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信桃花開

鴻信桃花開

明朝天啟年間,臨安府慶安縣東側,有一大戶人家。主人姓孟,年僅三十歲左右,因父母皆逝,年紀輕輕便繼承家族產業,在縣城開了最大的米店和酒莊,近郊還有一處田莊,與當地官員稱兄道弟,日子過得富庶自在,雖然沒有功名,也捐了一個員外的名號。孟員外膝下一女,喚作錦瑟,年已十二,長得端莊秀麗,已可見是美人胚子,再加上她聰明伶俐,更得父親喜歡。

錦瑟自記事起,就沒見過母親,見別人家孩子撲在母親懷裡撒嬌,從小就羨慕萬分。她多年來一直向孟員外詢問母親,孟員外卻一直語焉不詳,只是說在她剛出生沒多久,母親就離了家,從此杳無音訊。

錦瑟對這個答案自然不滿意,五歲那年,吵著要見母親,孟員外哄不迭,不得已僱傭一美貌少婦充當,誰知小錦瑟眼珠骨碌碌轉了幾圈,就朝著那少婦吐了口唾沫,哭著說父親騙她;

八歲時天天纏著孟員外問母親長得何樣,叫什麼名字,孟員外有天幽幽望著窗外春日間的簇團繁花,告訴她當年只留下“桃花”一名便不知所蹤;

十歲時孟員外給錦瑟戴上一枚碧綠玉墜時,她再追問母親下落,父親見她比同齡人顯得聰慧,便告知自己年少時偏好遊山玩水,途中被歹人劫持,幸得一女俠相遇,一見鍾情,雖然她不願多說自己身世,但情到深處也不甚在意,抱得美人歸家,未料家父勃然大怒,萬不同意他倆婚事,無奈當時桃花已身懷六甲卻無名無份,生下她四個月後就悄然離去,至此再沒找到她的蹤跡。

那天錦瑟聽完這個故事,問:“爹,你是找不到,還是不願找?”

十歲的錦瑟一句話問得他啞口無言。當年他迫於家族威嚴,不敢頂撞父親,又不捨得拋開富足生活,心中也漸生嫌棄之意,不然也不會讓剛當上母親的桃花傷心離去。她一走,他反而暗暗鬆一口氣,也沒想過再去尋她,即使父親去世後也早就斷了再續前緣的心思。沒想到被女兒一句話拆穿。

不過,後來錦瑟就很少談及母親的事情,似乎這已成了父女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有一次一個僕人見錦瑟呆呆望著一個農家孩子圍在自己母親身邊歡笑,故意逗她,問在母親和萬貫家財間,她願意選哪個。

錦瑟看了僕人一眼,稚嫩的面龐上竟然閃現出一絲凌厲,讓他心中一驚。忽然錦瑟笑了,說:“我選家財萬貫。”

僕人正對這答案大感意外時,一回頭就看見孟員外臉色鐵青地看著他。

後來他就從孟府消失了,聽說被孟員外下令一頓毒打,幾乎半死,再扔了幾兩碎銀就趕了出去。

孟員外年紀不大,家業昌盛,一直把心思放到生意和錦瑟身上,沒有娶親,惹得不少姑娘家都有些蠢蠢欲動。這幾年前來說媒拉親的人家不在少數,孟員外眼見一切都走向正軌,也動了心思。

幾番挑選下來,城西告老還鄉的汪大學士的小女兒不知為何久待閨中,已近三十,但反而更合他意。於是敲定吉日,準備迎娶新娘。

就在婚禮準備正忙時,一封書信打亂了一切。

這日清晨,管家孟順打開大門,正準備安排人來清掃門前,忽見臺階上放著一封書信。信封上沒有署名,唯有幾個大字:送孟常研。

孟常研正是孟員外的名諱,誰如此大膽直接稱呼?孟順心裡一琢磨,趕忙送到孟員外處。

孟員外拿到信也不明所以,拆開看後臉色大變,捏信的手抖動起來。那信中寫的只有簡單幾個字:你若娶親,我必將帶走錦瑟。

下方落款:桃花。

孟員外怎麼也想不到在這節骨眼上竟然有了桃花的消息,而且是他不願意聽到的消息。女兒當然不會讓她帶走,只是令他放棄眼前大好姻緣,也是心中難捨。

“桃花啊桃花,”孟員外捏著信冷笑,“你這朵桃花已謝,就要讓我再無桃花?”

