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泥土(我的故事.原创)


逃离泥土(我的故事.原创)


逃离泥土(我的故事.原创)

我是个老土。在乡村的草窝土堆里长大了。爹不想让他儿子再捋锄把子了,想叫他儿子去握印把子咧,就把我送进了学屋先去摇摇笔杆子。结果,一试巴,还行。初小升高小,高小升初中,一路考试,数学成绩都是满分。语文考不了一百,也都是八九十以上。可惜,初中不毕业,就闹起了文革。没办法,扔掉了笔杆子,跑部队抱起了枪杆子。枪杆子也抱热了,林彪栽了。林彪栽就栽呗,小兵们也陪着倒霉,一下子我又被赶到农村。结果转了一大圈子,临了还是捋起了锄把子。最后,二十八岁了,又兴考试咧,还不错,弄了个不多出名的大学上了上。毕业后当了孩子王,在一个乡村中学掂起了教鞭子。你看,祖宗坟头它不冒青烟,到了你也摸不着印把子不是。老婆说,哪是祖坟不冒青烟哪,分明是你的嘴巴胡冒狼烟呀。不管咋着吧,反正是连印把子的毛也没摸着。

此时的我,真正是在苦海中煎熬。家里种着十亩地,学校教着两个毕业班。三个孩子要钱化,一个老婆要药吃。累死累活忙完学校奔家里;玩命拼命做完牛马再做园丁。苦啊,苦不堪言。

我最烦一些酸文假醋的文人了。总好自我标榜,什么陶醉田园哪,迷恋闲适啊。我认为所谓热爱田园风光追求闲适生活,那都是有些人官当够了,钱数得手软了,山珍海味吃腻了,才产生的蹊跷想法。得便宜卖乖么。不信,让他们跟我打打颠倒,让他们过过我的时光,整天让他们吃糠咽菜,再累他个贼死,恐怕他们就不唱高调了。农村的生活的苦滋味反正我是尝够了。所以,我人虽然土 ,心里总想洋起来。就老像个按不住的葫芦一样往上拱。可是人要想离开地皮,上青云登蓝天,光凭自己拱还不行,还得有人拽着你的头发往上薅啊,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么。可咱上边没人薅,咋办呢?只有加大拱的力度呗。咋加大力度啊?还得靠多点灯熬油,跟书本子拼老命呀。读书,教书;教书,读书,全都跟书干上了。那个破家是顾不得了。

拼了一段子,还真有点效果。那一年我负责的班级的中考成绩一下子爆了表。一个班有十七个人考上了中专中师,三十多人考上了重点高中。太厉害了。你要知道,那时候一个乡每年才有三四个人考上中专中师,五六个人考上重点高中。而我这一个班竟然能十倍于一个整乡,你说吓人不吓人?可是人怕出名猪怕壮。人一出彩,就有了对手,就有人盯上你了。我万万没想到,一年来拼死拼活,流血流汗,竟然换来了个立案调查。

中考皇榜一贴出来,人们就议论纷纷。从上到下,人人怀疑,咋考恁好啊?不可能啊,太不可思议了,不正常,呃,有猫腻。光怀疑还好,就怕嫉妒,更怕嫉恨。竟然就有害红眼病的人不给自己上眼药,偏要花钱买眼药往我眼里上。一纸密信递到了市教委省教委,告我违法乱纪,乱收复读生,借以提高自己的中考成绩,来沽名钓誉。

现在的人都不知道复读生咋回事。我不妨先说道说道。那个年代,国家高招录取率太低了,百分之二三吧,高中升大学那就跟沿独木桥一样,过去的少,落水的多。很多学生家考穷了,人考老了,身心考垮了,活蹦乱跳的孩子考成了废物点心。可最后还得回家打牛腿。这不太伤人心了吗?而从初中直接考中师中专,虽说也难,但对比考大学而言,还是容易得多,并且周期也短投资也少啊。人谁傻呀?都能算清这个账。于是,人们纷纷选择了这路子。中考时不管自己的学习成绩如何,大多考生就死认定一条路了——报考中专中师。结果是不言而喻的,一个乡虽说每年能走几个,但大部分还是被刷了下来。咋办?来年再来来呗。于是就再去初中复读,下年还考,这就是复读生了。到了下一年,还是只能走三两个。剩下的下下一年还接着来。那时学生们中流传着一条十六字令,叫做“百折不挠,矢志不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瞒你说,那时的学生中,读三遭九年初中的不在少数。咱们也别怪家长和学生鼠目寸光,缺乏鸿鹄之志。苦水里泡着的农民,谁不想让孩子早早出息啊?谁想让孩子读了几年高中再回家打坷垃,到了连个媳妇也寻不上啊。

