大家小心。”我一邊說著一邊佈置了幾名戰士包抄到這棟屋後以堵住後門,我則帶著幾個人從前門圍過去,“主人在家嗎?”我溫和地叫門,燈光一閃,熄了,室內還有一陣慌亂聲響起,朝語翻譯也喊著:“我們是中國人民志願軍,請你們把門打開!”仍然沒有應聲。突然,“叭、叭”,後面響起了幾聲槍響,“站住、站住!”這是我剛派去守住後門的幾位戰士發現有人企圖從後門往外跑發出的警告。我順聲一腳把前門踢開帶人衝了進去,用手電筒一照,靠牆坐了七八個老老小小的男女,我轉身又迅速把側門踢開,室內竟然有六七個穿便衣的壯年男子擠在一起,

我命令他們不許動,經過詢問得知都是南朝鮮偽兵,被我軍擊潰,剛躲在這裡換上便衣想逃跑。經我們搜查沒發現武器,我覺得這仍屬被打散了的敵軍,就派三名戰士把他們押回去。

我開始和老鄉們交談,他們對中國軍隊根本不瞭解,談了好久都談不明白,我就對翻譯說:“你問問,他們哪一家是貧農?”“貧農?”他們莫名其妙,我想著好笑,貧農這詞本是我們國內搞土改分田地劃成分的詞,一時急了,用在這裡,他們當然聽不懂。我改問:“這裡誰家沒有田,誰家是給財主打工的?”終於他們說出一個人來。我派人把他找來,說明我要徵集一批大米,要他挨家去動員找一些來。此人究竟是什麼人,當時無法去查,我的任務就是徵集糧食,當晚就要趕回部隊。這人點頭哈腰倒顯得熱情,挨家跑了一趟,只弄來300多斤稻穀。我要的是大米,他弄來稻穀,讓人啼笑皆非。時間來不及去糾纏,我叫老鄉們馬上利用自家的土石臼把稻穀舂成米。一時,有七八戶人家響起了舂米聲。整整折騰了一夜,快天亮了,我把舂成的糙米歸攏起來,為了在天亮前歸隊,也不再勉強老鄉送糧,我們幾個人連忙分別扛起來,留下一張收條就走了

尋找、接應失聯部隊

那天中午時分,我剛把徵糧任務完成回來,下午部隊整裝北撤,我也準備和部隊一起走了。這時,只見帶我和蔡小樵一起下到部隊的軍民運部正營級幹事谷紀新急匆匆地過來對我說:“大閔,給你一個重要任務,由於我軍臨時決定北撤,時間緊,任務急,前面還有一個營的部隊沒有通知到,失去了聯繫,團裡已抽不出幹部來帶人去尋找,現在決定讓你去,給你一個加強班。”說著他就攤開手中的地圖,“從這裡插出去,往左上這條小路,順路可走上一條公路,上公路後,不要往北走,防止敵人在洪州一帶出現,你只能往南插進去,是敵軍的範圍,需隱蔽潛行,約七八里路,可到達公路穿山而過的一個埡口,就潛伏隱蔽下來,等待和接應那支失聯的部隊,到夜晚10點鐘,不管接沒接到部隊,你們趕快撤回追上我們,如遇敵情,你要隨機應變。”說完,留下他的通訊員和一位朝語翻譯,他就隨團機關匆忙後撤了。

突然接到這樣重要而極危險的任務,我心裡確實是有些緊張,部隊往北迴撤,我卻要帶隊南進,往敵人肚子中鑽,太危險,何況我只是一個做政治工作的民運幹部,非直接作戰的指戰員,可這是命令,只能無條件執行。

我點點來到我身邊的這支小部隊,戰鬥人員共18人,配備有一挺輕機槍,一門小六零炮,火力還可以,加上我身邊的通訊員小張,他挎著一支美式卡賓槍,還帶了4枚手榴彈,還有朝語翻譯樸同志,總共21條漢子,也算得上是一支火力較強的輕騎武裝隊伍了。如果真與敵人遭遇,不管敵人多少,較量幾個回合沒有問題,因為我的這些戰士,都是剛解放海南島後隨軍來到朝鮮的老戰士,士氣高昂,作戰經驗豐富,打起來即使不能以一當十,至少也是老將出馬,一個頂倆。

天已漸漸暗了下來,星星在空中閃爍,眼看大部隊已悄悄北撤而去,我對班長說了聲“出發”,就帶著這支精幹的小部隊順著山溝小路往南潛進,往左出了山坳,出現了一片白雪覆蓋的稻田,不見村舍,也不聞雞犬之聲,天寒地凍,大地靜寂,只有我們這支隊伍踏著雪的響聲。往南插過去,又進入了一條山溝,朝鮮的土地是山多平原少,鑽進山溝翻過山坡,又見一條公路。此路往北可經洪川到春川過漢江,越過三八線可達平壤;往南則是南朝鮮的橫城、原州等地,如再過三七線,就更深入南朝鮮的腹地了,這兩頭敵情都很複雜,是敵軍駐守和運動攻佔的方向。我帶著這支部隊趁這條路暫時是真空地段,迅速通過往南前進。