他心下一轉,安排孟順加大院內加派人手警戒,婚期前莫讓大小姐外出。同時附耳,名他查一下江湖中有叫桃花的女俠身在何處。

三天後孟順報告,他花大價錢向江湖人士打聽,並無名叫“桃花”之人。

孟員外並不氣餒,又命孟順把收女弟子的門派都摸清楚,小門派暫且不管,先把江湖上有頭有臉的大派查個遍。像桃花這般彬彬有禮之人,他總覺必出身不凡。

孟順面露難色,說來容易,這打探起來何其複雜?孟員外沉思片刻,想起當年自己被歹徒脅迫,被中途經過的桃花救下時,所使出的一個記憶深刻的招數,而且為了防身,她還特意給自己演示過。

“你去查查,哪個門派有‘鳳儀朝霞’這一招。”孟員外道。

孟順領命,退出大廳,正碰上錦瑟的貼身丫鬟翠姑慌慌孟孟跑來。

孟順訓道:“這麼慌張,成何體統!”

翠姑一下子跪倒,說:“孟管家,不好了,小姐,小姐不見了!”

孟員外一路匆忙,後面跟著孟順、翠姑,還有一干家丁,來到院子東側的花園之內。

翠姑垂首道:“老爺,小姐之前在這裡盪鞦韆,她有些口渴,便命我去取碗蓮子羹,回來路上就聽到小姐喊了一聲,跑過來看已經不見她的蹤影。”說到這,翠姑渾身發抖,跪在地上:“奴婢照顧不周,求老爺恕罪!”

孟員外擺擺手,無心聽她哀求。他環顧四周,圍牆約六尺高,錦瑟根本無法越過,但若是換做武藝高強的桃花,就只是小菜一碟。若真是桃花還好,至少女兒不會受到傷害。他強行鎮住心神,安排家丁四處搜尋,裡裡外外翻遍了也要把小姐找出。

回到正廳,孟員外又喚來孟順,道:“家裡最近有沒有新來的人?”

孟順想想回答:“一個月前後廚的劉老婆子回家照顧坐月子的媳婦,便又找了一個姓王的老婦頂替。”

“把她帶過來。”

王老婆子哆哆嗦嗦站在大廳內。孟員外品著茶,眼睛有意無意看她幾眼,見她面相粗俗,與桃花差異太大,不禁有些失望。

“說說,是怎麼來府裡的?”孟員外問。

“回老爺,我跟劉家婆娘是鄰居,是她推薦我來的。”

孟員外看了眼孟順,孟順點點頭。劉老婆子確實離開前向他提過這人,沒幾天她就找到他,一看辦事來算利落,便招了進來。

“以前幹過這樣事沒有?”孟員外繼續問。

“小的一介民婦,以前哪有資格來這麼大的院子做工,都是做些零工貼補家用。”

“那這次怎麼就想到來了?”

“哎呀老爺,能來咱這兒可是民婦的福氣啊,”王老婆子說這話,逐漸放鬆起來,“我那老頭子嗜賭成性,家裡東西都快被他敗光了,幸好老爺給了這麼一份工,不然民婦現在說不定就睡大街了。老爺,您千萬別沾賭博,不有這麼句話嘛,打江山難守江山更難。想當年我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誰知道嫁給這麼個不爭氣的男人,現在過得哪還叫日子……”

“行了行了,”孟員外頭疼不已,充分領略了街頭女人絮絮叨叨的厲害,“你下去吧,既然來了,就好好幹。”

王老婆子還有些意猶未盡,不過看一旁臉色不好的孟管家,低眉順眼答道:“是,老爺。”

她退出後不久,就有家丁前來報告:“老爺,小姐找到了!”

錦瑟艱難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閨閣床上,身上蓋著紫色軟被。見小姐醒來,一旁守候的翠姑驚喜叫出聲,孟員外隨即進來探視。

錦瑟在離家不遠的樹蔭下尋到時,平躺著陷入昏迷,衣衫卻極為整齊。之前郎中已經檢查一遍,錦瑟身體並無大礙,只是可能過於疲憊,需要休息。如今看著女兒一臉憔悴躺在床上,孟員外心中酸楚。

他握起錦瑟的手,關切詢問有無不適。錦瑟點點頭,一臉的嬌弱。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孟員外問。

錦瑟面露哀傷神色,停頓一會兒才開口:“我在家中庭院遊玩時,差遣翠姑為我取水。她走後不久,我就在背後聽到有個女聲叫我名字。我剛一應聲,準備回頭見來人時,沒想到後頸被敲了一下,就不省人事。”

孟員外不語,這家中除了他,誰還敢直呼她的姓名?

