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人生:風雨建屋二三事

一九七一年春天,我家不得不準備建造房子,因為父親下鄉時是租住在村中陳德昌家一間房中棲身的,至今租期已到,加之他家十年來增丁添口已經是一個大家庭了,沒大隊允許我家在不佔耕地的條件下建房。

經過再三的考慮,我們決定把建房的地基選在村子西有多餘的房子出租。在這等情況下,青山面的山坳裡。那裡離村子有半里路,原來是青山陶瓷廠廠外的一個廢墟。此處的東面已經建有兩間平房,裡面住的是一戶青陶的老職工。我們準備在現有平房的西側搭建一間半平房,靠鄰人家這間房屋只要築三面牆,另一面就搭在鄰人家的牆上了。地基也不做重新處理,就在原來的廢基上直接建磚牆。這種狀態下的建築物是不堅固的,但是當時我們只想築個棲身的窩而已,遑論其他。

建房的資金是我母親籌集的,雖然總共也只有兩百元,但在當時對我們來講已經是一個大數目了。母親在溫州市機磚廠當工人,人緣很好。知道我們要建房,她的許多工友都伸出了援助之手,單位工會也給予了補助。

建房的磚是我母親和弟弟從機磚廠燒磚車間外面的廢料場上撿來的。母親與弟弟前前後後撿了幾個月。機磚廠到青山村的距離有三十多里,為了省錢,我們母子倆用板車一次一次地把斷磚頭從機磚廠往家裡拉。就這樣,每個星期六傍晚,我們推拉著一車斷磚頭從楊府山機磚廠出發,沿著溫強公路向東,向東,不停地向東拉去,大概要經過六個小時才能把它拉到青山村的山坳裡。一路上,我與母親互相交談,互相關照。為了談話的方便,我們兩個人不是一前一後的推拉板車前進,而是兩人並頭走在板車的前面,一個人雙手握著車把向前走,一個人用肩頭套著背繩把車往前拉。我們母子倆總有說不完的話,只因平時不住在一起,很少有時間談話,這一次好了,我們可以一邊拉車一邊互相交談。

母親告訴我廠裡的工友與領導是怎樣怎樣地幫助她、照顧她的。那年母親已經四十八歲,身體瘦弱,但是她卻以常人少有的堅強扛起了整個家庭的重擔。全家七口全靠她一個人的工資過活,她剋扣自己幾乎到了近於殘酷的地步。像她這樣家庭條件的人能夠避過“精簡”與“文革”的浪潮,在全廠也是絕無僅有的。由於她工作出色,任勞任怨,為人善良,助人為樂,因此贏得了領導與工友的同情與庇護。這次建房假如沒有大家的盡心盡力的幫助,我們是無法開步的。

我告訴她的呢,是我在學習中醫針灸過程中的收穫與苦惱。

記得有一次,在拉板車的路上給母親講述了我近期治療的兩個病例:

有一個鄰村的農民,因為右側睪丸下墜脹痛、腫大來求診於我的父親。父親針灸了一週沒有什麼起色,我就勸父親試用蔣老先生的刺血療法。於是我父親就在他右腿的委中與中都穴刺血後拔罐,中都穴位於大腿內側足厥陰肝經,是肝經的郄穴。郄穴是針灸學中治療急性病的首選穴,再說我在患者右中都穴附近發現有皮表靜脈曲張,因此在此刺血拔罐。治療後患者感覺有所有好轉,每隔二天來診治一次,治療了三次痊癒。