可这样一来,好学生都去了中师中专,高中教育质量就成了问题。国家很是头疼。于是就有了政策法规,复读生只能考高中,不允许报考中专中师。违令者,取消考生入学资格,处分学校领导和班主任老师。这样一来,一边是学校、家长、学生;一边是国家教育政策和教育主管部门,二者双方顶上了牛。俗话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上面每年清查复读生,说是查出来这样那样如何任何,可下面的学校复读生照收,复读生照报照考中师中专。这中间全凭着学校给复读生编造假材料哄骗上级。而上级是随便哄骗的吗?他们清楚得很,只不过睁一眼闭一眼罢了。每年,就这样糊糊弄弄就过了。最后坑的还是国家。这在当年,是人所共知事实。可以说,校校如此,乡乡如此,县县如此,甚至好多省都如此。我一个小小老百姓,咋能左右局面哪?

可偏偏就有人盯上我了。状告到了省里。市里见问题严重了,立即组成调查组。由市教委招生办副主任杨毅然带领,给我校来了个突然袭击。调查组一乡教育组办公室,水都没顾上喝,就把我薅过去了。杨毅然居中稳坐,组员谁谁谁一帮子人全都两边排开,个个脸上挂冰结霜。好家伙,五堂会审哪!杨组长劈头就问:“王老师,你班考怎么好,啥问题呀?”嘁,看这话问的,“好”倒还成问题了。我也语带调侃地说:“啥问题都有,但主要是瞎碰!”“瞎碰?不对吧?据我所知,里面有复读生吧?”这家伙两句话不到,就直奔问题核心。可我这性格,就怕说好话的,流眼泪的;还真不怕带刺的,挂把的,吹胡子瞪眼撂大炮的。他这样说,我也没好话了,我说:“人家有没有我不知道,反正我这是没有。”“你这没有?还就你这有!”“哪个大神说我这有啊?叫来他,咱当面对质!”“这你甭管,我只问你,有还是没有?回答一个字,有,没。”“没。”“那好,那么你班考上的这十七个学生都是应届生了?”“全是。一个复读生也没有。”“好好好,既然如此,这十七个学生的基本情况你都知道了?”“了然于胸,倒背如流。”“那就请你把他们的基本情况都写下来吧。”“拿笔来呀!”

这时,两边坐着的人立即把纸笔递过来。我接笔在手,唰唰唰,瞬间完成。杨组长看了半天,不说一字,递给了身边的一个胖子,后来才知道这人叫乔仁兴,县招办主任。乔仁兴看了看,也没说一字,又往下边递,传了一圈子,最后又回到了杨组长手中。杨组长说:“王老师啊,我手里还有一份材料,跟你写的完全两样,我给你读两句吧。……王剑鸣,1986年初中毕业,今年,就是1987年,已复读一年。穆近芳1985年初中毕业,今年已复读两年,胡鸿飞……”杨组长一气读了好几个。说实话,这些个学生的实际情况正跟他读的一模一样。于是,我瞪眼了 ,暗暗骂道:“那王八蛋这么缺德呀?这不是抽水晾鱼么?还叫人活不活了?”杨组长见我不说话,说:“还用我念下去吗?”我连忙说:“这都是一派胡言,司马昭之心么。真是道路不平把人坑,人心不平坏事情。这人心理一不平衡,重心就向自己这边歪了。为了自己,啥事不敢干哪?杨组长,你要听野鸡打鸣 ,不走黑瞎路才怪咧!”杨组长说:“我谁都不信,我信事实。你要觉着你说得就是事实,敢不敢写下保证书。”“保证书?军令状也敢立哟。”“那好!”按着杨毅然的要求,我毫不犹豫,唰唰唰,军令状(保证书)就写好了。上面写道:“我叫王绪广,濮阳县梁庄乡中八七级十三班班主任。我保证,我班十七名中师中专上线生俱是应届生,无一名复读生。如有出入,甘受开除公职开除党籍之处分。”写完,把保证书往桌子上一拍,转脸就走。杨毅然一把薅住了我,说:“哪去?”我说:“不是交了保证书就没事了吗?”“甭慌,看看这个。”杨毅然递给了我两叶信笺,我一瞅,乖乖。说实话,我班这十七个上线生中真有十四个复读生;而现在这十四个学生的真实情况 ,材料上全都列举得清清楚楚。