“沒見到是誰幹的嗎?”他又問。

錦瑟搖搖頭,一臉落寞。

孟員外整理下被角,好聲安慰,又囑咐翠姑細心照料,便起身欲走。

“爹爹,”錦瑟叫住他,“是母親嗎?”

孟員外只是搖搖頭,像是否認,更像是無奈。

出了門,他從懷裡掏出一孟信紙,這是翠姑從昏迷中的錦瑟身上找到的,上面寫著“看好女兒”四個字。

落款仍是桃花。

孟員外揹著手,捏著這張紙,踱步走到書房,一路沉思。

看來桃花一直就在附近,但慶安縣城本身也不大,這麼多年沒發現她一點蹤跡,見他要娶親才露出蹤跡,未免太過蹊蹺。

他不想就此就毀掉婚約。生意場上廝殺久了,他早就養成不服輸的性格,如今看到桃花咄咄緊逼,不禁生出一股怨氣,偏偏不肯就範。

當務之急,便是找出桃花,她既然在附近,便一定有跡可循。可桃花一來臉上沒有痣這樣的特殊標誌,而來江湖人士本來就擅長喬裝打扮、隱身藏形,要找起來談何容易?

桌面上擺著前後桃花書寫的兩孟紙,字體清瘦娟麗,字跡整潔端莊,一看便是女子執筆,沒有突顯武林人士那般豪情,倒有柔順憐弱之感。他將“桃花”二字裁下,命人到周圍客棧、商鋪查閱有無相近字體出現。

要尋到桃花,錦瑟是關鍵,孟員外早就安排兩個家丁守在閨房門前,只要錦瑟一離開房間,就緊跟不離。他本以為錦瑟會反感這一行為,沒想到翠姑代捎來話說:“只要能找到母親,一切都沒關係。”

孟員外聽了心中更多酸楚之感。

鴻信桃花開

這日,孟員外一大早就精心打扮,準備去準岳父、前汪大學士家中拜訪。這幾天家中一直平靜,沒有再出現意外,讓他心情有些好轉。

來到庭院,錦瑟走上前:“爹爹,這幾日在家中悶了太久,我也想一起去。”

孟員外面露為難神色,雖說錦瑟對自己婚事表現很支持,但帶著女兒去到未來夫人的家中,總顯得不倫不類。

見他猶疑,錦瑟光亮的神采暗了下去,一雙眼睛充滿失落。孟員外心中不忍,想到汪老爺子對她也極為喜歡,思忖半天才點頭應允。

錦瑟頓時歡呼起來,看她歡天喜地樣子,孟員外不禁笑了起來,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念頭:為了自己的事,這樣委屈女兒,會不會太自私了?

雖說汪老爺子已經告老還鄉,畢竟是前任重臣,府院寬敞宏大,雕樑畫棟無不精細。汪老爺子年近七十,髮鬚皆白,一臉慈祥,見二人前來,非常高興,趕忙招呼下人斟茶招待。

趙員外雖家底殷實,算作一方鄉紳,但經商畢竟地位不高,能攀上汪家無疑有助將來發展。更何況自己將娶之人乃汪老爺子老來得女,倍加疼愛,雖然因為婚俗,婚禮未辦之前,他不能見到汪家之女,但無論她長什麼樣,即使單單用經商的頭腦來算,也是頗為划算。為此孟員外格外珍惜這次機會,對汪老爺子也殷勤捧奉,旁邊又有錦瑟時不時稚嫩打岔,不招惡反更顯可愛,惹得老爺子哈哈大笑。

半晌,錦瑟有些坐不住了,十二歲的女孩子總是有很多好奇,開始盯著院子裡低垂的柳枝發呆。汪老爺子很善解人意讓她到院子裡轉轉,並派了兩個丫鬟身邊照看。

大廳之內,汪老爺子和孟員外談笑風生,轉眼到了晌午,孟員外起身告辭,汪老爺子也不強留,喚人尋錦瑟歸來。不一會兒,錦瑟走進廳內,一臉興奮勁還沒退去,一雙小手拉住父親。

父女二人告辭,正待離開,一個僕人匆匆進來稟報:“老爺,門口有一封信,信封寫著,是……是給孟員外的。”

汪老爺子驚詫問:“怎麼還會把書信送到這裡?”

