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鬼灭之刃》:一种精神性的回返与继承


随着《鬼灭之刃剧场版无限列车篇》在日本票房破百亿,进入日本影史票房前10位(排名应有望再继续攀升),「《鬼灭之刃》为什么爆红?」这个问题,一夕之间炙手可热、成了许多写作者想讨论的问题。

浅谈《鬼灭之刃》:一种精神性的回返与继承


▲(图源:《鬼灭之刃剧场版无限列车篇》电影海报)

当然,作品的爆红无法归因于单一因素,作品本身的优异之外,市场的整合性行销是一大助力,但可惜笔者不是这方面的专长,也没有能力去一一爬梳,但我想借用U-ACG梁世佑老师的一句话作为分析的开头:

鬼灭这样现象级的爆红实在难以想像,也因此有了各种分析。但不管从剧情铺陈、角色魅力、世界设定等因素去讨论都不免有后见之明,因为『没有办法再复制一次』。或许我们只能说,《鬼灭之刃》符合了Zeitgeist(时代精神)。

我个人比较有兴趣的是,如果鬼灭符合了某种「时代精神」,那么具体来说会是什么呢?本文认为这个时代精神无他,正是深植在日本人心中的美学精神「物哀」与「玉碎」。为了进一步讨论这个问题,本文后面的篇幅一定会爆雷,请各位斟酌观看。

浅谈《鬼灭之刃》:一种精神性的回返与继承


▲放个善逸防雷(图源:《鬼灭之刃》第12话)


《鬼灭之刃》的物哀之美


「我们最甜美的歌唱,述说的是那些最悲伤的思想。」- 《致云雀》珀西·雪莱「老去或是死亡,都是人类这种短暂生物的美。因为会老,因为会逝去,所以才无比可爱、珍贵。」-炼狱杏寿郎


物哀(日语:物の哀れ/もののあはれ、もののあわれ、物の哀れ)是日本重要的文学审美理念之一。透过景物的描写,表达和宣泄人物内心深处的哀伤和幽情、以及对​人世无常​的感慨。

《鬼灭之刃》中,一再被提及、强调的主题是什么呢?鬼很可怕?呼吸法的锻炼?都不是。而是「鬼是永生不死的,人是短暂而脆弱的。」鬼就算被砍断手脚还是能再生,鬼杀队在战斗中受伤是无法复原的。因此鬼杀队与鬼之间有着天差地远的价值差异,这种差异既展现在战斗中,也展现在《鬼灭之刃》作品的美学中。鬼杀队众人追求的强,是一击必杀、快刀斩鬼;鬼则是仰赖自己的身体能力,透过再生恢复,再确实地给予对手伤害拉大差距。人类认同短暂的生命,鬼追求永恒的存在;这是《鬼灭之刃》所营造出的特有作品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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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鬼灭之刃》第20话)


我认为这样的氛围对于日本人来说一点都不陌生。自平安时代以来,日本在长久的战乱中明白了生命的虚幻与短暂;譬如落樱,是经典的物哀对象;看到樱花落下,日本人同时感受到了美与死亡。正因为认知到了死亡,所以才能感受怜悯、正视死亡、甚至是舍生忘死。在日本文学史上,「哀」一词经常被拿来概括日本人的美学概念,哀是一种感叹,可以是「悲惨」、「悲哀」、「怜悯」,天地万物都可以是引发哀的对象。这不正是LiSA在《红莲华》里所歌颂的精神吗?(谁かのために强くなれるなら倘若能为了他人而变得强大/ありがとう悲しみよ悲伤啊谢谢你了)又或是《灶门炭治郎之歌》提到的,即使「「不断失去、不断失去,也只能继续活下去。即便再怎么痛苦,也得向前、向前迈进,斩断绝望。」可以说,日本人在无常中感到哀伤、悲惨的同时,却也认同了哀伤,予以「哀」积极的意义。而这个意义在《鬼灭之刃》中得到了很大的发展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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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鬼灭之刃》第19话)


