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如何走出過往的陰影?

影視作品中有一個流行的敘事。講一個人,尤其是反派人物,毀天滅地跟全世界為敵,他們背後往往有一段辛酸的往事,早年的陰影。親人離世啊,被最愛的人欺騙啊,天災人禍啊……等等。因為這些陰影,現在種種特異的行徑就都可以make sense了。啊,他也是一個可憐人,可憐又可恨。

《火影忍者》裡的宇智波帶土。

《蝙蝠俠》裡的小丑。

《復仇者聯盟》裡的滅霸,等等。

還有權遊裡的小惡魔,他當然不算是反派了。但是嘴很毒,個性乖張。跟滅霸一樣從小是畸形兒,父親又不待見,憤世嫉俗一點也正常。

就連反腐的題材裡都用了這個套路。《人民的名義》有個小處長,貪汙了兩億鉅款,罪大惡極吧?結果他哇地一聲哭了,說自己有童年陰影,出身農村,從小就窮怕了。對他來說,貪汙這些錢不是因為貪婪,只是為了解決內心深處的不安全感。——人物形象一下就立體了。不是他的錯,嘖嘖。

但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作為心理諮詢師,我一直不贊同這種「陰影」決定的敘事。

作為影視作品,這種敘事可以增加人物的魅力,也讓故事更有戲劇性。但是引入到現實生活中,成為一種固定的思維,就會形成對人的束縛。

陰影在哪裡呢?就藏在這些敘事裡。

「陰影」這個詞本身,就是一個畫面感極強的隱喻。它好像是籠罩性的,一個如影隨形的幽靈,一旦承認它的存在,終其一生就好像只能活在它的籠罩中。所以我們在使用這種語言的同時,也就坐實了自己處在無力反抗者的視角。

這是雙重的受害:不僅當年被傷害,並且受傷這件事本身——作為一道「陰影」——還可以持續主宰我之後的一生。如果我們在語言中,為「陰影」賦予決定性的意義,它就是一個法力強大的兇手,我們的餘生都只能是其魔爪下的犧牲品。

人要如何走出過往的陰影?


所以要擺脫陰影,首先要換一種語言。

語言建構了事件與事件之間的聯繫。現在做出一個動作,既可以把它說成是由過去某事決定的,也可以認為是當下的自由選擇。你閱讀這篇文章,是因為你想讀?還是因為之前的經歷讓你不得不讀?取決於你怎麼說。你有權利——也只有你有權利——為自己的行為賦予意義。你越是相信陰影的影響力,它就越有影響力。你越是認同自己無法決定你的人生,你的人生就越是任人擺佈。

只要你在使用陰影的敘事,它就是真的。

所以,每次被問到「如何擺脫過往陰影的影響」,我的建議都是:「換一個問法,不要把自己說得這麼被動」。你隨時可以給自己授權為自己的主人。關於這一點,我這些年寫過不少文章,反覆講這句話,叫做:承認自己是有選擇的

這句話雖然簡單,卻常常遭到質疑。很多人聽完之後的第一反應是生氣:「你也太小看這些陰影了,它真的會發揮作用,你光在口頭上否認有什麼用?」而且我發現,往往越是急於擺脫陰影的人,越會站在陰影這邊,證明它的無從擺脫。

但我後來慢慢能理解了。

這樣的敘事有它的好處。如果是一個完全自由選擇的敘事,人會陷入失去形狀的恐慌。

「陰影」維持了穩定不變的安全感。

講一個精神分析發展史上的著名公案吧:早期的創傷導致成年之後的心理症狀,這是精神分析的經典假設,也得到了大量案例的驗證。但後來有人發現,有一些病人報告的創傷記憶,是誇張失實,甚至虛構的,那要怎麼解釋在病人身上造成的症狀呢?如果我們拿出鐵一樣的事實,向病人證明,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他們記錯了,根本沒發生過。他們是否就會變好,症狀就痊癒了呢?

結果,大多數病人沒變好,反而更憤怒了。

他們努力證明:沒記錯,那件事真的存在!真相是什麼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這樣相信。我相信的事就會存在影響,否則我為什麼是現在這樣?

陰影是敘事上的一道框架,它固定了形狀,也保護了形狀。如果我的現狀都由我自己說了算,以後也就只能由「自己」負責了。不得不審問自己的靈魂:「既然這一切都是我選的,我怎麼會這麼選?

做這種選擇的我又算什麼?

沒有幾個人經得住這樣的一問。

想一想吧,那個貪官如果不拿自己的童年陰影說事,他就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他是自己「選擇」這些貪汙行為的。姑且不論他怎麼向紀委交代,他首先必須給自己一個解釋,為什麼要做這種選擇?他必須承認:「因為我做錯了。」

是我做了錯誤的選擇。

人要如何走出過往的陰影?


這是需要勇氣的一答。

所以現在我會說,走出過往的陰影,需要改變一種語言,重新把自己描述為自己的主人。——但是要改變這種語言,前提是先改變我們的觀念。

活在陰影中的人,面對自己做主的可能,往往處在騎虎難下的困境裡。不做主,意味著在眾叛親離的路上走到黑,很絕望。但是如果做主,要怎麼承認自己的選擇呢?那意味著先要承認過去的一切都選錯了。——可以承受這樣的敘事嗎?

