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泥土(我的故事.原創)


逃離泥土(我的故事.原創)


逃離泥土(我的故事.原創)

我是個老土。在鄉村的草窩土堆里長大了。爹不想讓他兒子再捋鋤把子了,想叫他兒子去握印把子咧,就把我送進了學屋先去搖搖筆桿子。結果,一試巴,還行。初小升高小,高小升初中,一路考試,數學成績都是滿分。語文考不了一百,也都是八九十以上。可惜,初中不畢業,就鬧起了文革。沒辦法,扔掉了筆桿子,跑部隊抱起了槍桿子。槍桿子也抱熱了,林彪栽了。林彪栽就栽唄,小兵們也陪著倒黴,一下子我又被趕到農村。結果轉了一大圈子,臨了還是捋起了鋤把子。最後,二十八歲了,又興考試咧,還不錯,弄了個不多出名的大學上了上。畢業後當了孩子王,在一個鄉村中學掂起了教鞭子。你看,祖宗墳頭它不冒青煙,到了你也摸不著印把子不是。老婆說,哪是祖墳不冒青煙哪,分明是你的嘴巴胡冒狼煙呀。不管咋著吧,反正是連印把子的毛也沒摸著。

此時的我,真正是在苦海中煎熬。家裡種著十畝地,學校教著兩個畢業班。三個孩子要錢化,一個老婆要藥吃。累死累活忙完學校奔家裡;玩命拼命做完牛馬再做園丁。苦啊,苦不堪言。

我最煩一些酸文假醋的文人了。總好自我標榜,什麼陶醉田園哪,迷戀閒適啊。我認為所謂熱愛田園風光追求閒適生活,那都是有些人官當夠了,錢數得手軟了,山珍海味吃膩了,才產生的蹊蹺想法。得便宜賣乖麼。不信,讓他們跟我打打顛倒,讓他們過過我的時光,整天讓他們吃糠咽菜,再累他個賊死,恐怕他們就不唱高調了。農村的生活的苦滋味反正我是嘗夠了。所以,我人雖然土 ,心裡總想洋起來。就老像個按不住的葫蘆一樣往上拱。可是人要想離開地皮,上青雲登藍天,光憑自己拱還不行,還得有人拽著你的頭髮往上薅啊,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麼。可咱上邊沒人薅,咋辦呢?只有加大拱的力度唄。咋加大力度啊?還得靠多點燈熬油,跟書本子拼老命呀。讀書,教書;教書,讀書,全都跟書幹上了。那個破家是顧不得了。

拼了一段子,還真有點效果。那一年我負責的班級的中考成績一下子爆了表。一個班有十七個人考上了中專中師,三十多人考上了重點高中。太厲害了。你要知道,那時候一個鄉每年才有三四個人考上中專中師,五六個人考上重點高中。而我這一個班竟然能十倍於一個整鄉,你說嚇人不嚇人?可是人怕出名豬怕壯。人一出彩,就有了對手,就有人盯上你了。我萬萬沒想到,一年來拼死拼活,流血流汗,竟然換來了個立案調查。

中考皇榜一貼出來,人們就議論紛紛。從上到下,人人懷疑,咋考恁好啊?不可能啊,太不可思議了,不正常,呃,有貓膩。光懷疑還好,就怕嫉妒,更怕嫉恨。竟然就有害紅眼病的人不給自己上眼藥,偏要花錢買眼藥往我眼裡上。一紙密信遞到了市教委省教委,告我違法亂紀,亂收復讀生,藉以提高自己的中考成績,來沽名釣譽。