我忽嘹一下明白了,看来,来之前他们已经完成了全部的调查,早把我班的老底子一单子全兜了。现在说是向我了解情况,实际上只不过是看看我的认罪态度而已。事已至此,我的抵抗还有什么意义呢?杨毅然看我蔫巴了,说话了:“王老师,这下明白了吧?这不,这保证书,我看,你还是把它收回吧!”

收回保证书?那可不行。那就等于承认了那十四个学生全是复读生,那就等于亲手扼杀了这些孩子的中专中师梦。这么多年了,他们热桌子凉板凳,风里来雨里去,啃干馍喝凉水,容易吗?我眼前立即出现了学生顶风冒雪上学的情景 ,出现了那些穷苦的家长因拿不出学费苦苦哀求学校宽限收费时间的场面。我的心立即软化了,可态度却分外坚定起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决不放弃阵地。关键时刻,我得男人一回,是坑是岗,顾不得了,两眼一挤,跳吧。我把保证书又拍到杨毅然手里,说:“杨组长,谢谢你的爱护,保证书你还留着,我的态度——不变!”杨毅然大怒,把保证书一把抓在手里,说:“好好好,王老师,你行。那你就等着处分吧!”说罢,朝部下一挥手,说:“走!”几个人噔噔噔就要出屋门。乡教育组长慌了,急忙阻拦,拽这个拉那个,好话说了一草篓,结果一个也没留下。那几个人钻汽车里,走了。

人家走了,咱也走呗,我也走出了屋门。没想到房门口,窗台上,院子里早已挤满了听众。这都是些关心事态发展的学生家长和涉事老师。不用说,刚才屋里发生的一切,他们已经知道了。见我一露面,他们像迎接凯旋的英雄一样,一下子把我围住了,“王老师,好样的!”王老师,顶得好!”一个衣衫破烂,面色黧黑的汉子双手捞住我的两条胳膊,说:“王老师,从今以后,你就是俺孩的爹!我代表俺孩,给你磕个头!”说着就要下跪,我急忙抱住他,说:“使不得,使不得!”没想到那个人悲怆得高喊一声“娃啊,你有福啊,遇到好人了!”竟然泪流满面地大哭起来。我这人就是这货色,好激动。此时,也早已泪水模糊了。这时,又有家长喊道,“王老师,你可要挺住啊!”“王老师,你可不能垮呀!”我一把抹去脸上的热泪,说:“各位家长,请回吧。我虽然不能要上边怎么怎么样,但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请大家相信我!”说罢,大踏步走了。

刚摆脱了家长的包围,又陷入同行的纠缠。老师们(很多人都是我的朋友)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询问调查组对这一事件的处理意见。我也只好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回答。他们知道了我对这件事的态度后,说话了,“这些学生中有你的弟弟妹妹吗?”“有你的儿子女儿吗?”我说:“没有。”“那你何苦呢?”“你这个赌注下的有点大呀,党籍公职都豁上了,值不值?”“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呢,有乡领导校领导咧,你一个平头老百姓装那硬头瓜干啥?”我知道,他们是好心,全是为我好。但是我只能感谢他们,却不能听从他们劝告。我说:“谢谢弟兄们姐妹们,我不能按恁说的做。如果因为我的软弱而误了十几个孩子的前程,我会一辈子不得安宁的。我这个人就认一条,宁自亏身,决不亏心!”“你个傻蛋!”大家摇摇头走开了。