部隊以戰鬥的姿態警惕地搜索著南行,大地靜寂,四周不見一個人影,只有風吹樹搖的呼呼聲。走了一陣,翻譯樸同志把我衣袖一拉:“排長,不能再往南走了,再往南就很危險了。”這話雖然是提醒我,但是看他緊張不安的臉色,就知道他害怕了,但不能責怪他,我安慰道:“指定的地點還未到,失聯人員也沒找到,不能停下來,不能打退堂鼓。”說著就岔進一條小路,繼續往南前行。大約晚上7點多鐘,我在一個公路埡口停了下來,按地圖標示我已到達預定地點。這是一個山坡的高處,往南是下坡,南邊如有人來,須爬坡而上,而我們居高臨下,地勢優,眼觀四方,可守也可防偷襲。我讓部隊人員分兩邊隱蔽起來,做好戰鬥準備,如發生敵情可隨時開火。我隱蔽潛伏的地方,正面是橫城、利川、原州一帶,是敵軍駐守,左前方是新坪裡地帶,離我們僅3裡,往右前方是蒼松裡地帶,離我們2裡許,前面有敵,左右有無敵軍我毫不知情,也不能派人去偵察,怕情況沒摸到人卻丟了。我對站在我身旁的通訊員小張說:“管好你的馬蹄鍾,到10點馬上告訴我。”

朝鮮這年的冬天冷得出奇,夜晚溫度總在零下二三十度,我們這支輕騎隊伍隱蔽在這裡,又是個山路高坡,群山環繞,手腳凍得像刀扎似的疼,四周安靜得只有寒風的呼嘯聲,好像一場大戰即將來臨。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忽然我隱約發現山坡下有一隊人悄無聲息地沿坡路向我方走來,不知是敵是友,我立即向隱伏的戰士們下命令:“有情況,準備戰鬥!”戰士們揭開手榴彈蓋,槍口對準了來人,大約有百把米遠的樣子,我大聲向下發出詢問:“什麼人?哪一部分的?”心想,如果無人回答,或者答出的是外語口音,就立即開火。

這時,只見下面的人迅疾臥倒,發出一片槍械相互撞擊的聲音,接著有人高聲回問:“你們是什麼人?”我一聽,中國話,是自己人,又謹慎地追問了幾句,對方回答正確,是自己的部隊,我就從隱蔽處站出來,讓他們趕快上來。原來,這正是我們尋找的那支部隊。他們是先出發的偵察尖兵,我忙問:“你們部隊呢?”“在後面!”“快派人去把隊伍叫過來。”隨即有兩個戰士迅速向後面跑去。不多一會,只見齊刷刷地以警戒狀態過來一支約三四百人的隊伍,沿路兩邊警戒休息,有五六位幹部模樣的人急匆匆上來,其中一位緊緊握住我的手,旁邊一人介紹說:“這是我們的教導員。”這位教導員身高一米七幾,比我稍矮一點,年約30歲(遺憾的是現已忘記他的姓名),緊握我的手說:“我們奉命前進後,發現情況不對頭,敵方並無潰逃的樣子,好像還在集結,有向我方運動的跡象,而我方部隊一直不見上來,是進是守是退,難以定奪,又不見上級通知,完全失去了聯繫。後來,我們感覺形勢不對,決定先回撤。找到上級取得聯繫再說。”

我連忙告訴他,我是軍部專門派來尋找他們的,並將部隊全線後撤的信息、意圖和北撤的路線詳細告訴了他,讓他帶部隊快去追上主力部隊。這位教導員激動地說:“

這太好了,真及時,晚一步我們可能就陷進敵人的包圍圈了,真危險。謝謝,謝謝!”他隨即命令部隊立即行動,並要我一起走。但我想10點未到,還有點時間,想等一下看看還有沒有失聯人員上來。教導員見狀就很關心地對我說:“我給你留一點人吧!”他一眼就看出我帶的人不多,想留點人支援我。

“不必了,別讓他們脫離你們建制,謝謝!”我說完,望著這支幾百人的隊伍迅速離去的身影,長長地吁了口氣,尋找接應失聯部隊的任務終於完成了。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下面又上來一支失聯的隊伍,百把多人,有的身背藥箱,有的肩扛擔架,隊伍中還有十餘位女同志,其中有位女同志扎著皮腰帶,掛配著小手槍,顯然是這支隊伍的領導。這是支擔負救護和醫療任務的隊伍,屬哪個部門現在我也忘了,他們的協理員聽了我的傳達,感激得不得了,帶著隊伍迅速按我說的路線離去,望著隊伍後面揹著兩個大鐵鍋的炊事員同志的背影,我真為他們捏把汗,也為他們的行動讚歎,這支沒有作戰力量的衛生救護人員竟然也因衝在前面而失聯,還警覺地知道回撤,真不容易,真勇敢,是中國人民的好兒女!

我繼續警惕地察看四周,沒有人影,只有風聲,直至10點,才下令撤離。

從參加抗美援朝至今已整整70年了,回想起70年前在朝鮮作戰的那些日子,我禁不住熱淚盈眶,心中痠疼。寫下這些片斷往事,以此紀念那些爬冰臥雪、捱餓挨凍、極端危險和艱難的歲月,銘記那些已光榮犧牲在異國他鄉的戰友,祝福我們偉大的祖國繁榮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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