現在的人都不知道復讀生咋回事。我不妨先說道說道。那個年代,國家高招錄取率太低了,百分之二三吧,高中升大學那就跟沿獨木橋一樣,過去的少,落水的多。很多學生家考窮了,人考老了,身心考垮了,活蹦亂跳的孩子考成了廢物點心。可最後還得回家打牛腿。這不太傷人心了嗎?而從初中直接考中師中專,雖說也難,但對比考大學而言,還是容易得多,並且週期也短投資也少啊。人誰傻呀?都能算清這個賬。於是,人們紛紛選擇了這路子。中考時不管自己的學習成績如何,大多考生就死認定一條路了——報考中專中師。結果是不言而喻的,一個鄉雖說每年能走幾個,但大部分還是被刷了下來。咋辦?來年再來來唄。於是就再去初中復讀,下年還考,這就是復讀生了。到了下一年,還是隻能走三兩個。剩下的下下一年還接著來。那時學生們中流傳著一條十六字令,叫做“百折不撓,矢志不移,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不瞞你說,那時的學生中,讀三遭九年初中的不在少數。咱們也別怪家長和學生鼠目寸光,缺乏鴻鵠之志。苦水裡泡著的農民,誰不想讓孩子早早出息啊?誰想讓孩子讀了幾年高中再回家打坷垃,到了連個媳婦也尋不上啊。

可這樣一來,好學生都去了中師中專,高中教育質量就成了問題。國家很是頭疼。於是就有了政策法規,復讀生只能考高中,不允許報考中專中師。違令者,取消考生入學資格,處分學校領導和班主任老師。這樣一來,一邊是學校、家長、學生;一邊是國家教育政策和教育主管部門,二者雙方頂上了牛。俗話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上面每年清查復讀生,說是查出來這樣那樣如何任何,可下面的學校復讀生照收,復讀生照報照考中師中專。這中間全憑著學校給復讀生編造假材料哄騙上級。而上級是隨便哄騙的嗎?他們清楚得很,只不過睜一眼閉一眼罷了。每年,就這樣糊糊弄弄就過了。最後坑的還是國家。這在當年,是人所共知事實。可以說,校校如此,鄉鄉如此,縣縣如此,甚至好多省都如此。我一個小小老百姓,咋能左右局面哪?

可偏偏就有人盯上我了。狀告到了省裡。市裡見問題嚴重了,立即組成調查組。由市教委招生辦副主任楊毅然帶領,給我校來了個突然襲擊。調查組一鄉教育組辦公室,水都沒顧上喝,就把我薅過去了。楊毅然居中穩坐,組員誰誰誰一幫子人全都兩邊排開,個個臉上掛冰結霜。好傢伙,五堂會審哪!楊組長劈頭就問:“王老師,你班考怎麼好,啥問題呀?”嘁,看這話問的,“好”倒還成問題了。我也語帶調侃地說:“啥問題都有,但主要是瞎碰!”“瞎碰?不對吧?據我所知,裡面有復讀生吧?”這傢伙兩句話不到,就直奔問題核心。可我這性格,就怕說好話的,流眼淚的;還真不怕帶刺的,掛把的,吹鬍子瞪眼撂大炮的。他這樣說,我也沒好話了,我說:“人家有沒有我不知道,反正我這是沒有。”“你這沒有?還就你這有!”“哪個大神說我這有啊?叫來他,咱當面對質!”“這你甭管,我只問你,有還是沒有?回答一個字,有,沒。”“沒。”“那好,那麼你班考上的這十七個學生都是應屆生了?”“全是。一個復讀生也沒有。”“好好好,既然如此,這十七個學生的基本情況你都知道了?”“瞭然於胸,倒背如流。”“那就請你把他們的基本情況都寫下來吧。”“拿筆來呀!”