弄事的官家走了,可事没了结啊!人家撂下话了,“等着处理吧”。咋处理?处理到啥程度?谁也没底啊!整个学校立即乌云压顶,大难临头。教育组长,学校校长,主任,毕业班班主任都坐在学校的办公室里开会。说是开会,可大家都长吁短叹,不发一言。不光没心吃饭,也没心说话了。憋了半天,教育组长竟憋出来了几句非常不着调的话,他说:“收复读生这件事我可真不知情哈,你们学校咋整的呀?上边再追查就让他们找学校校长好了。我是不管了。”学校校长一听,立即说:“收复读生这件事我也不知情呀,都是他们班的事,你叫上边的找我,我也不管了,让他们找王老师吧。”你听听,这都叫啥话呀?当初收复读生,是乡教育组和学校班子共同决定的,学校具体运作的。啥都弄好了,才交给各位班主任负责管理的。现在好了,由于我班考得太好了,上边就只踅么住我们这个班了。人家组长校长全都大撒手不管了,别的班主任也没事了,啥啥都推给我了。你说我能不恼吗?我勃然大怒,骂道:“收复读生,这是哪个王八蛋的事啊?反正大家都不要脸了。那好,明天我就去自首。把怎样收的复读生,谁做的指示,谁具体操作的,哪个校招了多少,哪个班多少,一碟子一碗,我全端给调查组,要死咱一块死吧!”一阵子机枪手榴弹倾下来,一屋子人全瞪眼了。

校教导主任忙打圆场,说:“王老师,别急,有事咱商量着来嘛。”我说:“商量个茄子。商量商量,事推到人家身上,把人家一脚跺河里,自己站高岗上拍咣咣。啥人哪?”教育组长脸真挂不住了,说:“看看看 ,看这人,给你说着玩呢。认真了。”“你有心说着玩,我可没心听啊。”教育组长说:“你没心听,那你说说,叫我听听也行啊?”我说:“说说就说说。有的人那做派,我早看不下去了。老觉着自己是鲤鱼跳动,人家是小虾无能。自己是诸葛亮百巧百能,人家是阿斗玩物狗熊。今天我明白地告诉你,拿我当傻瓜,冤大头,没门。当初,你们诓着哄着把毕业班这辆重车套到我脖子上了。许愿说,妹妹你大胆往前走,考好了奖金好处大大的有。现在考得不错吧?那恁许的愿呢?画的饼怪圆,饼呢?许愿不还愿,白把神仙骗,骗了这一次,下次不灵验。恁不给饼倒还罢了,现在出事了,嫌我死得慢,还要踹我一脚。恁不常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可恁这叫啥?恁这不是確(坑)大虾嘛?大家都说说,咱大组长二校长说这像话不?都说说,谁都得说。不说,我扭脸就走,我自首去!”

话说到这份上,大家哄一声,都说话了,“别别别,别生气,组长给你说着玩呢。”“哪能让你一个人担责任哪?不能不能。”“咋能磨还没缷呢,就把驴杀了?”“確老实人坏良心嘛。”“我又说话了:“好,好,只要大家知道我这头驴拉磨辛苦了,还不舍得杀掉,我就知足了。可是恁不杀我,我也要倒血霉了,杨毅然刀子都磨好了,要杀我这头驴呢,大家说咋办吧?我是前走不是,后退也不是。硬保学生吧,上边已经弄清了咱的底细,要双开了我;后退更不行,既误了这十几个孩子,又必然引起连锁反应。大家想想,别人告他们的状,把他们刷下来了,他们升不了学能甘心?他们再咬其他人咋办?你咬我,我咬你,结果一个也走不成。这还不算,明年咱还招不招复读生?你不招人家外校招,咱还怎么跟人家竞争?你要还招的话,招了你又不管人家的事,人家谁还上你这破学校来呀?这些话本来不该我说,该大组长二校长说,可人家不说这,光说自己。那我就说说呗。甭光觉着事出到俺班了,可这是俺一个班的事吗?这是关系到全校前途的大事啊!恁这当这长那长的不该好好考虑考虑吗?老考虑自己,光想把灾祸搁人家身上,自己脱身逃跑,不但不仁,而且不智。对恁说,逃是逃不掉的,只要恁敢逃跑,我临死也要咬上恁。还是考虑考虑咋办吧。保不保学生?保,该咋保?不保,行不行?”

此语一出,石击水天,场面又一下子热闹起来。吵吵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要死保学生,坚持到底。可这样做,就等于把我放到铡口里了。大家纷纷为我担心。我也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可是,为了一大群,牺牲一个人,我觉着还是值得的。于是,我站出来了,说:“一为学校,二为学生,三为领导,四为大家,我不下油锅谁下?我豁上了!上级追究,我一人担承,公职党籍我可以不要。但你们得给我一个说法!”

