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王小波:每個人心中都應有一個尋求精神自由的“王二”

王小波的作品有一個一以貫之的主題:尋求精神自由。它的表現之一就是小說中一系列主人公“王二”面對精神困境時,時時表現出搏殺、衝突、緊張、分裂的狀態。

“王二”們的存在是可見的,他們在外界非理性的、荒誕的存在與個人理性、精神自由之間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造成了生活的割裂,所以王小波說:

“我們的生活不應該是我寫的這樣,但實際上,它正是我寫的這個樣子”。

再讀王小波:每個人心中都應有一個尋求精神自由的“王二”

01 在“陰界”與“陽界”的矛盾世界裡,“王二”們在其中上演了一場場精神上的攻防戰

王小波在作品中,多次提到“陰界”與“陽界”。何為陰界、陽界?

以王小波的文字表達來看,“陽界”是一個充滿無智無趣、專制強權、愚蠢無性、烏托邦神話、思想牢籠、強勢群體的世界;而“陰界”則是有趣智慧、自由理性、愛情創造、科學民主、人的尊嚴、沉默文化、參差多態、弱勢群體的世界。

這是兩個對立世界,他們時而劍拔弩張、勢不兩立;時而委屈求全、妥協退讓。據此,可以把王小波小說中的人物分為2組:

軍代表/知青、團支書/受幫教者、大夫/病人、警察/犯人等,前者為陽界人,後者為陰界人。他們之間上演著管制/反抗、改造/抵制、追逐/逃跑的遊戲。

“王二”,就是陰界中人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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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部向每一位精神自由的人,向每一位特立獨行的思想者和寫作者致敬的小說集。

在《黃金時代》裡,王二是到雲南插隊的北京知青,充滿了青春躁動,與以隊長、農場軍代表為首“陽界”發生激烈衝突。當他拿著獵槍和軍代表對峙時,這種衝突達到頂點。

這是壓制與反抗、腐朽與激情、道德戒律與精神自由之間不可調和的衝突。但個人是無法與整個社會相抗衡的,所以王二逃跑到了山上。

逃跑後的王二和陳清揚在山上過著自給自足、自由自在、隨心所欲的生活。他們在大自然裡無所顧及地成魚水之歡,他們的精神自由和生命激情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釋放,演奏出一首生命狂歡曲。這是一個“理想夢境”。如果只停留在這裡,這的確是王二的黃金時代。

但下山後,他們受到陽界的圍攻:收審、出鬥爭差,寫交代材料但王二和陳清揚以精神上的放浪不羈、輕鬆遊戲消解了荒誕、虛偽,從而宣告了他們在這場陰陽兩界的衝突中不可戰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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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十而立》中,王二成了大學教師,但他感到無趣機械的生活好像一種酷刑。在他看來,這個世界裡存在著兩個體系,一個來自生存的必要,一個來自存在本身。

就前者而言,是為了功名利祿虛名浮利,違心地過著假正經的表演似的生活,這就失去了自己的存在;而存在本身具有無窮的魅力,它沒有什麼世俗功利性,二者之間的分野就是陰陽界面的確立。

王二在功名利祿和真善美之間,在自然人生與生存之累間苦悶不安,徘徊不定,時時做著痛苦的抉擇。

這裡的陽界雖不如《黃金時代》裡的面目猙獰、咄咄逼人,但它無所不在又難以捕捉,就像凝滯的空氣瀰漫在王二週圍。王二時時有抗爭的衝動,卻不知把矛頭指向何方,不得不在萬般無奈中畏畏縮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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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描寫個人成長史的《革命時期的愛情》中時,個人的成長卻恰恰被框定在一個抹殺個人存在的革命時期,那種命運的被設置感、玩偶感刻骨銘心,個人意志與集體意志必然格格不入。

少年王二與女大學生的愛情是慘痛、悽美的,作為兩個觸犯遊戲規則未被懲辦的漏網之魚,他們在野外樹林、河邊的愛情可看作逃逸陽界中心的邊緣地帶裡的一次療傷。在那裡,他們迴歸了原始人性,但王二因童年陰影又使他無所作為。

他們所扮演的角色其實是喪失人本性的受愚弄的玩偶,他們在咀嚼失敗中開始的畸形之愛只能以失敗告終,這是革命時期曲折隱晦的個人情感悲劇。

長大成人後,王二進街道豆腐廠當工人,他和陽界中人、幫教他的女團支書之間由對抗、衝突最終轉向枕蓆之歡,女團支書由肩負拯救精神的使命,卻不自覺地滑向肉體的放縱、沉淪、做成“陰陽苟且”之事,這是一場陰差陽錯的愛情。

如果說,在《黃金時代》中陰陽兩界的衝突是緊張、激烈的,王二和陳清揚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戰鬥同盟的話;到了《革命時期的愛情》裡,這種衝突要隱晦、錯綜複雜的多,在最隱秘的心理層面,在個人成長史中,也在王二和女團支書的苟且貪歡之間展開,它是多層次的、多意蘊的。

在《我的陰陽兩界》中,兩個世界的衝突則更為隱匿。王二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長期在地下室居住,在寫小說、譯書的思維樂趣裡自由地生活。

再讀王小波:每個人心中都應有一個尋求精神自由的“王二”

造成這種狀況的直接原因是因為他陽痿,這其實是一種文化隱喻——精神萎縮,這是陽界的傷害造成的,他逃跑、隱匿到陰界中去。

在陽界中人看來,他是小神經,被列入異類,但長期以來,他和陽界中人過著相安無事的生活。小孫的闖入卻打破了這種生活,導致了兩個世界的失衡與衝突。

表面上看,在這場衝突中,王二大獲全勝。但與《革命時期的愛情》中女團支書為王二治療精神為初衷卻以捐獻身體告終不同,小孫以奉獻身體來治療王二陽痿為起點,最後治好了身體,把王二拉回陽界,卻又導致他精神陽痿——寫小說時畏畏縮縮。