進不得,也退不得。我理解那些無法改變的人心裡,盡是不能與人言說的孤獨。

觀念不變,語言是不會改變的。

幾年前,我在文章裡介紹過這樣一個隱喻:一個人抓住一頭老虎的尾巴,他害怕這頭老虎咬傷自己,於是他只好一直死死地,攥住老虎尾巴。同時他又很痛苦,在想:為什麼這頭老虎一直跟定了我呢?誰能幫我把它趕走啊?

所謂的「陰影」,也像是這樣一頭老虎。

我們抓住它的尾巴,藉以固定自己的形狀,解除自己的責任。同時也就把它留在了自己身邊。雖然想放手,但我現在的理解是:放手的第一步是敢於放手。一個人首先要獲得足夠的支持,才有放開手的勇氣。我之後要如何面對現實的殘酷呢?真的接受人生是由一個人自己選擇的嗎?如果結果好還好,我工作努力,取得了進步,倒可以說是「選擇」了進步的人生。但反過來,我沒有那麼努力,被開除了,我怎麼能接受「我選擇被開除」這樣的說法?不像話。我會說:我也想努力的啊。

只是沒辦法,我受制於我的陰影。

放手的前提,是全盤接受現在的形狀,為自己承擔全部的責任:我錯了嗎?我是否浪費了很多年的時間?我做了愚蠢的決定嗎?我是否存在惡的慾念呢?它們發自於我的本心……做出這種種選擇的我還是一個好人嗎?我還可以被愛嗎?

人要如何走出過往的陰影?


(席恩死前得到了這樣的回答)

如果沒有人給他回答,就只能獨力承擔。

承擔我就是我,錯就是錯。

承擔過往的事已消失,留下的只是一片白地,而自己的形狀還得由自己負責。

所以不要催,催也沒用。如果還沒做好準備,「陰影」就是一個安全島。越是處在不堪的境地,就越難以面對那個不堪的自己。壞人都會把自己說成是不幸的,無奈的:「如果不是小時候父母雙亡,後來的我也不會想毀滅這個世界……」

何況生活中的多數人還不是壞人。

只是普通的軟弱,普通的難以面對自己。

人要如何走出過往的陰影?


最近看了不少講述童年陰影的故事。結局往往有一抹亮色:一個人幡然醒悟,在關鍵時刻做出不一樣的選擇。這是人物的弧光,常常伴隨改變的儀式:一場對話,一夜暴雨,一次崩潰痛哭,或者一場戰鬥和生死。說得莊嚴點,算是自我的救贖:從被陰影擺佈的怪物,變回一個自我決定的人。

轉變的過程很戲劇,人還是同樣的人,說話做事忽然就變成不同的樣子,脫胎換骨。

背後有一個潛移默化的觀念轉化。我在琢磨這個變化是怎麼發生的。不是誰講什麼道理,或者苦口婆心地一勸,他就懂了。假如沒到時候,再怎麼講道理也沒用。有一種故事的結構,把矛頭指向歷史,說當事人發現了真相,當初其實是那麼回事,老爸老媽是愛我的,我誤會了。感動得大哭一場,就好了。這個講法不對。它實質上還在假定這個人好不好,只能由過去發生的事情決定。但如果他真的走出了陰影,改變就發生且只能發生在自己身上。

他想變,就會變。無論過去發生了什麼。

時機沒到的時候,也不需要去強求改變。回到老虎的隱喻,重要的不是把老虎趕跑,而是鬆手——冒著被咬一口的風險。如果還沒做好準備,越是想把老虎趕跑,反而越會緊張地攥住它的尾巴。所以離開老虎的關鍵一問,其實是問自己——

我要做哪些準備,才敢真的放手?

人要如何走出過往的陰影?


我也理解了,答案往往是最簡單的東西。

愛情,友情,家人,工作,一點興趣愛好,一個新的城市……所有平常的事物,甚至一隻寵物,一盆花,有時就可以讓一個人積累起改變的勇氣。

不知道哪一點,這個人就準備好了。

所以故事往往是這樣:一個人揹負著他相信的陰影,以某種固定的(既扭曲又安全的)形狀,在一個城市默默生活很多年。這個過程中他會慢慢穩定下來,賺一些錢,交了幾個朋友,也許有了愛人和家庭,建立了相對明確的自我認同。這時候他可以面對自己了。有一天,這個人回想起過去的事,忽然想:「我現在是挺好的一個人。我可以像過去那樣活著,也可以活得不一樣。」

他敢承認自己的選擇,就好了。

說到底,他需要足夠的安全感。足夠穩定的人和事向他承諾:「你不需要活在陰影中保持自己了。你就是你。不管你做什麼選擇,我們都在。」

也許這才是完整的改變過程:

要走出陰影,先要變成自我負責的語言。改變語言的前提是改變觀念。而改變觀念的最初,是讓自己變得足夠安全。

揹負陰影的人,也許只是在等待自己準備好。

等下去。但願你足夠幸運。

人要如何走出過往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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