孟員外心裡“咯噔”一下,接過書信,從信封中抽出一孟紙,雙腿有些發軟。不出所料,這孟仍然落款“桃花”的信上只有幾個字而已:竟然帶著女兒來此處,三日內必帶走。

“怎麼回事?”汪老爺子見狀問。

孟員外本想掩飾,撞見老爺子凌厲的目光,情知糊弄不過這在朝廷上摸爬滾打多年的老狐狸,不得已遞上書信,並一五一十陳述前因後果。

汪老爺子聽聞,之前慈祥神情消失不見,滿臉不悅道:“孟員外,我是看你是可造之材才願將女兒託付給你,也並不在意你有子女,但是莫要留下什麼隱患,萬一給我女兒造成麻煩可就不妙了。”

孟員外滿頭是汗,連聲答應,都不知道是怎麼和錦瑟走出汪府。錦瑟牽著父親的手,低著頭走路,許久才抬頭問:“這麼多年,母親為什麼見我們呢?”

孟員外啞口無言,他心裡也有這樣疑問,想法卻和錦瑟完全相反,他不希望突然有一天桃花突然出現,打亂現在平靜的生活,沒想到怕什麼來什麼,他終於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回到家中,下人已經準備好午飯,父女兩人都吃得索然無味。看著錦瑟悶悶不樂回房休息,孟員外嘆了口氣。正待到書房,見孟順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樣子。

“什麼事情?”孟員外問。

孟順四周看看,確定無人後才小心翼翼湊過來地說:“老爺,前幾天你讓我打探的那人,有了下落。”

孟員外立刻精神起來:“什麼?人在哪裡?”

“我託江湖中的朋友打聽,收女弟子的門派數不勝數,但‘鳳儀朝霞’這一招,卻是峨眉派獨有,想來她是出自峨眉無疑。”

“哦?那有沒有打探派中可有此人?”

“問題就出在這裡,”孟順斟酌著字句,“聽一個和峨眉有點淵源的俠客說,峨眉派確實有一個叫桃花的弟子,十三年前下山和……和人私定終身,脫離師門,一年後又返回派中,鬱鬱寡歡,聽說——五年前她已經死了。”

“什麼!”孟員外驚訝叫起來,“死了?”

孟順點點頭:“消息不會有錯。”

“那這些信是怎麼回事?”

孟順張了張口,卻沒說出聲。

“有話便說,不用有什麼顧忌。”

“老爺,您先隨我去一個地方。”

孟員外疑惑的跟著孟順往庭院東側走,看他撥開角落一片雜草,露出一個小洞,高約一尺。

“這是?”孟員外不解地問。

“上次家丁尋找大小姐時,無意間發現的。可能這裡常年失修,牆面有了鬆動,但這個洞卻有人為鑿開的痕跡,老爺您看這洞邊緣圓滑,肯定是被剷出的。”

孟員外點點頭,說:“可這洞也太小了,又有什麼用處?”

“成人要鑽過去,確實比較難,家中能從這個洞中進出的,只有一個人。”

“你是說……錦瑟?”

孟順恭敬鞠了一躬,說:“老爺,那人既然早已去世,這書信便是偽造,至於是誰,小的不敢胡亂猜測。”

孟員外沉默不語,心中知道他意指錦瑟,只是不便說出。這不是沒有道理的,如果桃花真已不在世,能把書信遞進來的,最有可能是錦瑟。

“可是,”孟員外慢悠悠說,“這信上的字……”錦瑟雖也好舞文弄墨,但字跡明顯不同。

“也許這惡作劇不是一個人所為。”孟順回答得很婉轉。

孟員外點點頭,說:“先回去吧,記住,你知我知。”

孟員外在書房內看著擺在桌上的三封信,陷入沉思。回想這幾天發生的事情,錦瑟確實有條件將信放到能被發現的地方,更何況還有一封就是從她身上發現的。難道真的是她,可又為什麼這麼做呢?想了半天,他推測出好幾個答案,可又好像根本找不到答案。

下午時分,孟員外來到錦瑟閨房,聽翠姑說她已午休起床,便推門而入。錦瑟正坐在桌前,望著窗外推腮發呆。

“爹爹。”錦瑟行了一禮,孟員外淡淡一笑,坐下後翠姑很乖巧奉上他最愛喝的龍井茶。

“在想什麼?”孟員外問。

錦瑟垂下頭,小聲說:“沒什麼,就是坐著歇歇。”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安排管家去查了,結果……結果很快就會出來。”孟員外沒忍心把真相告訴她。就算一切真是她所為,也許僅僅是想見桃花一面而已,這樣的消息對她太殘忍。

錦瑟嘴巴動了動,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麼了?”孟員外問。

“說到孟管家,我想起一件事。”桃花有些遲疑地說,“上午你帶我去汪爺爺家做客,我後來到院子裡玩,恰好西側院門開著,我看見孟管家經過,樣子有些緊張。我正想衝他打招呼,見他匆匆朝正門走,便想可能有急事找爹爹,誰知一直沒見他進來。”

“哦?”孟員外沉思起來。

“後來走的時候,就有人送來孃親的信。爹爹,孟管家是不是找到娘了?我想見她!”