王二與兩個女人的關係都蘊含著挽救的母題,儘管動機、方式、角色不同,但結局都是失敗的,而後一種失敗卻是精神上的大潰敗。

在這三部小說中,王二們由在自己的世界裡,隨心所欲的生命狂歡轉變為無路可逃中與陽界調情苟合,再變為陽界中的一員,精神境界一路呈現淪落、萎縮、衰退之勢,陰陽兩界的衝突也由緊張激烈走向淡化、緩和,直到“化干戈為玉帛”,握手言和。

衝突雖然在小說中結束了,但這並不是衝突的結果。這結果需要每個讀者在沉悶的現實生活中延續下去,去反抗、去探求。

所以,這並不是“王二”一個人的戰爭,還代表著分成兩半的“自我”人格,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驚心動魄的戰爭。

02 並非只是神或者聖人才能完成精神超越,陷入沉悶現實中的普通個體同樣可以

王小波的小說呈現出一種“黑色幽默”式的美學品格。他往往通過一種悖理式的思維方式,達到使在現實中運作的荒誕邏輯顯形的目的。

比如,《黃金時代》中的陳清揚莫名其妙背上破鞋的名聲。她要王二證明自己不是破鞋。結果王二卻說她就是破鞋,還擺出一套邏輯證明,實際是用“歪理”,戲說出現實的可笑邏輯:現實生活中實際在運作的的確就是王二模仿出的那套“歪理”。

再讀王小波:每個人心中都應有一個尋求精神自由的“王二”

這裡的黑色幽默一方面是表達了面對現實的絕望情緒,另一方面也顯示了王二的超越精神,因為“笑”本身就說明了精神仍處於優越的位置。

但是在王小波一系列將時間定在未來的小說中,《2010》、《2015》、《白銀時代》、《未來世界》,以至未竟之作“黑鐵時代”,精神的“牢籠”得到了越來越多的寓言式的表現。

尤其在《大學四年級》與《黑鐵公寓》中,這種牢籠具有了物化的形態:

“像個動物園,放著很多關動物的籠子。”

他這一類的作品可以看作是對這一思想的寓言式表達;另一方面,那些未完之作,傳達了一種和他以往創作不同的孤獨與荒涼的氣息。這集中表現在主人公精神特質的變化上:

“王二”們先是以頑童式的心態對加諸人身上的無理性的思想束縛,做了一種插科打諢式的嘲弄。但是在“黑鐵時代”中,面對囚牢般的生活,他們通常就是嘆一口氣,然後服從。

對於這種變化,王小波認為現代人最大的罪惡是建造關押自己的思想監獄。既如此,個人又如何尋找出路呢?

王小波曾借用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的看法,說:

“詩人哲學家乍然一躍,將自己揚舉於世界的重力之上。顯示出自己雖有重量,但卻擁有掌握輕盈的奧秘。”

這種“輕盈的奧秘”就是一種浸透了普通個體的精神超越,也是王小波通過寫作試圖達到的目標。

比如在《革命時期的愛情》開始部分,王二為自己尋找到的超越地面的生存方式與豆腐廠惡劣的生存環境之間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廠裡的廁所是:

“四季有四季的臭法,春天是一種新生的、朝氣蓬勃的、辛辣的臭味,勢不可擋。夏天又騷又臭,非常的殺眼睛……秋天臭味蕭殺,有如堅冰,順風臭出十里。冬天臭味粘稠,有如糨糊”。

這些與大鍊鋼鐵時期紅色的天空、被誣畫淫畫、受老魯追逐、X海鷹幫教等狀態一起寓言式的構成了革命時期人的生存環境。但是,在王二眼中,這些只是大多數人必須過的地面上的生活。

王二利用豆腐廠上空縱橫交錯的管道和磨豆漿高塔建立了脫離地面的生活,和老魯所代表的平庸生活展開妙趣橫生的周旋。

再讀王小波:每個人心中都應有一個尋求精神自由的“王二”

尤其可貴的是,王小波在為王二安排另一種生活時,沒有拋開現實性的根基。所以,他苦心描繪了豆腐廠的建造、結構,為王二的空中生活尋找到現實中合情合理的場所。

或者可以說,王小波為身處世界的平庸非理性之中的王二們的反抗精神尋找到了必然的理由:

並不只有具有英雄氣質的神或者聖人才能完成精神超越,而是就來自沉悶的生活之中的個體同樣能完成。

換言之,王二所面對的沉重現實,是能夠變成我們這些擁有“乍然一躍”願望的人們的起跳板的。塑造“王二”這一系列形象,也是王小波在試圖為我們每個人探索精神自由與超越的一種可能性。

寫在最後:

在人的精神生活中,王小波認為:

“能夠帶來思想快樂的東西,只能是人類智慧至高的產物。比這再低一檔的東西,只會給人帶來痛苦;而這種低檔貨,就是出於功利的種種想法”。

站在這個立場上,人就有了更為廣闊的參照系,因此在衡量一種精神價值時,主要標準就不再是眼前的世俗利益。

倘若懷有這種想法的人多了,人性必能得到張揚。若沒有這種想法在背後支撐,並作為存在的根據和源泉,就會喪失其精神內容,淪為世俗利益的工具。

在此意義上,若我們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給思想帶來快樂的“人類智慧至高的產物”——人文藝術留一方天地,必定對於精神生活的獨立價值懷有堅定的信念,能給我們的生活注入一種高尚的嚴肅性,並賦予心靈一種高貴的精神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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