還有一個病例是治療青光眼。上陳村的一箇中年農民,我一個表叔的鄰居,半年來左眼球偶有脹痛,視物不清。開始時他不當一回事,二十天前又再次急性發作,眼痛眼脹難受,並伴有噁心嘔吐,視力嚴重減退,到醫院眼科診治,確診為急性青光眼。用縮瞳劑和降眼壓藥治療療效都不穩定,西醫為其施行了引流房水降低眼壓手術。手術後二週,眼壓又重新升高,於是來我這裡要求給予針灸治療。根據何黃淼老師的方法,我在合谷、太沖針刺,左太陽穴位刺血後拔罐。經過針刺放血後,他感覺頭目明顯輕鬆,視力亦有所好轉。我告訴他,如有好轉可以再來針刺,如果沒有好轉,馬上到大醫院診治,千萬不要耽擱。第二天病人又來,頭目疼痛已見緩和,發作時疼痛程度亦較之前有所輕減。對此我比他還要高興,這說明針刺刺血的方法是有效的。於是,我仍然用原來的針法,治療後又見症狀減輕,視力大有好轉。我一共給他針刺了五次,針刺後他眼睛的脹痛全部消失,但是還有睡眠不好,大便秘結等病證。當時我還不會開方用藥,只好請他到醫院繼續治療。

這件事讓我知道學好針灸的同時,學習方藥來應對複雜的病症對我來說已是迫在眉睫的事。母親非常支持我學習中醫針灸,也非常感謝何黃淼老師引導我進入了中醫的大門。她從自己的經歷中總結出一條經驗,就是做事也好,讀書也好,選定目標以後,一定要堅持到底,不能半途而廢。所以希望我要目標如一,學好中醫。

在拉車運磚的路上,我從母親的口中是知道了不少家中大大小小的瑣事。

就這樣我們母子倆來來往往拉了十多趟,母親廠裡的那一大堆斷磚減少了一半,而青山村山坳的工地上漸漸地壘積出一個個磚跺。因此,全村都知道我家建房的事了。我所在生產隊的小青年來找我,說他們有十來個人願意參加我們的運磚,開始的時候我堅決謝絕,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因為我家的情況特殊,是文革運動的衝擊對象。但是小青年們都自告奮勇地組織起來,自帶乾糧來幫助我,這使我不得不答應他們的要求。

由機磚廠到青山村也可以走水路,不過中間阻隔著茅竹嶺,所以水路不能一路貫通。由於連接茅竹嶺東、西側的是二公里的公路。就計劃先由機磚廠用船把磚運至茅竹嶺西側,換車越嶺轉運至茅竹嶺東側。再上船轉運至青山村。我們召集了二十多個人分頭進行,只用了一天的時候就把磚搬完。

大妹夫設法弄來幾條鋼筋,二妹夫弄來幾包水泥。碎石與沙子滿地都是,可以就地取材,建房的準備工作基本就緒,但是還缺做門做窗,做屋頂上木架的杉樹木料。

杉樹木料當時屬於國家管理物資,不準私人交易,但是建房沒有木材是萬萬不行的,所以就形成了暗地交易的黑市。所謂黑市,除了不能公開買賣以外,就是價格高於國家規定的幾倍。張沛興告訴我,他妹妹的婆家那裡有一個木材交易市場,可以買到我所需要的東西。

這次建房沛興、阿六兩個人比我還要用心,買木材一事也離不開他們的幫忙。

那天,我與沛興懷裡揣著五十塊錢和一張大隊容許建房的證明,偷偷摸摸到三溪深山中,通過沛興親戚的四處張羅,討價還價,千難萬難地買到了木料。橫七豎八的木料裝滿了整整一板車,裝好以後我們已經汗流浹背,精疲力竭。由於怕夜長夢多,我們不敢有更多的停歇,就連夜運木料下山了。路上的辛苦不用言說,我們兩個人一前一後,一拉一推,一口氣行走了六十公里,最後終於來到了青山村。當時我無法酬謝沛興的勞動和付出,只是把這件事牢牢地記住,在心底埋下一顆感恩的種子。然而幾十年過去了,至今我都還沒有跟他道過一聲謝謝。

建房的正式工作是在我高中同班同學王紹新的主持下進行的。他是那種在心裡替你著想,一聲不吭地幫你做事的人。我家這次建房的設想就是他反覆慫恿的結果,因此這樁差事的主持人就自然地非他莫屬了。