孟員外不知如何應對,他因這個消息震驚說不出話來。好半天,他才勉強笑著說:“他是爹爹安排他有事情呢,恰好經過,別多想。”

錦瑟面龐流露出落寞的神情。

“爹,我想見見娘,想知道她的樣子。我經常夢見她,她笑著看我,撫摸我的臉,把我摟在懷裡,可我努力望去,怎麼也看不清長什麼樣子。”

錦瑟一番心裡話讓孟員外心中五味陳雜。他撫摸著女兒的頭,這才意識到這麼多年缺失母愛對她是多麼大的傷害,如果桃花仍然在世,他寧願放棄這段感情來讓錦瑟真正享受到母親的關懷,只是……

孟員外柔聲說:“如果再為你找一個娘,你會接受嗎?”

錦瑟睜大眼睛看著父親,明亮的眸子裡藏著說不清的情緒。突然她笑了:“爹,你娶親這事,女兒高興得很呢。”

孟員外也跟著笑,心裡卻不是滋味,不知怎麼回應。乾坐了一會,便起身欲走,突然像想起什麼事樣回頭道:“院子東側牆有一處破損,我已安排人修護,最近不要過去,免得受傷。”

錦瑟面色沒有絲毫變化,問:“是最角落那片長草的地方嗎?孟管家說那裡有蛇,我從沒去過。”

孟員外臉不由自主抖了抖。

心事重重的孟員外回到書房,坐在書桌前陷入沉思,想起十多年前,他帶桃花回到家中,家父本指望他考取一官半職一改經商情況,沒想到落榜不說,還帶了個江湖女子回家,怒不可遏。還是孟管家竭力勸阻,為他二人說了不少好話,這才順利誕下錦瑟。

那時孟順對他二人極為照顧,為此孟員外心懷感激,對他也十分信任。如今聽錦瑟一說,不禁犯了嘀咕,也許這管家和桃花還有別的關係?想想桃花把女兒棄之不問也不符常理,如果孟順是她的人,她也就無須現身,許多事情自有他來辦。

想到這裡,他換來孟順,故作漫不經心地道:“離婚禮還剩五天了,東西都準備好了吧,我可要風風光光辦好。”

“老爺放心。”孟順輕一鞠躬,“現在萬事俱備,就等良辰吉日。”

“等婚禮結束,你陪我去一趟峨眉。”

“老爺,這……”孟順面露猶豫,說,“這山高路險,去了老爺也怕為難得很。”

孟員外笑了:“沒事,就當去遊玩一番。”

“那就聽老爺安排了。”孟順要退出的時候,思忖片刻,又開口道:“老太爺在世前,也說說過要去峨眉山,只是一直沒有成行。”

“哦?”孟員外來了興趣,“我爹從沒對我說過。”

孟順低著頭說:“小人也說不準,就聽他說過一兩次,好像是要取回什麼東西。”

“這倒奇了,孟家會有什麼在峨眉山?”孟員外緊皺眉頭,搖頭說,“實在不記得他說過這事。”

“那可能是小的記岔了,”孟順說,“我先下去操辦婚事了。”

孟員外凝神望著孟順退出的背影,面色變得嚴肅。他拍拍手,從屋外走進一名叫張嶺的精壯家丁,拱手道:“老爺有何吩咐?”

“盯住孟管家。”

“是!”

張嶺剛要出去,孟員外又叫住他,想了想說:“小姐那邊多安排點人手照看。”待張嶺離去,他外閉目養神,不禁嘆了口氣。

他已經不知道該信任誰了。

鴻信桃花開

今天孟家一大早就人聲鼎沸,老媽子、家奴在太陽還沒升起時就開始做飯、打掃,在門口掛上貼著“囍”字的紅燈籠,一派洋洋喜慶。明天就是孟員外迎親日子,全家人都忙得不亦樂乎。

孟員外也樂呵呵地站在大廳門口,手裡端著上等的景德鎮瓷壺,泡著冒著卷的龍井茶,香味放佛繞遍了整個院子。

孟管家走上前來:“老爺,潤絲館把新郎官的衣服送來了,請您過去看下是否滿意。”

孟員外點點頭:“一會我就過去,你先忙著。”

孟管家離開後,他保持的笑容漸漸凝固,使了個眼色,一旁的張嶺心領神會,悄然跟了過去。

臨近半晌,再也沒見孟管家身影,孟員外便喊下人尋他過來。一會下人踉踉蹌蹌跑了過來:“老爺,不好了,孟管家他……他死了!”