這時,兩邊坐著的人立即把紙筆遞過來。我接筆在手,唰唰唰,瞬間完成。楊組長看了半天,不說一字,遞給了身邊的一個胖子,後來才知道這人叫喬仁興,縣招辦主任。喬仁興看了看,也沒說一字,又往下邊遞,傳了一圈子,最後又回到了楊組長手中。楊組長說:“王老師啊,我手裡還有一份材料,跟你寫的完全兩樣,我給你讀兩句吧。……王劍鳴,1986年初中畢業,今年,就是1987年,已復讀一年。穆近芳1985年初中畢業,今年已復讀兩年,胡鴻飛……”楊組長一氣讀了好幾個。說實話,這些個學生的實際情況正跟他讀的一模一樣。於是,我瞪眼了 ,暗暗罵道:“那王八蛋這麼缺德呀?這不是抽水晾魚麼?還叫人活不活了?”楊組長見我不說話,說:“還用我念下去嗎?”我連忙說:“這都是一派胡言,司馬昭之心麼。真是道路不平把人坑,人心不平壞事情。這人心理一不平衡,重心就向自己這邊歪了。為了自己,啥事不敢幹哪?楊組長,你要聽野雞打鳴 ,不走黑瞎路才怪咧!”楊組長說:“我誰都不信,我信事實。你要覺著你說得就是事實,敢不敢寫下保證書。”“保證書?軍令狀也敢立喲。”“那好!”按著楊毅然的要求,我毫不猶豫,唰唰唰,軍令狀(保證書)就寫好了。上面寫道:“我叫王緒廣,濮陽縣梁莊鄉中八七級十三班班主任。我保證,我班十七名中師中專上線生俱是應屆生,無一名復讀生。如有出入,甘受開除公職開除黨籍之處分。”寫完,把保證書往桌子上一拍,轉臉就走。楊毅然一把薅住了我,說:“哪去?”我說:“不是交了保證書就沒事了嗎?”“甭慌,看看這個。”楊毅然遞給了我兩葉信箋,我一瞅,乖乖。說實話,我班這十七個上線生中真有十四個復讀生;而現在這十四個學生的真實情況 ,材料上全都列舉得清清楚楚。

我忽嘹一下明白了,看來,來之前他們已經完成了全部的調查,早把我班的老底子一單子全兜了。現在說是向我瞭解情況,實際上只不過是看看我的認罪態度而已。事已至此,我的抵抗還有什麼意義呢?楊毅然看我蔫巴了,說話了:“王老師,這下明白了吧?這不,這保證書,我看,你還是把它收回吧!”

收回保證書?那可不行。那就等於承認了那十四個學生全是復讀生,那就等於親手扼殺了這些孩子的中專中師夢。這麼多年了,他們熱桌子涼板凳,風裡來雨裡去,啃幹饃喝涼水,容易嗎?我眼前立即出現了學生頂風冒雪上學的情景 ,出現了那些窮苦的家長因拿不出學費苦苦哀求學校寬限收費時間的場面。我的心立即軟化了,可態度卻分外堅定起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只要還有一線希望,我就決不放棄陣地。關鍵時刻,我得男人一回,是坑是崗,顧不得了,兩眼一擠,跳吧。我把保證書又拍到楊毅然手裡,說:“楊組長,謝謝你的愛護,保證書你還留著,我的態度——不變!”楊毅然大怒,把保證書一把抓在手裡,說:“好好好,王老師,你行。那你就等著處分吧!”說罷,朝部下一揮手,說:“走!”幾個人噔噔噔就要出屋門。鄉教育組長慌了,急忙阻攔,拽這個拉那個,好話說了一草簍,結果一個也沒留下。那幾個人鑽汽車裡,走了。

人家走了,咱也走唄,我也走出了屋門。沒想到房門口,窗臺上,院子裡早已擠滿了聽眾。這都是些關心事態發展的學生家長和涉事老師。不用說,剛才屋裡發生的一切,他們已經知道了。見我一露面,他們像迎接凱旋的英雄一樣,一下子把我圍住了,“王老師,好樣的!”王老師,頂得好!”一個衣衫破爛,面色黧黑的漢子雙手撈住我的兩條胳膊,說:“王老師,從今以後,你就是俺孩的爹!我代表俺孩,給你磕個頭!”說著就要下跪,我急忙抱住他,說:“使不得,使不得!”沒想到那個人悲愴得高喊一聲“娃啊,你有福啊,遇到好人了!”竟然淚流滿面地大哭起來。我這人就是這貨色,好激動。此時,也早已淚水模糊了。這時,又有家長喊道,“王老師,你可要挺住啊!”“王老師,你可不能垮呀!”我一把抹去臉上的熱淚,說:“各位家長,請回吧。我雖然不能要上邊怎麼怎麼樣,但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不該怎麼做,請大家相信我!”說罷,大踏步走了。

