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天，易芸沒和鍾承樂說話。就連例行的家庭聚會，易芸也沒讓他參加。
說起聚會，堂妹易晴是絕對主角，不僅因為她嫁了個有錢老公，還因為她的小孩古怪精靈的，惹人喜愛。
看著叔叔姑姑都圍著那孩子逗趣，易芸想到，二十年前，她也是易家的寵兒。隨著下一代的出生，屬於她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可曾經不受待見的堂妹如今卻風頭正盛。她黯然一笑，抿了口橙汁，心裡的落寞便順著汁水嚥了下去。
那孩子忽然向易芸撲來，嚷著要她扮灰太狼。即使不喜歡孩子，易芸也不好拒絕，陪她玩了一陣，已是精疲力盡。
易晴在旁說道：“我看你挺有孩子緣的。不如自己生個？”她這一說，引得眾人紛紛勸說易芸。易芸笑而不答，她知道他們不過是裝裝樣子，當不得真。
“我們準備再生一個！”說這話的是易晴丈夫老王，年近五旬的他懶散地靠在椅背上，一隻手不停搓著那高高隆起的啤酒肚。
“好，好……”
“多子多孫多福氣呀！”
眾人附和著說好。
易芸看著滿面春風的堂妹，精緻的妝容下已沒了往日的素顏美，笑容也變得那般矯揉造作，唯有那一襲瀑布般的直髮還留有過去的影子。
她現在常將古馳、香奈兒、迪奧等詞兒掛在嘴邊，原本一口流利的日語早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對於她放棄心愛的翻譯工作，轉而當了全職太太。易芸只覺得可惜，而她卻怡然自得。
餐畢，易晴邀請大家去她新買的別墅玩。
“我們找國內頂尖的設計師設計的，房子漂亮得很呢！”她老公邊說邊掏卡搶著買單。易芸想幸虧爸媽沒來，不然看見她老公自吹自擂的狂樣兒，又要在背地裡奚落一番。
最後大家約定國慶節一同去看看。
易芸躺在床上，回想起小時候和易晴每到放假都會膩在一起，那時她倆形影不離，總有說不完的話。假期結束前，兩人必定會因不捨而痛哭一場。那種感覺，易芸至今記得很清楚。
隨著年齡增長，姐妹關係就沒那麼親密了。特別是婚後，易晴放棄理想、一心撲在老公孩子身上，令易芸感覺和她離得越來越遠。想到這兒，她不禁潸然淚下。
鍾承樂以為她還慪著氣，心疼地把她摟到懷裡，忙不迭地道歉，又替她擦著淚。這幾天，他在不斷的自責和反省中意識到，自己含糊不清的態度傷了所有人。
“我媽要是再逼我，我一定照實說。”他說。
“反悔怎麼辦？”
“那就讓我坐在門檻上吃雞蛋。”
“你還好意思說……”
“好好好，跪搓衣板、跪方便麵，隨你選。”
易芸“噗嗤”一笑，揮起粉拳向他胸口猛捶幾下。鍾承樂捂著胸佯裝喊痛，易芸笑得前俯後仰，算是解了氣。
次日，鍾承樂將一包草藥交給她，說是楊梅給的催孕藥。易芸回想起那天臨走時，婆婆怪異的笑容和欲說還休的樣子，不免有些懊惱。鍾承樂解釋說，早就想告訴她的，因為一直在慪氣沒敢拿出來。
“她應該不止這包藥，你就和她明說了吧，免得再花冤枉錢。”
鍾承樂沒吭聲。
“我可不背這鍋啊，你乾脆說你不能生好了。”
鍾承樂見她面色微怒，忙應承下來。
楊梅半蹲在地上，揮著斧頭劈著前幾日剛墊好的木頭門檻。她臉色潮紅，每動一下，腰間的肥肉就跟著抖一下。
“真是兒大不由娘喲，合著夥來騙我！”她邊劈邊罵，“害我白廢這些力氣！我圖的是啥？還不是希望他們好。說不生，不生孩子誰給養老？”
幾斧頭下去，門檻裂了縫。楊梅還不解氣，轉頭看向正在看電視的老伴：“你倒是說說話呀，像個木頭似的。”
鍾家榮裝作沒聽見，將電視音量調高了。楊梅見狀，起身奪過遙控板，迅速按下關機鍵。“看看看，一天到晚就知道看。家裡啥事都不管，你鍾家要絕後了，你知不知道？！”
一聽“絕後”，鍾家榮似乎有點反應，張著嘴“啊”了半天，最終也沒說出一個字。他就是這樣，和別人說話總是“嗯“、”啊”地應著，極少發表意見。對人對事也沒多大情緒，喜怒哀樂在他臉上幾乎看不到。楊梅曾說，他就是個當和尚的命，卻偏偏要娶媳婦，害苦了自己。
鍾家榮見電視關了，也不吭聲，起身抓了件大衣，面無表情地出門了。楊梅氣得直跳，抓起斧頭猛地劈向門檻。登時，門框處出現了一條裂縫。
週末，方玉華給易芸送來雞湯。她打開保溫桶，盛了一碗擱在桌上，也不問易芸喝不喝。
“這是你爸燉的，非要我送來。”方玉華顯得有點不耐煩。
易芸知道她此行目的並非為了送雞湯，她掃了一眼臉色陰鬱的母親，等著她“發號施令”。
“你說我那天說的話對不對？”
“嗯……對。”
“那你聽不聽？”
“媽，您要是還揪著這個話題，那把雞湯端回去。”
易芸端起湯碗正欲倒回去，被方玉華阻止了。她嘆了口氣，都說子女是上輩子的債，一點沒錯。易芸笑了笑，說，那我生個債主幹嘛？
“這是奉獻，奉獻懂不？人不能為了自己而活。”
易芸盯著她，心想這老太太啥時候覺悟變這麼高了。她不知道，方玉華為了這次“談判”順利，特意去找了幾個催生成功的街坊討教經驗。她們告訴她，凡事得以理服人，大吼大叫是沒用的。
“我想聽聽你不生孩子的原因。”她裝得很鎮定的樣子。
易芸很詫異，這麼理性的溝通還是第一次。她看著母親的嘴唇微微顫抖，臉頰處偶爾會有一絲抽動。很明顯，那是激動的情緒被強行抑制住了所致。
易芸忍俊不禁，想了想，緩緩說道：“不喜歡孩子，硬要生下來，那是對孩子不負責。現在很多父母，要麼是有目的地生孩子，要麼是隨大流，別人生我也生。對待生命太隨意了。”
“最終也是養大了啊！又沒丟！”
“我不喜歡的，逼著我喜歡，我做不到。”
“有了孩子自然就喜歡了，這是女人天性，要不你試試？”
易芸搖搖頭，“不僅不喜歡，還挺討厭。我自己心裡清楚。”她回想起在公共場合碰到哭鬧的嬰兒或是調皮搗蛋的熊孩子，就恨不得給那孩子一巴掌。
方玉華急了，好不容易剋制住的情緒也崩了，她大聲道：“你就不為我想想？我天天被人說呀！”
“媽，您賭氣生下我，現在您覺得是真的喜歡我嗎？”易芸一臉嚴肅。
“那當然……”方玉華有點愕然，她不明白女兒為啥突然這麼問。
易芸低頭喝湯不再說話。方玉華看她拉著臉，想說什麼又不知如何說，正躊躇間，鍾承樂回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