我们不只能从角色的话、LiSA的歌中感受到这种近乎宿命的「物哀」,更可以发现「哀」以各种方式在《鬼灭之刃》呈现。如炭治郎全家被鬼杀害,唯一幸存的妹妹也变成了鬼,他自身陷入了「悲惨」的处境。但他在斩鬼后,透过自己的嗅觉感觉到了鬼过往的「悲哀」处境(尽管他也不明白鬼过去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闻到鬼悲伤的「气味」)。于是他选择在这个鬼被消灭之际「怜悯」他。哀伤在此刻不只是自己的事,它是一个共同的感觉(empathy),它让追求永恒的鬼重新认知到自己过去也是短暂生命的人类一员。如同累想起了陪伴自己的家人、响凯是不得志的写作者,手鬼则一直渴望着哥哥能伸手牵着他一起回家。过去是人的他们同样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只是他们选择了拒斥无常,成为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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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鬼灭之刃》第4话)

斩鬼之际,意味着永恒已被象征无常短暂的物哀之美击败,故事又回归了物哀美学的正轨,令观众产生一种近乎负面的快感,即便角色仍旧处于悲哀的处境,但却也令人感到安心,因为象征永恒的鬼被消灭了,天地又周而复始的变化循环。炭治郎在斩杀手鬼后,没有一般少年漫画胜利的喜悦,只是默默地想着: 「锖兔、真菰,还有被杀的孩子们…你们一定可以遵守约定回去,虽然只剩下魂魄…如果我死了,我的魂魄也会回去。」在这次的无限列车篇也有异曲同工之妙,炭治郎之所以能破解魇梦的血鬼术(一种让人睡着,沉浸在内心所愿美梦的能力),极端一点说,正是因为他认同了现实是「哀伤」的。他逝去的家人不会回来、妹妹也没有恢复成人、他也永远回不去过去卖炭养家的平凡日子…所以他​反复​在梦中自杀,拒绝虚假的梦想、回归那悲惨的现实。

那么,难道鬼(象征永恒)与人(象征无常)之间没有其他的共处之道吗?本作Boss无惨提出了一个方式:


「你们(鬼杀队)就把家人被我所杀当成是遭逢大难,不必去深究,狂风暴雨、火山喷发、大地震颤…不论夺走多少人命,都不曾有人企图向天灾复仇…人死不能复生,别再拘泥于这些无法挽回的事了,大多数人都是如此,你们为何不这么做?原因只有一个:因为鬼杀队是非正常人的集团,而我已经厌倦当疯子的对手了。」-《181话遭逢大难》

如果能认同鬼对人的危害就是一种天灾、是天地无常的其中一环,那的确也就与物哀达到了一定程度的和解。但《鬼灭之刃》的反驳方式很直白:鬼与人之间确实存在差距,但鬼绝不是天灾,它是必须被消灭的存在。《鬼灭》借此塑造了近乎顽固的二元对立:永恒与短暂、生与死、虚假与真实、快乐与哀伤。因为死亡无所不在,鬼杀队众人并不惧怕死亡,也不拒斥死亡,他们迎接死亡的到来、追求死前最后的一搏、并相信其他人会继承自己的意志持续斩鬼。这也将两造的战斗带往了另一个我们即将讨论到的层面-玉碎。

玉碎:永恒之鬼与无常之人的极限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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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要在这里打倒他,即便…会两败俱伤!」-炭治郎(图源:《鬼灭之刃》第19话)

从那田蜘蛛山到无限列车篇,鬼灭之刃的故事开始有了转变。众人面对的鬼越来越强大,已不再是单打独斗能够应付的程度。我们会被第19话炭治郎的精神感动、会被炎柱最后的拼搏落泪的原因都是一样的道理:正因为生命无常,但仍有要守护的事物在,故鬼杀队选择了同归于尽的打法。「玉碎」成了《鬼灭之刃》中后期的重要主题。从后面的花街、铸刀师之村到无限城之战,几乎都是玉碎式的战斗。