剛擺脫了家長的包圍,又陷入同行的糾纏。老師們(很多人都是我的朋友)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詢問調查組對這一事件的處理意見。我也只好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回答。他們知道了我對這件事的態度後,說話了,“這些學生中有你的弟弟妹妹嗎?”“有你的兒子女兒嗎?”我說:“沒有。”“那你何苦呢?”“你這個賭注下的有點大呀,黨籍公職都豁上了,值不值?”“天塌了有高個子頂著呢,有鄉領導校領導咧,你一個平頭老百姓裝那硬頭瓜幹啥?”我知道,他們是好心,全是為我好。但是我只能感謝他們,卻不能聽從他們勸告。我說:“謝謝弟兄們姐妹們,我不能按恁說的做。如果因為我的軟弱而誤了十幾個孩子的前程,我會一輩子不得安寧的。我這個人就認一條,寧自虧身,決不虧心!”“你個傻蛋!”大家搖搖頭走開了。

弄事的官家走了,可事沒了結啊!人家撂下話了,“等著處理吧”。咋處理?處理到啥程度?誰也沒底啊!整個學校立即烏雲壓頂,大難臨頭。教育組長,學校校長,主任,畢業班班主任都坐在學校的辦公室裡開會。說是開會,可大家都長吁短嘆,不發一言。不光沒心吃飯,也沒心說話了。憋了半天,教育組長竟憋出來了幾句非常不著調的話,他說:“收復讀生這件事我可真不知情哈,你們學校咋整的呀?上邊再追查就讓他們找學校校長好了。我是不管了。”學校校長一聽,立即說:“收復讀生這件事我也不知情呀,都是他們班的事,你叫上邊的找我,我也不管了,讓他們找王老師吧。”你聽聽,這都叫啥話呀?當初收復讀生,是鄉教育組和學校班子共同決定的,學校具體運作的。啥都弄好了,才交給各位班主任負責管理的。現在好了,由於我班考得太好了,上邊就只踅麼住我們這個班了。人家組長校長全都大撒手不管了,別的班主任也沒事了,啥啥都推給我了。你說我能不惱嗎?我勃然大怒,罵道:“收復讀生,這是哪個王八蛋的事啊?反正大家都不要臉了。那好,明天我就去自首。把怎樣收的復讀生,誰做的指示,誰具體操作的,哪個校招了多少,哪個班多少,一碟子一碗,我全端給調查組,要死咱一塊死吧!”一陣子機槍手榴彈傾下來,一屋子人全瞪眼了。

校教導主任忙打圓場,說:“王老師,別急,有事咱商量著來嘛。”我說:“商量個茄子。商量商量,事推到人家身上,把人家一腳跺河裡,自己站高崗上拍咣咣。啥人哪?”教育組長臉真掛不住了,說:“看看看 ,看這人,給你說著玩呢。認真了。”“你有心說著玩,我可沒心聽啊。”教育組長說:“你沒心聽,那你說說,叫我聽聽也行啊?”我說:“說說就說說。有的人那做派,我早看不下去了。老覺著自己是鯉魚跳動,人家是小蝦無能。自己是諸葛亮百巧百能,人家是阿斗玩物狗熊。今天我明白地告訴你,拿我當傻瓜,冤大頭,沒門。當初,你們誆著哄著把畢業班這輛重車套到我脖子上了。許願說,妹妹你大膽往前走,考好了獎金好處大大的有。現在考得不錯吧?那恁許的願呢?畫的餅怪圓,餅呢?許願不還願,白把神仙騙,騙了這一次,下次不靈驗。恁不給餅倒還罷了,現在出事了,嫌我死得慢,還要踹我一腳。恁不常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嗎?可恁這叫啥?恁這不是確(坑)大蝦嘛?大家都說說,咱大組長二校長說這像話不?都說說,誰都得說。不說,我扭臉就走,我自首去!”