“什麼!”孟員外神色駭然,“怎麼回事?”

“小的們按照您的吩咐去找孟管家,房間和婚堂都沒見到,後來在院子角落的雜草堆中發現他已經……”

孟員外頹然揮手,半天才道:“去報官吧,告訴汪大人,婚期推期,擇日我去府上謝罪。”

下人應聲,剛要離開,孟員外又問:“張嶺可在,讓他來見我。”

不一會張嶺門外求見,進來後,孟員外問起他跟蹤孟管家可曾發現什麼。

張嶺面露為難神情:“回老爺,小人跟著孟管家,來到了院子東側偏僻一角,正想仔細觀察,結果被……被大小姐發現,問我何事,小的謊稱老爺吩咐給牆上布好紅綢,大小姐感到有趣,便打發小的去取紅綢裝扮。小人沒辦法只好先行離開,回來後已經孟管家已經遇到不測。”

“這……”孟員外捻著鬍鬚問,“之前你可發現孟管家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回老爺,小的只見他一路走,一邊笑,不敢向前探查,看得不是很清楚。”

“明白了,下去吧,日後必有重賞。”

“謝老爺!”

一連三天,汪府那邊一直沒有回話,孟員外想去拜訪,心又惴惴不安,更何況家中發生命案,令他手忙腳亂,今日官府的捕快就過來,告知仵作已經對孟管家屍體進行勘驗。

“傷口平滑,從喉部斜上刺入,直接斃命,可見兇手早有預謀。”

“斜向上刺入?”孟員外詫異問道。

捕快點頭說:“應該是兇手把劍壓低,劍頭朝上,手腕送力快速刺入,死者毫無防備。”

孟員外不再作聲,臉色微變。“鳳儀朝霞”,他再熟悉不過的招數。

“對了,我們兄弟對下人們挨個詢問,有人說當時見到一個叫張嶺的家丁在附近出現,想請老爺喚他來,再核實下案情。”

孟員外一聽,心中不禁慌亂,故作鎮定道:“既然這樣,自然沒有問題。”他命下人去將張嶺找來,一個衙役隨著一起走了出去。

很快,衙役跑了回來,拱手稟報:“頭兒,那張嶺不見了!他房間裡找到了這個!”他手一鬆,一把短劍露了出來,上面還沾有血跡。

“啊?”孟員外驚得站起來,“這……這怎麼可能?”

捕快仔細端詳那柄短劍,向孟員外說:“看來這張嶺很有可能是殺害孟管家的兇手,畏罪潛逃,我們這就回去抓人,還請老爺放心,一定將真兇伏法。”

孟員外臉色蒼白,勉力點頭,向捕快表示感謝,又命下人送了十兩銀子。等離開後,他身子才軟下來,重吐一口氣,一臉震驚模樣。

“爹爹。”錦瑟走了進來,握住他的手。孟員外看著女兒一臉純真的樣子,心中湧起復雜情緒。

他強顏歡笑道:“怎麼來這了,吃過午飯嗎?”

錦瑟點點頭:“爹爹這麼繁忙,飯也沒顧上吃。”她回身對不遠處的翠姑道:“快吩咐下人再備上熱菜。”

孟員外攔住她,擺擺手:“爹爹不餓,我已經安排廚房煮一碗蓮子羹,一會兒便去吃。”

錦瑟乖巧點頭,又說了不少貼心話,惹得他心情轉好。

錦瑟突然像想起一件事,道:“上次爹爹答應送我的《蘭亭集序》臨帖,一直沒有取來,一會讓翠姑隨爹爹去書房拿來。”孟員外見她如此好學,哪有不應之理。

待錦瑟離開,他搖搖頭,走進書房,翠姑在身後亦步亦趨。書房內,一個老婦正將蓮子羹擺在紅木圓桌之上,散發熱氣。見他進來,老婦躬身致禮:“老爺。”

孟員外覺得此人有些面熟,片刻才想起來:“你便是剛來不久的王老婆子吧?”