这些人中有很多是我的朋友,早被我的话所感动,有个弟兄激动地说:“不要紧,兄弟。你要坐监,我送饭。我的工资你分半。你的父母我养老,你的孩子我照看。”校长听了,也说话了:“对对对,真到那一步,你甭管了,你家的事情学校包圆。”教育组长也豪爽起来,郑重表态道:“真要到那一步,教育组负责你的家庭生活,负责重新安排你的工作。说到做到,咱立个存照。”我双手抱拳,作了个罗圈揖,说:“谢谢各位,有你们这些话,不管这话做到做不到,我死也值了,还在乎什么工作不工作呀。豁上双开,我死扛到底了。”

校长说:“虽然你有如此好心,但是,上边已经弄清了案清 ,死扛也不是好办法,既保不下学生,还把你赔了进去,不划算不划算。还是都开动开动脑筋,想个既能保住学生,又伤不了老师的万全之策吧。”“对对对,都想想,都想想,办法总比困难多嘛。”“火到猪头烂,钱到事情办。只要学校舍得花钱,多花两个钱,没有办不成的事。”“托托人,找找门,拿下杨毅然,问题全玩完。”可究竟万全之策在哪?如何拿下杨毅然?十几个人坐了整整一晚上,烟头扔了满满一搓斗,肚皮上的汗泥条挫了两大把 ,头皮都抓挠烂了,脚趾甲盖都抠秃噜了,到了也没说出个字儿模儿。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学生都该干啥干啥了 。可大家还在办公室里干坐着,既不散场,也想不出办法。而此时我的心,早已经拔凉拔凉的了。既然榨不出半两油来,还呆着干啥!我拔腿走了。唉,莫非天要亡我?亡就亡吧。该死肚朝天,随他便吧。

回到我的工作室里,房门一关,我一下扑倒了床上。唉,想啥都白搭,啥也不想了。可睡不着啊。只要睡不着,不想还不行。于是就胡思乱想开了。想碰头,想骂老天爷,就是不朝好地方想。正难受咧, 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学生梅雪茹来了。看到我的样子,吓坏了,说:“几天哪?老师,你老了!”说着,就要哭。学生是老师的开心果, 老师是学生的挡风墙,学生给老师的是困惑,老师只能给他们以坚强。我故意哈哈大笑,说:“老?还得几年吧?晚上看了两页子书么,没睡好。你有事吗?”梅雪茹说:“听说他们要处分你,不放心,来看看。另外,我还想给你说个信息,不知有没用处。”等梅雪茹说出了下面这番话,我像暗夜里看到了一道亮闪,心里一下子霍亮了。大吼一声:“好啊!”

梅雪茹的表姐夫许春雨是南乐县组织部副部长,正好和杨毅然是郑州大学的同学,两人过从甚密,非常要好。你看,这天不是开缝了么?我马上去见校长,校长让我全权负责此事的运作,并且许我关键时刻便宜行事。

我和梅雪茹坐车跑了二百多里,去南乐找到了许春雨。许春雨正在开会。我给他说明了来意。他说:“我正忙,就不留恁吃饭了,恁马上回去,找柳莺。找到柳莺,听她安排就行了。”妈妈的,跑二百多里,就这几句话。叫回就回去吧。行不行就是这了。

从南乐坐车又回到了濮阳市。下了车刚出站门,有个气质高雅的女人就跟梅雪茹打招呼。梅雪茹说这就是她表姐柳莺。柳莺带我们去市教委找杨毅然。

杨毅然正在办公室里接待上访者。我们就坐下等。可听了他们的几句谈话,我恼火了。原来这个家伙也是举报他乡上线的复读生的。我忍不住插话了,我说:“你的孩子是应届生 ,没考上,正常。没考上,明年接着考嘛。你把人家告下来了,你的孩子也上了啊!你的孩子今年走不了,明年不也成了复读生了吗?如果明年你的孩子考上了,有个人跟你一样,也把你的孩子也告下来,你啥感觉呀?”那人说:“要不是有复读生 ,俺孩子可能就上线了 ,只差一分啊。上了线,今年就走了,那还有明年哪?”我说:“做梦吧,就是把恁乡的复读生全都刷下来,也轮不着恁孩子上。你想 ,全省那么多考生,别说差一分,差半分的得有多少人哪?上万吧?刷下来三四个人,就轮着恁孩了?美得你!”那人说:“你是干啥的呀?”“我是梁庄乡的老师。”“你管不着俺柳屯乡的事吧?多嘴。”我说:“损人不利己,坏事就坏在恁这帮人手里了。”那人还要争吵,杨毅然制止了他,说:“谢谢你 ,来这反映情况。你说的这些情况,我们一定要认真落实处理。回去等消息吧。”