話說到這份上,大家哄一聲,都說話了,“別別別,別生氣,組長給你說著玩呢。”“哪能讓你一個人擔責任哪?不能不能。”“咋能磨還沒缷呢,就把驢殺了?”“確老實人壞良心嘛。”“我又說話了:“好,好,只要大家知道我這頭驢拉磨辛苦了,還不捨得殺掉,我就知足了。可是恁不殺我,我也要倒血黴了,楊毅然刀子都磨好了,要殺我這頭驢呢,大家說咋辦吧?我是前走不是,後退也不是。硬保學生吧,上邊已經弄清了咱的底細,要雙開了我;後退更不行,既誤了這十幾個孩子,又必然引起連鎖反應。大家想想,別人告他們的狀,把他們刷下來了,他們升不了學能甘心?他們再咬其他人咋辦?你咬我,我咬你,結果一個也走不成。這還不算,明年咱還招不招復讀生?你不招人家外校招,咱還怎麼跟人家競爭?你要還招的話,招了你又不管人家的事,人家誰還上你這破學校來呀?這些話本來不該我說,該大組長二校長說,可人家不說這,光說自己。那我就說說唄。甭光覺著事出到俺班了,可這是俺一個班的事嗎?這是關係到全校前途的大事啊!恁這當這長那長的不該好好考慮考慮嗎?老考慮自己,光想把災禍擱人家身上,自己脫身逃跑,不但不仁,而且不智。對恁說,逃是逃不掉的,只要恁敢逃跑,我臨死也要咬上恁。還是考慮考慮咋辦吧。保不保學生?保,該咋保?不保,行不行?”

此語一出,石擊水天,場面又一下子熱鬧起來。吵吵了半天,最後決定,還是要死保學生,堅持到底。可這樣做,就等於把我放到鍘口裡了。大家紛紛為我擔心。我也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了。可是,為了一大群,犧牲一個人,我覺著還是值得的。於是,我站出來了,說:“一為學校,二為學生,三為領導,四為大家,我不下油鍋誰下?我豁上了!上級追究,我一人擔承,公職黨籍我可以不要。但你們得給我一個說法!”

這些人中有很多是我的朋友,早被我的話所感動,有個弟兄激動地說:“不要緊,兄弟。你要坐監,我送飯。我的工資你分半。你的父母我養老,你的孩子我照看。”校長聽了,也說話了:“對對對,真到那一步,你甭管了,你家的事情學校包圓。”教育組長也豪爽起來,鄭重表態道:“真要到那一步,教育組負責你的家庭生活,負責重新安排你的工作。說到做到,咱立個存照。”我雙手抱拳,作了個羅圈揖,說:“謝謝各位,有你們這些話,不管這話做到做不到,我死也值了,還在乎什麼工作不工作呀。豁上雙開,我死扛到底了。”

校長說:“雖然你有如此好心,但是,上邊已經弄清了案清 ,死扛也不是好辦法,既保不下學生,還把你賠了進去,不划算不划算。還是都開動開動腦筋,想個既能保住學生,又傷不了老師的萬全之策吧。”“對對對,都想想,都想想,辦法總比困難多嘛。”“火到豬頭爛,錢到事情辦。只要學校舍得花錢,多花兩個錢,沒有辦不成的事。”“託託人,找找門,拿下楊毅然,問題全玩完。”可究竟萬全之策在哪?如何拿下楊毅然?十幾個人坐了整整一晚上,菸頭扔了滿滿一搓鬥,肚皮上的汗泥條挫了兩大把 ,頭皮都抓撓爛了,腳趾甲蓋都摳禿嚕了,到了也沒說出個字兒模兒。

天亮了,太陽出來了,學生都該幹啥幹啥了 。可大家還在辦公室裡乾坐著,既不散場,也想不出辦法。而此時我的心,早已經拔涼拔涼的了。既然榨不出半兩油來,還待著幹啥!我拔腿走了。唉,莫非天要亡我?亡就亡吧。該死肚朝天,隨他便吧。