王老婆子低頭說:“正是,得虧老爺還記得,羹剛做好,請老爺趁熱喝。”

孟員外讓翠姑在旁邊稍候,端坐椅上,聞著撲鼻香氣,面露微笑,正待飲用。突然翠姑身子向前一邁,左手將碗摔在地上,碎片和殘羹混在一起,一片狼藉。

“你!”孟員外抬頭一看,心中大驚,翠姑右手已經多了一把亮晶晶的短劍,明晃晃對準著他,向下落去。

孟員外避之不及,只好閉上眼睛,束手待斃,卻沒有遭受預想到的疼痛。他再睜開眼睛時,看到短劍已經轉了方向,死死抵住一把匕首的攻擊。

這把匕首此刻正在王老婆子手中。

王老婆子見一擊未中,手臂上揚,匕首尖改了方向,向翠姑面部劃去。翠姑低頭避過,同時短劍前刺,嘴裡一邊喊著:“老爺快退!”

孟員外這才回過神來,慌張後撤,就見翠姑左手為掌朝面部揮去,右手持劍攻其下路,逼迫王老婆子後退一步,正是這一剎之間,她右手手腕一沉,將劍半豎,左手並握劍柄,斜向上猛然一刺,直中王老婆子咽喉處,一擊斃命。

孟員外一旁看得心驚肉跳,失聲叫出:“鳳儀朝霞!”

這時門突然被打開,錦瑟衝了進來:“爹爹!”

孟員外雖不是讀書人,卻也愛讀寫古史野書,書類繁多佈滿上等原木打造的精緻書櫃,再搭配奇石美玉,花草佈景,名貴字畫,書房佈置自有一番品味。可現今書房內躺著一具女人的屍體,再風雅場所也顯得氣氛詭異。

翠姑握劍拱手:“老爺不必驚慌,這由我處理。”

孟員外驚魂未定,看著錦瑟一臉關切和翠姑的鎮定自若,深感無力,虛弱地說:“你們都有什麼瞞著我,說吧。”

錦瑟和翠姑對視了一眼,錦瑟道:“爹爹,孟管家想對你不測,冰姐姐是來保護我們的。”

孟員外不解:“冰姐姐?”

翠姑施禮道:“秉老爺,在下名喚雲冰,三年前受人之託化名翠姑來到府上,也是近日才香錦瑟道出真實身份。”

“受人之託?從你剛才使的招數來看,可是峨眉派弟子?”

“正是。”

孟員外沒有接著問下去,而是說:“孟管家在我家十多年,忠心耿耿,怎麼可能會行不軌之事?”

雲冰回道:“這便要說到老爺身世了。”

孟員外眉毛一挑:“什麼身世?”

“當朝太祖傳位其孫允炆,遭叔叔燕王叛亂,謀得帝位,前皇逃散不知所蹤,數十年尋其未果,這事在我大明傳至現在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孟員外斥之:“何為叛亂?不過是民間傳說,豈可如此詆譭我朝皇帝。”

雲冰不為所動,接下去說:“其實建文皇帝流落民間,改名換姓,隱其身蹤。本來他也無爭權之心之能,甘為平民,互不相干,但成祖皇帝之所以一直找尋不已,就在於建文帝拿有掌控國運的密匙。我朝剛立時,太祖皇帝安排風水大師尋龍脈、辯寶地,置以珍貴器物,以保大明江山。置於龍脈何處,所藏何物,說法不一,成祖帝恰擔心建文帝以密匙而取寶物、毀龍脈,只是多年來沒有消息,也只能作罷。”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十五年前,朝廷內有一名年輕史官根據蛛絲馬跡找到建文帝后人,老爺便是。”

“荒唐!”孟員外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孟家立世至今,從未聽過這等傳聞,莫要害我,萬一胡亂傳出,我族人危矣!”

“大人莫慌,此事所知之人,全天下不超過五人,而且……”雲冰看了看地下屍體,“已經死去兩人。”

“你是說……”

“孟管家十五年前化名進入孟家,正是為了尋到密匙。不錯,他便是那名史官,如此處心積慮,怕不只對珍奇異寶動心,更欲奪大明江山。只是孟老爺子對他並不信任,於是他才想到安排一齣戲。”

“什麼戲?”

“十三年前,安排一女子來到孟家。”

“你是說桃花?她是故意與我相識?”