那人走了,柳莺赶紧趴到杨毅然耳边,嘟嘟囔囔说了一阵子。杨毅然点点头,说:“王老师吧?失敬了。你看这样行不行?你看看哈,人家说你是复读,你说你是应届。凭嘴说不行,得有证据呀。”我说:“杨主任,有证据呀,报名表不是证据吗?公章鲜红,还有各级证明。”“可人家说报名表是学校弄的假材料啊。”“那要是连一级政府都不相信,就没办法了。”“有办法。乡派出所不是有户籍簿吗?那上面,不是籍贯哪,父母姓名呀,年龄呀,啥都有吗?搬来户籍簿,叫调查组审查一下,不啥事都解决了。”我一拍脑瓜,道:“着啊!”到底人家当官咱当兵,人家水平就是中。我站起来,说:“杨主任,户籍簿明天送到。”

要问我为啥那么高兴。因为我知道,在学生报名的时候,学校和派出所已经协调好了。如果学生上线了,派出所答应以学生报名表上填的情况为准,把户籍登记表修改了。不修改不行啊,按实际情况,这些学生早超过报考年龄了。我知道,现在这十七个学生的报名表上登记的基本情况和派出所户籍簿登记的一模一样。并且,户籍簿上的纸页字迹已经经高手做旧了。因为年年招送复读生,下面这些学校的经验早已十分老道了。这就等于说,新的更有力的证据有了,我们能给调查组交差了。调查组也能给上级交令了。大家就都没事了,该干啥干啥去了。这时,我才又一次明白了。有时候,鸡蛋里头能挑到骨头;而有时候,骨头里面还真能挑到鸡蛋。文章都在“有时候”里面呢。就看你咋悟咋做了。场面上的事,水深了去了,学问大着呢。可惜,我的悟性太有限了。不怨人家杨毅然临了时说我,“王老师啊,我佩服你的为人,但不赞成你的处事,太直了。”所以,我更要感谢人家热心的许春雨,感谢人家大度的杨主任不是。没人家,我咋也不咋呀。

户籍簿送去了,调查组审查通过了,事情真的完结了。一天的乌云终于散去。领导同事和我全都保全屁股,平安而归。教育组学校联合举行了庆功大宴,宴席上,大家开怀畅饮,庆祝胜利。场面热闹得要死。这个说,我早说嘛,没事,不用怕,你们还不信,你看没事了不?那个说,我就知道,就是事办砸了,把学生全都刷下来,也不会处理王老弟,上边那都是吓唬人咧。看看咋样,王老弟还是王老弟嘛。我说,我可没那么大的胆子,那些日子,我是见天揪着心熬日子呢。嗨,反正事过去了,愿意啥啥说啥吧,只当玩笑咧。

十七个学生也陆陆续续接到了入学通知书,要进新学校继续深造了。临行前,家长领着孩子纷纷找到家里,自然是千恩万谢,这个掂礼,那个扔钱,有几个还非得让孩子认我干爹不可。都说,孩子这辈子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我自然是该送笑脸送笑脸,该拒绝的东西都拒绝。我不是要报答的,你给我什么能有我的政治生命和经济保障重要啊?那我都舍了,为的换你们这个么?我啥都不要,我要的是良心。一句话,我不是为了你们,我为的是自己活着安稳,不因受良心责备而食不甘味寐不贴席罢了。你们理解不理解吧,我就是这样想的。