回到我的工作室裡,房門一關,我一下撲倒了床上。唉,想啥都白搭,啥也不想了。可睡不著啊。只要睡不著,不想還不行。於是就胡思亂想開了。想碰頭,想罵老天爺,就是不朝好地方想。正難受咧, 有人敲門。開門一看,學生梅雪茹來了。看到我的樣子,嚇壞了,說:“幾天哪?老師,你老了!”說著,就要哭。學生是老師的開心果, 老師是學生的擋風牆,學生給老師的是困惑,老師只能給他們以堅強。我故意哈哈大笑,說:“老?還得幾年吧?晚上看了兩頁子書麼,沒睡好。你有事嗎?”梅雪茹說:“聽說他們要處分你,不放心,來看看。另外,我還想給你說個信息,不知有沒用處。”等梅雪茹說出了下面這番話,我像暗夜裡看到了一道亮閃,心裡一下子霍亮了。大吼一聲:“好啊!”

梅雪茹的表姐夫許春雨是南樂縣組織部副部長,正好和楊毅然是鄭州大學的同學,兩人過從甚密,非常要好。你看,這天不是開縫了麼?我馬上去見校長,校長讓我全權負責此事的運作,並且許我關鍵時刻便宜行事。

我和梅雪茹坐車跑了二百多里,去南樂找到了許春雨。許春雨正在開會。我給他說明了來意。他說:“我正忙,就不留恁吃飯了,恁馬上回去,找柳鶯。找到柳鶯,聽她安排就行了。”媽媽的,跑二百多里,就這幾句話。叫回就回去吧。行不行就是這了。

從南樂坐車又回到了濮陽市。下了車剛出站門,有個氣質高雅的女人就跟梅雪茹打招呼。梅雪茹說這就是她表姐柳鶯。柳鶯帶我們去市教委找楊毅然。

楊毅然正在辦公室裡接待上訪者。我們就坐下等。可聽了他們的幾句談話,我惱火了。原來這個傢伙也是舉報他鄉上線的復讀生的。我忍不住插話了,我說:“你的孩子是應屆生 ,沒考上,正常。沒考上,明年接著考嘛。你把人家告下來了,你的孩子也上了啊!你的孩子今年走不了,明年不也成了復讀生了嗎?如果明年你的孩子考上了,有個人跟你一樣,也把你的孩子也告下來,你啥感覺呀?”那人說:“要不是有復讀生 ,俺孩子可能就上線了 ,只差一分啊。上了線,今年就走了,那還有明年哪?”我說:“做夢吧,就是把恁鄉的復讀生全都刷下來,也輪不著恁孩子上。你想 ,全省那麼多考生,別說差一分,差半分的得有多少人哪?上萬吧?刷下來三四個人,就輪著恁孩了?美得你!”那人說:“你是幹啥的呀?”“我是梁莊鄉的老師。”“你管不著俺柳屯鄉的事吧?多嘴。”我說:“損人不利己,壞事就壞在恁這幫人手裡了。”那人還要爭吵,楊毅然制止了他,說:“謝謝你 ,來這反映情況。你說的這些情況,我們一定要認真落實處理。回去等消息吧。”

那人走了,柳鶯趕緊趴到楊毅然耳邊,嘟嘟囔囔說了一陣子。楊毅然點點頭,說:“王老師吧?失敬了。你看這樣行不行?你看看哈,人家說你是復讀,你說你是應屆。憑嘴說不行,得有證據呀。”我說:“楊主任,有證據呀,報名表不是證據嗎?公章鮮紅,還有各級證明。”“可人家說報名表是學校弄的假材料啊。”“那要是連一級政府都不相信,就沒辦法了。”“有辦法。鄉派出所不是有戶籍簿嗎?那上面,不是籍貫哪,父母姓名呀,年齡呀,啥都有嗎?搬來戶籍簿,叫調查組審查一下,不啥事都解決了。”我一拍腦瓜,道:“著啊!”到底人家當官咱當兵,人家水平就是中。我站起來,說:“楊主任,戶籍簿明天送到。”