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更何況是建房呢?紹新也需要一個幫手啊。但是沒有一個泥水師傅願意來幹這個活,因為這是用斷磚砌牆,難度大,又費時費神,我們傷透了腦筋。誰知道,天上真的掉下了餡餅。青山村大隊書記的大兒子三都師傅帶了一班徒弟前來幫忙。

身材瘦長的三都師傅是一個能工巧匠,他為人正直,手藝高超,言語幽默。一個農村裡黨支部書記的兒子在農民眼裡是有點地位的,一般他們自己多多少少也會有點兒優越感,然而三都師傅的身上卻一點兒也找不到這個習氣。有一次我親眼目睹了他應對奉承他的人的一幕。有個村裡人親暱地稱他為“書記兒子”,他不亢不卑地說:“不要這樣稱呼我,請以我的名字稱呼我。政治舞臺,穿紅穿綠,走上走下,我父親如果下了臺,“書記兒子”這個稱呼就作廢了。而人的名字永遠不會作廢,可以長久使用,我喜歡別人以我的名字稱呼我。”

一個人在他父輩處於強勢位置的時候能夠這樣冷靜、低調地對待自己是極為難得的。我認為這不是一個人認識水平的問題,而是一個人與生俱來的一種稟性與良知。他還有一個脾氣,就是仗義,愛打抱不平,愛幫助弱勢人群,所以全村老少都很喜歡他。

三都師傅從小就跟人學藝,風裡雨裡練就了一身的好手藝。他平時和我沒有來往,這次他來幫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真是雪中送炭。三都師傅一來,和紹新一拍即合。他們經過短暫的協商之後,二話不說就幹上了。開始的時候,他們集中力量用短短的斷磚砌牆,不到兩個小時,所有的牆壁都矗立了起來,並且把大梁都架了上去。這樣一來,整個新屋就露出了清晰的輪廓。緊接著,三都師傅的徒弟們分散在工地的各個要害部位,有的爬在上面敲釘木頭架子,有的在木架頂上鋪瓦片,有的在牆上敷泥灰。他們個個既當師傅又當小工,我的感激之情,真是難以言表。

就這樣,大家風風火火地幹了一天,就完成了所有的工序。

完工以後,我把工錢給三都師傅,他不收。推來推去,他勉強地收了二十塊剛好夠架排搭棚用具租金的錢。他晚餐也不吃,就帶著一班徒弟走了。三都師傅的所作所為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由此引起的心靈的波瀾經久不息,時時撞擊著我,教育著我,使我懂得這個世界上有一些東西不是金錢可以計算的,使我更加珍惜人情、鄉情、友情、愛情與恩情。

好了,總之在這個無邊無際的世界上,一間屬於我們自己的房子終於落成了。

雖然簡陋到不能再簡陋,毛糙得不能再毛糙,但是我們已經十二萬分的滿足了。當天夜晚,當所有幫忙的人全部回去後,我與母親兩個人把新房子的地面清理乾淨。在搖曳的燭光映照下,剛剛粉刷好的牆壁雪白雪白的,美麗極了。這時老天突然下起了雨,風橫雨驟,雨水打得地面上的蠣灰漿都冒起了白煙兒。我們站在新建的房屋裡,看著窗外一片雨色迷濛。蒼茫的雨幕中,天地一色,已經完全分辨不清東南西北,我們的心裡感慨萬千。建房的這幾天,天氣晴朗,等到一切就緒以後,大雨就這樣嘩啦啦地下了起來,老天如此作美也使人感到格外地幸運。一時半會回不去了,我們母子倆並頭平躺在空蕩蕩的新房子的地面上,一句話也沒說,安安心心地閉上了眼睛。