凝结在学校上空的乌云散去了,学校一片明媚的阳光。校园里又热闹起来。新的复读生又入校了,并且比去年还多。校长又找到了我,我说:“俺哥,你叫我多活两天吧。”校长自然是华丽的高头帽给我戴了一顶又一顶。可我就一句话,“我要休息”。校长没法了,说:“那就休息一年吧。”我心里说:“算你有点良心。”可高兴了没几天,校长又找到了我,说:“老弟,快救驾,快救救我!”我说:“又咋了?不能活了!”校长拿出了一大把信纸,说:“来,看看再说。”一大把信纸,写的都是一个内容:“强烈要求,不让刘红法担毕业班班主任;强烈要求,让王绪广老师当我班班主任。”我说:“他们想咋就咋,难不成学校是他们的。”“唉,你不知道,那两天,学生把门子顶了,不让刘红法上课。这两天,学生都跑了了。你说,这不是乱套了。今天,这卦签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讹上你了。要不,我给你磕两个响头也中。”他算拤住我的面性了,知道我吃软不吃硬。我说:“把人家掐了换我,是不?我比人家能咋的?”“不是我要掐他,是他没法下场了,求的我,让我再求你。”“看这弯绕的。都是弟兄们,直接说么。他有难了,我能瞪眼看笑话!叫他找我。”

说让他找我,马上就来了,来了双手抱拳,一弓到地:“老弟,拜托了,拜托了。”没办法,吃一百个豆瓣不嫌腥,我又接下了个烫手的山芋。当牛做马惯了,当不得甩手掌柜的呀。干了一段,还不错。可变故就来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学校要提拔我做教务主任。报到了乡教育组,组长大怒:“傻了吧,傻了吧,提他,为啥提他?提谁也不能提他!当初,提他当中心校校长,他不是不干吗?校长不干,他干主任?笑话!”学校校长说:“老师学生都信他,他能玩得转嘛。活儿好嘛。”“活儿好?好使唤不?”“这人就是直肠子,有啥说啥,说了就忘了,还供事着呢,我说话还真好使。”“你啥脑袋呀?几天哪?就忘了。前些时候,当着那么多老师的面,叭叭叭,把咱俩腌臜得尿泥钱不值。整个会场都是他了。你不想想,如果有他在,还有你喝的露水珠儿吗?你能拾掇得了他?等当上主任才不是他呢。到那时,你我都要给他当猴子耍呢,都得给他提鞋倒尿盆咧。他不是能吗?行啊,年年啥活重叫他干啥,干好了,两不欠;干不好,还得好好地收拾收拾他咧。模范哪,奖金哪,提拔呀,都别想,啥啥好处都轮不着他,耗死他!”一顿话夹七带八,打得校长晕头转向。提主任这事情自然黄了。

可秦桧还有仨相好呢,学校和教育组有我那么多朋友,这话自然就传到我耳朵里了。一个老兄对我说:“兄弟,动动吧,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了。这次,你可把咱组长得罪死了。以后啊,你䞍光睁着眼了,只要一眯瞪,就是一闷棍。动动吧。”我的个娘,看这事整的。唉,这事真怪我。当初头脑一热,嘟嘟嘟 一梭子出去了,怪过瘾。现在好了,种下硌针了。就我这性子,又不会说个软话,以后有顶的牛。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呀,跟领导顶牛,除了咱不行还是咱不行呗。亏吃多了,我也怕了。当不当主任,都不是事,可见天招呼着过日子,太累了。我看,这校实在是不能呆了,那咱就动动呗。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到处不留爷,还有歪脖树么。看来,我真得走了。

一想到离开工作多年的学校,心里突然沉重起来。人之将离,其心也软哪。我不由得把自己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仔细地检点了一番。这几年虽说不辞劳苦,不吝血汗,没少干了工作;但总毛手毛脚的,说话直来直去。实在是没少犯错误,也没少得罪人。但我自信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任何人。因为对谁我都没有恶意坏心,也没有办过任何对不起他们的事情。我觉着唯一对不起是国家。这几年,自己随波逐流,跟着大潮,在复读生这件事上,没少弄虚作假,实实在在是哄弄了国家。虽说拼死拼活地干活,青春都拼完了。可我弄不清我是贡献了国家呢,还是坑害了国家。反复思索也弄不清头绪。唉,反正弄不清,以后慢慢想吧。现在没时间想了,我是决计要逃跑了。逃离学校,逃离泥土,逃离昨天,逃离我守望半生的信念。去重新投奔,投奔明天,投奔新的阵地。再见了,我的亲人和根本不是仇人的“仇人”。我永远爱着你们,永远祝福你们。

逃离泥土(我的故事.原创)


逃离泥土(我的故事.原创)

濮水野老.2020.4.22.停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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