雲冰點點頭:“桃花便是我的師姐,她那時初出茅廬,遇人不淑,結交一人,江湖人稱‘善婆娘’,說是善,其實無惡不作,不知如何與孟管家勾結要取這密匙,便蠱惑師姐與你接近,妄圖從老爺您身上找到突破口。只是孟老爺子不知是否識破,對她頗為不喜,後來孟管家便欲安排師姐刺殺老爺,師姐不肯,生下錦瑟後獨自離去。我一直不知‘善婆娘’藏身何處,擔心暴露,只得遲遲在老爺和錦瑟身邊候著以備不測。若不是今天無意撞見這婆娘給老爺粥裡投毒,還真想不到就是她,也算為師姐報仇了。”說完她向地下的屍體看了一眼。

“這桃花,當時欲害我,此刻何必說得如此假惺惺。”孟員外冷笑。雲冰搖頭道:“老爺,離開自己剛出生的孩子,你可曾想過會有多麼痛苦?她不願繼續同流合汙,還不是因為假戲真情,對你動了真心?也正是三年前,師姐擔心你和錦瑟的安危,託付我進來保護你們。我從小便跟在師姐身邊,待她如母,自然願意。”

孟員外這才意識到一個問題:“桃花沒死?”雲冰搖頭,詫異道:“老爺聽誰說的?”他沒有回答,又問一句:“孟順究竟是被誰殺死的?你和張嶺是什麼關係?”

雲冰面露疑惑:“張嶺是誰?”見他只是搖搖頭,接著說,“我一直在等兩人露出馬腳,哪敢輕舉妄動。可能是師姐怕錦瑟受到傷害,先動了手,不然誰還會使‘鳳儀朝霞’呢?這段時間我一直沒接到她的指令。”

一旁默不作聲的錦瑟突然開口:“爹,就像我想孃親一樣,娘也一定想著爹爹和我。”

孟員外有些動容,不再多言,而是問起信箋之事。

“這是我的主意,想在老爺娶親之前,將麻煩事全都解決。”雲冰答道。錦瑟一旁忙說:“爹爹莫怪冰姐姐,是我同意這樣做的,之前騙了爹爹。”

孟員外不解:“這又是為何?”

“孟管家在你身邊,最終一定會有所行動,更何況還有‘善婆娘’在暗處,我不便輕舉妄動,只知道他們本想趁這次婚禮尋找密匙,如果找不到,便要對你和錦瑟下毒手。如此,只好出此策拖住他們,果然讓他們亂了陣腳。”

孟員外搖頭道:“哪有什麼皇家,哪有什麼密匙,一場鬧劇,真是可笑!發生這麼多事,我竟然都矇在鼓裡,唉!”

雲冰說:“老爺是不是皇室後裔已不重要,我想即便真如孟管家所言,恐怕前人也為了血脈延續而隱去密匙下落,老爺所以不知。”

“人生如夢,”孟員外喟嘆,“以後我便和錦瑟相依為命,這才是我的至寶。”

“老爺還有樁婚事未了呢。”雲冰道。

“出了這麼大亂子,汪家哪裡還會同意,再說桃花在世,有資格當錦瑟孃的,也只有她了。”

雲冰轉過身對錦瑟眨眨眼:“想不想見到孃親?”

“想!”錦瑟充滿期待回答。

“那就好好勸勸你父親同意這樁婚事。”

孟員外吃驚說:“你的意思是,汪大人的女兒……正是桃花?”

雲冰笑著點頭:“師姐從小被送到峨眉學武,離開你後回到家中,始終不肯出嫁,可愁壞汪家大小,偏偏同意和你的婚事,他們高興還來不及。”

孟員外面露喜色:“沒想到竟是如此!快,我要去汪家拜訪。”

“讓錦瑟隨老爺去,那我就先行告退,去告訴師姐。”雲冰說完,轉身離去。

錦瑟興高采烈拉著父親的手,孟員外看著她的笑臉,蹲了下來,平靜問她:“錦瑟,你十歲那年,我送你的玉墜,可何在?”

錦瑟乖巧從衣服裡將脖子上掛的玉墜掏出來。孟員外輕撫玉墜,似有心事,許久才交到她手裡:“放好,不要弄丟了。”

看著錦瑟似懂非懂點頭,嬌嫩的臉龐令他感到無限憐愛。他的目光不由穿過錦瑟的肩膀,落到牆壁上懸掛的一柄劍上面。大家都知孟員外不通武功,以為這劍不過是裝飾,卻罕有人知道他曾從桃花那裡學過唯一的一招。

“爹,你怎麼了?”錦瑟瞪著大眼睛問。

孟員外衝她笑笑,牽著她的手說:“來,我們去接你娘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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