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年過九十的江澄波老先生,
是我拜訪過最年長的書店店主。
文學山房舊書店位於蘇州鈕家巷,
介於繁華的觀前街和平江路之間,
怡然自得的節奏,恰到好處。
去過這家書店兩次,
第一次門口兩側各端坐著一位老人,
用蘇州話講著我聽不太懂得家長裡短,
默默買了本魯迅先生的《偽自由書》,
連照片都沒敢拍,就出來了。
第二次專程跑去拍照片,
當時江老先生正在桌子上修復古籍,
是一本康熙年間的書,已經散成一摞小冊子,
大概被打溼過,書頁上的很多字跡都沒了,
老先生在用毛筆和木板一頁頁的描出框架。
我挎著相機,有點不合時宜的站在那裡,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就開始主動跟我聊:
“你從哪裡來的啊?”
“你們學校也有個修復古書的先生,叫啥來著”
“以前來看書都是男孩,女孩拿個包包跟在後面;現在都成女孩來看書,男孩拿個手機跟在後面了”
“書店傳三代了,小時候還見到章太炎先生來看書啊”
“那個時候毀了太多寶貝,我又是資產階級”
“對啊,被抄了三次家,還下放到蘇北,苦喔”
“能吃飽,就是睡不好,半夜還被叫起來唸口號”
“可不是麼,那是要革文化的命啊!讓工人管我們”
“我心態好啊,不然早就被氣死了,多少人沒熬過去”
“哈哈,抗日戰爭啊,那時候小日本的飛機可厲害了”
“唉,都勸我回家待著,可我怕老年痴呆啊”
那天蘇州天氣真好,我就這樣倚在書架旁,
看著老先生慢條斯理的沾墨、對齊、塗描,
聽他熟稔平淡的跟著我聊著過去種種,
像一本很多年前倖存的故事書。
書店很小,方方正正的一間,
除了正門那一側,其他的三面都是書架,
中間又放了個小桌子,也放滿了書。
其中左側全都是年代久遠的古籍,
就是那種盒子裡的線裝書,
紙張都是泥土的色澤。
後來店裡人慢慢多了起來,
老先生弄好書,就扶著桌子站起來聊天。
我選了本書,在一旁默默聽著,
聽著聽著就發現好熟悉的內容。
原來就是剛剛跟我講的內容啊。
他那麼開心的笑著,渾然不覺。
我捏著書角,心裡有種難以言說的苦澀,
像是錯過了屋簷上滴滴到天明的雨絲。
剛整理照片的時候,
想起來我問老先生,能不能拍幾張照片啊,
他摩挲著書頁,笑呵呵的說:拍!拍!
後來我發現即使偷拍的時候,
他注意到了,也會可愛的看向鏡頭:)
我們,也要可愛一點啊。
從書店出來之後,有些釋然,
歷史不過是幾頁任人塗描的紙張,
後人評說的是故事,不一定是事實。
而真正經歷過的人,一分一秒都躲不過。
就像當年的他們,現在的我們。
可是,那有什麼關係。
我也不想成為那個獨自奮戰為難自己的表達者,
我要順著自己的心意去生長!
我要歌唱!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