要問我為啥那麼高興。因為我知道,在學生報名的時候,學校和派出所已經協調好了。如果學生上線了,派出所答應以學生報名表上填的情況為準,把戶籍登記表修改了。不修改不行啊,按實際情況,這些學生早超過報考年齡了。我知道,現在這十七個學生的報名表上登記的基本情況和派出所戶籍簿登記的一模一樣。並且,戶籍簿上的紙頁字跡已經經高手做舊了。因為年年招送復讀生,下面這些學校的經驗早已十分老道了。這就等於說,新的更有力的證據有了,我們能給調查組交差了。調查組也能給上級交令了。大家就都沒事了,該幹啥幹啥去了。這時,我才又一次明白了。有時候,雞蛋裡頭能挑到骨頭;而有時候,骨頭裡面還真能挑到雞蛋。文章都在“有時候”裡面呢。就看你咋悟咋做了。場面上的事,水深了去了,學問大著呢。可惜,我的悟性太有限了。不怨人家楊毅然臨了時說我,“王老師啊,我佩服你的為人,但不贊成你的處事,太直了。”所以,我更要感謝人家熱心的許春雨,感謝人家大度的楊主任不是。沒人家,我咋也不咋呀。

戶籍簿送去了,調查組審查通過了,事情真的完結了。一天的烏雲終於散去。領導同事和我全都保全屁股,平安而歸。教育組學校聯合舉行了慶功大宴,宴席上,大家開懷暢飲,慶祝勝利。場面熱鬧得要死。這個說,我早說嘛,沒事,不用怕,你們還不信,你看沒事了不?那個說,我就知道,就是事辦砸了,把學生全都刷下來,也不會處理王老弟,上邊那都是嚇唬人咧。看看咋樣,王老弟還是王老弟嘛。我說,我可沒那麼大的膽子,那些日子,我是見天揪著心熬日子呢。嗨,反正事過去了,願意啥啥說啥吧,只當玩笑咧。

十七個學生也陸陸續續接到了入學通知書,要進新學校繼續深造了。臨行前,家長領著孩子紛紛找到家裡,自然是千恩萬謝,這個掂禮,那個扔錢,有幾個還非得讓孩子認我乾爹不可。都說,孩子這輩子忘了誰也不能忘了你。我自然是該送笑臉送笑臉,該拒絕的東西都拒絕。我不是要報答的,你給我什麼能有我的政治生命和經濟保障重要啊?那我都舍了,為的換你們這個麼?我啥都不要,我要的是良心。一句話,我不是為了你們,我為的是自己活著安穩,不因受良心責備而食不甘味寐不貼席罷了。你們理解不理解吧,我就是這樣想的。

凝結在學校上空的烏雲散去了,學校一片明媚的陽光。校園裡又熱鬧起來。新的復讀生又入校了,並且比去年還多。校長又找到了我,我說:“俺哥,你叫我多活兩天吧。”校長自然是華麗的高頭帽給我戴了一頂又一頂。可我就一句話,“我要休息”。校長沒法了,說:“那就休息一年吧。”我心裡說:“算你有點良心。”可高興了沒幾天,校長又找到了我,說:“老弟,快救駕,快救救我!”我說:“又咋了?不能活了!”校長拿出了一大把信紙,說:“來,看看再說。”一大把信紙,寫的都是一個內容:“強烈要求,不讓劉紅法擔畢業班班主任;強烈要求,讓王緒廣老師當我班班主任。”我說:“他們想咋就咋,難不成學校是他們的。”“唉,你不知道,那兩天,學生把門子頂了,不讓劉紅法上課。這兩天,學生都跑了了。你說,這不是亂套了。今天,這卦籤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訛上你了。要不,我給你磕兩個響頭也中。”他算拤住我的面性了,知道我吃軟不吃硬。我說:“把人家掐了換我,是不?我比人家能咋的?”“不是我要掐他,是他沒法下場了,求的我,讓我再求你。”“看這彎繞的。都是弟兄們,直接說麼。他有難了,我能瞪眼看笑話!叫他找我。”