所谓「玉碎」(ぎょくさい)出自「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可像碎裂的玉石一样壮烈牺牲,也不要像完整的砖瓦一样苟且偷生。这当然是好听的说法,难听点就是打不赢用命去换。如果换到了当然任务成功,换不到至少是怀抱着尊严死去。胡蝶忍对上弦之二,鬼杀队的获胜正是奠基在她的牺牲之上。众人对无惨之战就更直接了,蛇柱直接用身体去挡攻击,只为了换取其他柱对无惨的一击。当上弦之三再次邀请炎柱成为鬼的一员时,炎柱只是回应「我会善尽我的职责,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一个都不会死!」看似答非所问,实则为玉碎最高原则。面对强大的敌人,他不回应、不反驳,仅是再次强调自己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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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鬼灭之刃第23话)

这种「玉碎」思想是集体性的(鬼不是被「我」打倒,而是被「我们」打倒)。因为个人生命是无常短暂的,但想法是可以延续、继承的。吾峠呼世晴几乎是不厌其烦地强调这点。在无限列车篇后,《鬼灭之刃》故事转向了众人拱柱、多人合战鬼的局势,一人玉碎、众人前仆后继。当然鬼灭之刃的「玉碎」与二战日本皇军的「玉碎」仍有一段距离。《鬼灭》的玉碎是个人的意愿,愿意赌上性命的人再去就好(其他人可以退居二线成为「隐」);二战的玉碎则是上级的命令,不论个人意愿与否都要执行。故事中的产屋敷家提供了鬼杀队近乎无限的后援,让队员们以最佳状态去执行任务直至玉碎,日本皇军则在二战末期打到弹尽援绝,只能「全员玉碎」。

可以说,《鬼灭之刃》将玉碎精神美化到了另一个层次(尽管它并不真实)。当然我们有兴趣也不是玉碎在作品中是否被真实描写、牺牲是否值得这些事,而是玉碎行为几乎铭刻在每个日本人心中。而《鬼灭之刃》的战斗再一次唤起了日本人心中对玉碎背后置个人生死于度外,为了贯彻理念、守护其他人、事、物而奋斗的形象。

小结:「物哀」与「玉碎」作为一种精神性的回返与继承


「身为日本人必须与自然灾害共存,为什么许多人仍然理所当然地生活着,没有因为恐惧而疯狂?我们在春天迎接樱花、夏天看萤火虫、秋天赏红叶,即使所有事物最终都会消逝,日本人仍然在如此消极的世界观中,积极找出了美学。」─村上春树

相信读者们看到这里都明白,尽管「物哀」跟「玉碎」在《鬼灭》被反复诉说,但都不是新潮的理念,甚至可以说是老套。如果可以再进一步研究的话,或许该追问的是:为何这些过往时代精神在《鬼灭之刃》能以一种凯旋的方式归来,成了一部现象级的动画?这就需要更进一步的爬梳日本思潮、现代历史了。然而正如许多时代精神并非按照历史的进程一般被淘汰,而是以递归的方式不断重复出现;在武士刀不复见的现代,日本人心中的武士刀或许从未被毁弃。

浅谈《鬼灭之刃》:一种精神性的回返与继承

我承认《鬼灭之刃》的缺点显而易见:人物太平板、伏笔未收完、原作的打斗不如幽浮社动画展现得壮阔精彩。但有趣的是,鬼灭的主题紧扣着「物哀」与「玉碎」精神,硬是把人物平板的缺点合理化了。这些人之所以平板,是因为他们遭遇了巨大的灾难,他们性格的棱角被磨去,成为一个「猎鬼人」,比起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更像是某种理念的象征、愿意为他人牺牲。而,扁平的角色未必会让故事乏人问津-这点我们早已从狄更斯小说、众多的通俗剧(melodrama)中得到应证。至少,这使得鬼灭本身题材更加通俗、将原先晦涩难言的日本美学得以用一种简单的方式传达给下一代。

虽然好好生存下去是看似很理所当然的事情,作品陈述了大人必须告诉小孩的事,当然也有对小学生跟初中生来说,难以理解的人情事理与人际关系。透过父母阅读解释给孩子听,包括『现在不懂也没关系』的事,以这种契机,会产生亲子间的交流。

上面这段话,取自日本NHK访问明治大学教授冰川龙介如何看待鬼灭爆红的现象。我想他这段话的背后,或许就是大人们在不知不觉中,把名为「责任」、或是「物哀」、或是「生存之道」的刀刃,悄悄地交给了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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