當我覺得被溼冷的泥地凍醒時,發現母親竟然睡得氣息勻稱,香甜酣暢。滂沱的大雨還在下著,雨滴敲打著玻璃窗發出悅耳的聲響,為我們新屋的順利落成接風洗塵。

建房這件事給我的感動,給我的教育無可倫比,它使我親身體會到人的潛力有多大。正像一個哲人所說的:“在任何處境下都不要失望,人所可能調動的資源,總是比現有的資源要多得多。”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新屋落成的早一天,準備工作正在緊鑼密鼓進行的關鍵時刻,我的右腳受傷了。那是我在抬一塊二百多斤重的花崗岩石條時不小心造成的。當時石條已經抬到目的地,正在準備下卸時,由於抬石條的繩索不能及時抽走,石條驟然壓在了我右腳的腳背上。我怕影響工作的進度,不敢驚動大家,就忍痛離開工地現場,一個人一撇一撇地來到乾孃家的二樓。乾孃家距離我新建房子二百來米的青山陶瓷廠裡面。我與乾孃家的阿六不僅僅是兄弟,還是無話不說的朋友,所以近一段時候都住在阿六的房間裡。我看見自己的右腳背又紫又腫,自覺右腳僵冷,脹痛得厲害,踝關節活動受限。根據《農村醫師手冊》的處理應該用冷水浸泡,防治損傷處組織的毛細血管出血。然而用中醫針灸的理論來考慮,主要是氣血不暢通,不通則痛。組織的毛細血管出血現象,雖然在病理解剖學上是客觀的事實,然而古代醫學家是看不到的。古人認為在損傷處組織氣血不暢通的情況下,如果用冷水浸泡的話,反而會造成“寒溼痺痛”, 百害而無一利。其治療的方法,就是馬上用艾條持續燻灸。一種病症,兩種完全不同的診治方法,何去何從?

我想每一個現代中醫師一生之中都會遇見同樣的場景,都會面臨同樣的選擇與鬥爭。我這個初學者也不例外。

中西兩種醫學對這個具體病症的診治觀點都有道理,我這個初學者無法分辨與判斷它們的孰是孰非。所以治療方法的選擇不是是非對錯的選擇,而是由醫學觀點與醫學立場來決定的。

我想,我是學中醫針灸的,它是我一生的事業,我應該堅定地站在中醫針灸的立場上,用中醫的觀點:“不通則痛”、 “不通則淤”、“不通則脹”、“陰盛則寒”來看待自己的傷痛。我要在自己的身上使用艾條燻灸的方法,來試驗一下它到底有沒有療效。

想好以後,我就請阿六同時點燃兩支艾條,替我在脹痛的部位燻灸。阿六一邊燻灸,一邊問我感覺如何?我說,還好。乾孃給我送來茶水與點心,我吃過喝過以後,疲勞與傷痛引起的極度不安稍稍有所好轉,但是脹痛僵冷依舊。就這樣,阿六堅持給我燻灸了一個多小時,艾條用了四條,右腳的脹痛才有了一點兒鬆動。阿六吃晚餐的時候,換了一個人來燻灸,這個人是誰?當時沒有什麼印象,那時可能由於疼痛有所緩和,我開始有點兒朦朧的睡意,以後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已經沉沉地睡去。後來聽阿六說,他與另一個人替我交替燻灸,一直不停地燻灸到晚上九點多鐘,看我睡得又沉又香,臉上沒有一絲苦痛的表情才停止燻灸。前前後後燻灸了五個來小時,艾條用了二十條,整個房間一片雲山霧海。

第二天早晨我在沉睡中醒來時,已經是大天亮了,沒有感覺到右腳有什麼不舒服。我把右腳前後左右上下轉動居然沒有什麼障礙,真的不可思議。

太離奇了,我跳了起來,右腳一點痛感也沒有了。我蹬蹬蹬地跑下樓,大聲地呼喊著:“我好了!我好了!”

我真的好了,在這一天的建房勞動中跑來跑去一點障礙也沒有。艾條燻灸治療未開放性外傷的神奇療效在我自己的身上得到了驗證。從那以後一直到現在,我的右腳活動自如,安然無恙。四十年來,我也用這種方法治癒與減輕了不少類似病人的傷痛,這一療法為我解決了不少的問題,讓我建立了臨床的自信。我想假如有一個有興趣心的醫學家可以設計類似傷痛的實驗模型進行專題研究,來解開“長時間艾條燻灸治癒未開放性外傷引起組織脹痛”的機制,那無疑會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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