說讓他找我,馬上就來了,來了雙手抱拳,一弓到地:“老弟,拜託了,拜託了。”沒辦法,吃一百個豆瓣不嫌腥,我又接下了個燙手的山芋。當牛做馬慣了,當不得甩手掌櫃的呀。幹了一段,還不錯。可變故就來了。不知出於什麼考慮,學校要提拔我做教務主任。報到了鄉教育組,組長大怒:“傻了吧,傻了吧,提他,為啥提他?提誰也不能提他!當初,提他當中心校校長,他不是不幹嗎?校長不幹,他幹主任?笑話!”學校校長說:“老師學生都信他,他能玩得轉嘛。活兒好嘛。”“活兒好?好使喚不?”“這人就是直腸子,有啥說啥,說了就忘了,還供事著呢,我說話還真好使。”“你啥腦袋呀?幾天哪?就忘了。前些時候,當著那麼多老師的面,叭叭叭,把咱倆腌臢得尿泥錢不值。整個會場都是他了。你不想想,如果有他在,還有你喝的露水珠兒嗎?你能拾掇得了他?等當上主任才不是他呢。到那時,你我都要給他當猴子耍呢,都得給他提鞋倒尿盆咧。他不是能嗎?行啊,年年啥活重叫他幹啥,幹好了,兩不欠;幹不好,還得好好地收拾收拾他咧。模範哪,獎金哪,提拔呀,都別想,啥啥好處都輪不著他,耗死他!”一頓話夾七帶八,打得校長暈頭轉向。提主任這事情自然黃了。

可秦檜還有仨相好呢,學校和教育組有我那麼多朋友,這話自然就傳到我耳朵裡了。一個老兄對我說:“兄弟,動動吧,別在一棵樹上吊死了。這次,你可把咱組長得罪死了。以後啊,你䝼光睜著眼了,只要一眯瞪,就是一悶棍。動動吧。”我的個娘,看這事整的。唉,這事真怪我。當初頭腦一熱,嘟嘟嘟 一梭子出去了,怪過癮。現在好了,種下硌針了。就我這性子,又不會說個軟話,以後有頂的牛。可胳膊擰不過大腿呀,跟領導頂牛,除了咱不行還是咱不行唄。虧吃多了,我也怕了。當不當主任,都不是事,可見天招呼著過日子,太累了。我看,這校實在是不能呆了,那咱就動動唄。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到處不留爺,還有歪脖樹麼。看來,我真得走了。

一想到離開工作多年的學校,心裡突然沉重起來。人之將離,其心也軟哪。我不由得把自己這幾年的所作所為仔細地檢點了一番。這幾年雖說不辭勞苦,不吝血汗,沒少幹了工作;但總毛手毛腳的,說話直來直去。實在是沒少犯錯誤,也沒少得罪人。但我自信對得起良心,對得起任何人。因為對誰我都沒有惡意壞心,也沒有辦過任何對不起他們的事情。我覺著唯一對不起是國家。這幾年,自己隨波逐流,跟著大潮,在復讀生這件事上,沒少弄虛作假,實實在在是哄弄了國家。雖說拼死拼活地幹活,青春都拼完了。可我弄不清我是貢獻了國家呢,還是坑害了國家。反覆思索也弄不清頭緒。唉,反正弄不清,以後慢慢想吧。現在沒時間想了,我是決計要逃跑了。逃離學校,逃離泥土,逃離昨天,逃離我守望半生的信念。去重新投奔,投奔明天,投奔新的陣地。再見了,我的親人和根本不是仇人的“仇人”。我永遠愛著你們,永遠祝福你們。

逃離泥土(我的故事.原創)


逃離泥土(我的故事.原創)

濮水野老.2020.4.22.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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